宮敬才
幾位學術觀點相同或類似的學者把他們關于以“什么樣的態度對待自然”的討論,結集成《敬畏自然》一書,根本目的在于探討和回答一個問題:我們為什么要敬畏自然?以此為契機,探討和回答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我們為什么要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
參與討論者的學者中有三位是物理學系出身,一位是地質學系出身,他們都了解科學當毋庸置疑。他們對科學的態度如何?《敬畏自然》一書向我們表明,他們沒有以“政治正確”的態度對待科學,也沒有借科學之名行文學想象或科學幻想之實,而是以老老實實的態度對待科學,看到科學的成就和功績,也不避諱科學的有限性及由科學的有限性衍生出來的有害后果(如生態環境遭到破壞),這說明,他們確實做到了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
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有百利而無一害,與此相反者,則是有百害而無一利。這是歷史及生活常識確證的真理。問題是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的思想并未深入人心,甚至有專業科學工作者把以非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看作為“道德正確”、“人類正確”,自以為握有“政治正確”的權柄,說起話來不顧根據,霸氣十足。例如,在這場要否敬畏大自然的討論中,針對“人類需要敬畏大自然”的觀點,有學者認為,主張敬畏大自然“實際上是批科學主義”,“這就在實際上走向了‘反科學”。更有甚者,有學者說主張敬畏大自然“豈止是反科學,簡直是反人類。”(以上兩種觀點見《環球》05.1和《新京報》,05.1.13)筆者目前無意參與這場討論,只想就其中涉及到的更一般性的問題發表幾點看法。
一、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就要遵守科學內容的表達形式
科學內容表達最起碼的要求是遵守形式邏輯規則,這是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的必要條件。如果連這樣的條件都無法滿足,科學的內容怎么能表達清楚呢?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如何保證呢?讀者不要以為討論的參與者都能做到這一點,如此認為你會大失所望,因為例子就在手邊,一篇文章的題目是“敬畏大自然就是反科學”。(《新京報》,05.1.13)按照邏輯學的常識,敬畏大自然是態度,它或是科學性的,或是非科學性的,二者必居其一,此外無他。
但是,對大自然采取非科學的敬畏態度并不一定就是反科學的態度,因為反。科學的態度只是非科學態度中的一種,但絕對不是全部。例如,在非科學態度中還包括審美性的態度,倫理性的態度,宗教性的態度。如此看來,徑直作出“敬畏大自然就是反科學”的結論,實在突然異常,在邏輯上連跳兩大步,跳躍中把非科學態度歸類為反科學的態度,讓人覺得,科學態度與反科學態度而不是非科學態度相對應,對自然采取倫理和審美的敬畏態度就是反科學的態度,反科學的態度“簡直是反人類”。
這種不顧及邏輯常識的妄下結論和亂扣帽子,其無知與霸道讓人吃驚,更別提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了。實際情況是,以審美的態度敬畏大自然,不僅不是反科學,而且對科學有助益??档抡f:“懸崖峭壁,黑云密集,雷電交作,火山爆發,狂風怒號,海洋澎湃,瀑布飛騰;這些驚心蕩魄的現象,使人魂飛體外,不敢仰視,更說不上反抗了??墒钱斘覀兏械桨踩臅r候,這些現象越是可怕,它們的光景越是引動人;我們便立刻稱它們為崇高,因為它們引起心靈的稀有力量。在我們里面透露出完全不同的一種抵抗力,使我們敢于把自己和看來是自然的萬能作一較量?!?《康德哲學原著選讀》,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295頁)引發這場討論的自然現象,由特定自然現象激起的對大自然的敬畏心理,由敬畏心理升華出來的審美體驗,由審美體驗觸發出來的認識大自然、抵抗大自然的科學沖動,康德都說到了,我們能從康德敬畏大自然的審美態度中嗅出反對科學的因素嗎?康德的例子告訴我們,敬畏大自然的審美態度與反科學不沾邊,硬要扣上反科學的帽子,原因不是康德反對科學,而是扣帽子者自己沒有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
同理,倫理層面上的敬畏大自然并不就是反科學,在某種意義上對科學有助益。護山老人并不鮮見,他對山上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坎都了若指掌,這說明他對這座山有科學性的認識。但是,這并沒有阻擋他對這座山有視如兒女般的親情,有如密友的溫情和甜如愛妻般的戀情。這些情感導致他對這座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而敬畏使他把更透徹地認識這座山作為自己生命價值和意義的體現。由此看來,對自然采取倫理性的敬畏態度并不排斥科學的認識態度,與反科學的態度更是南轅北轍。
以宗教態度敬畏大自然的情況較為復雜,通過研究和分析發現,宗教態度中有反科學的一面,有時這一面還非常蠻橫和殘酷,如宗教裁判所的所作所為,但是,我們應當承認,宗教態度中也有與科學相容的一面??梢赃@樣說,沒有牛頓就沒有西方的近代科學,起碼是沒有經典物理學,讓唯科學主義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牛頓始終抱有堅定的宗教信仰,直至晚年他還是認為,“在創造世界之前,耶穌就是上帝的至愛,與天父共享世界開始前的榮耀。他也是宇宙的準則……上帝以他為媒介來創造世界萬物。”(見邁克爾·懷特:《牛頓傳》,中信出版社、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52-453頁)牛頓的話缺乏哲理性論證,同樣偉大甚至更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其觀點的邏輯讓人折服:“盡管宗教的和科學的領域本身是界限分明的,可是兩者之間還是存在著牢固的相互關系和依存性……這種情況可以用這樣一個形象來比喻:科學沒有宗教就像瘸子,宗教沒有科學就像瞎子?!?《愛因斯坦文集》第3卷,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82~183頁)兩位科學偉人的話向我們說明了一個道理,以宗教態度敬畏大自然與以科學的態度認識大自然并不完全沖突,有時,以宗教態度敬畏大自然有助于科學地認識大自然 (這是一個復雜的歷史考據問題,限于篇幅,恕不展開)。
通過以上的簡單分析可以明了,思考和表述科學問題時不遵守起碼的形式邏輯要求會出現多么大的差錯,更應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這種差錯通過對客觀事實的“貪污”,使本來是常識性的問題討論變得氣氛緊張,講理者似乎無理,無理者似乎真理在手,正義在胸。
二、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就要尊重客觀事實
關于要否敬畏大自然的討論圍繞兩類事實展開,一類是天災,一類是“人禍”,即人為原因造成的生態環境破壞。面對這兩類事實,主張人類不需要敬畏大自然論者,在闡發自己的主張過程中,總是拉開語不驚人誓不休的架式,例如一位論者說,“假如未來有一天,又有一顆小行星向著地球飛來,人類面臨滅頂之災,人是應該采取一切手段(例如用核武器轟炸)去征服它,還是高喊‘敬畏大自然坐以待斃?”(《新京報》,05.1.13)以科學家的身份通過這樣的例子論證人類不需要敬畏大自然的觀點,讓人越發糊涂,生物學家有什么根據說核武器轟炸的形式可以解除小行星撞擊地球之危?小行星與什么行星相比為小?需要多少種、多大能量的核武器轟炸?在什么距離轟炸?轟炸后的一系列未知后果對人類會造成什么影響?這樣的問題還可以提出許多,我們在這里產生的疑問是:生物學家大談核物理學在天文學領域里的應用問題,談出的內容是科學嗎?這是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嗎?
另一位反對人類要敬畏大自然的論者主張,“以核彈炸喜馬拉雅山,調雅魯藏布江水到西北來改善生態。”不知道以物理學為本業的論者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即便自己了解核物理學,但這一“壯舉”所涉及的地質、氣象、水文、生態、經濟、政治、歷史、人文、宗教和國際關系等一系列不得不考慮的因素你又能知道多少呢?我們能相信這種放膽之論是科學嗎?顯然它不是科學;我們不相信它為科學,然而,這又是科學家以捍衛科學的名義說出來的話。這真讓我們這樣沒有專業科學知識的人為難。
看到以上兩例會讓有責任心的學者感到痛心,原因有二,一是科學家以捍衛科學的名義放膽說話而不顧后果;二是科學家在以科學家的身份說話時如此地不尊重事實。這恰好是科學應當極力避免的兩種危險傾向。實際上,這兩個例子向我們提出的,要否敬畏大自然討論的實質,是這樣一個問題:科學的有限性是否為一個事實?假如承認科學的有限性是事實,為什么有論者不承認不尊重這一事實呢?假如不承認科學的有限性是事實,為什么那么多大科學家認為這是事實呢?面對如此眾多觸目驚心的由科學有限性所造成的有害后果,又如何解釋呢?
科學的有限性肯定是事實。這樣說的根據是科學家、科學哲學家和科學史家不僅承認而且非常重視這一事實,如果舉例,如下幾本書就夠了:《愛因斯坦文集》、懷特海的蝌學與近代世界》和丹皮爾的《科學史——及其與哲學和宗教的關系》。在作為例子出現的幾部著作中,科學的有限性問題得到了不同角度和層面的分析,有些論述好像是針對我們現在的討論說的話。愛丁頓說:“科學世界的問題,是一個更廣大的問題的一部分,一切經驗的問題的一部分。我們都知道人類精神的有些領域,不是物理世界所能管制的?!钡て枌@段話的概括是:“因為科學按其本性來說就是研究自然界的規律性的,只有在它找到這種規律的地方,它才可以起作用?!?丹皮爾:《科學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 418頁)愛因斯坦說:“科學不創造目的,更不用說把目的灌輸給人們;科學至多只能為達到某些目的提供手段。”(《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68頁)懷特海說:“當西方世界都市化的過程迅速發展,需要對新的物質環境的美學性質進行最精微和最迫切的研究時,認為這類觀念沒有考慮價值的說法達到高潮。在工業化最發達的國家中,藝術被看成一種兒戲。十九世紀中葉,在倫敦就能看到這種思想的驚人實例。優美絕倫的泰晤土河灣曲折地通過城區,但在查林十字路上卻大煞風景地架上了一座鐵路橋,設計這座橋時根本沒有考慮審美價值。”(懷特海:《科學與近代世界》,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187~188頁)這些思想大家的話我們不能不重視,因為他們有豐富的科學研究經歷,對科學本身的優劣短長和利弊得失,都有切身體會;他們又不拘泥于科學研究自身,因為他們視野更寬闊,抽象層次更高,領悟更精深。正是因為如此,從思想史的角度看問題,科學的有限性是已被接受下來的客觀事實。既是客觀事實,主張人類不需要敬畏大自然的論者為什么不尊重、承認和接受這一客觀事實呢?連客觀事實都不尊重的觀點,我們能說它是科學的觀點嗎?
從邏輯的角度看,科學的有限性表現于兩個方面。一方面,科學自身具有有限性,這意思是說,任何科學知識都是在十分有限的意義上達到對客觀事實的正確把握。這種科學的有限性與知識的積累有關,與認識方法和實驗手段有關,也與人的認識能力有關。這是一個重要而又沒有引起重視的問題,否則,就不會有專業科學工作者總是樂觀地夸張科學認識的真確性一面而無視科學的有限性及由有限性衍生出來的有害后果了。真實的情況是,承認科學自身的有限性為事實是科學的態度,與此相反者是非科學的態度,甚至是反科學的態度。另一方面,科學永遠面臨的挑戰是它不能停留于“是”的領域,而是要進入“應當”的領域,一旦進入這一領域,“是”由目的變為手段,而“應當”領域中的目的,又是“是”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在這里,“是”只能聽由“應當”的指揮和擺布。如果在這一領域科學還要堅持自己的萬能立場,還要指揮和擺布一切,那么,不出現極為有害的后果才怪呢。
思想史和邏輯兩個方面的分析都告訴我們,科學的有限性是客觀存在的基本事實。作為學者,尤其是科學工作者,尊重客觀事實不僅是基本的學術規范要求,而且是起碼的道義責任。
抱定科學萬能的立場,動輒就想用核武器轟炸的辦法解決問題,顯然是與基本的學術規范要求和道義責任背道而馳。無知者可以無畏,但無畏的代價卻要由他人、社會和生態環境付出,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三、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就需要科學家對自己的身份有正確認識
在要否敬畏大自然的討論中,科學家以捍衛科學的名義發出了讓人吃驚的議論。由于這些議論已遠遠超出了科學的范圍,所以,議論背后的原因應該注意分析。有些科學家為什么會發這樣的議論?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對科學家身份的理解出了問題。這些科學家試圖站在科學的立場上回答僅僅科學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到頭來出現了其內容與科學背道而馳的結果,我們不愿見到,卻是事實。
相對于要否敬畏大自然這樣的問題而言,科學家身份所應具備的內容是什么呢?
首先,科學家對科學范圍的問題要有清醒認識,這種認識包括意識到科學家對知識了解的有限性和科學知識適用范圍的有限性,像生物學家大發核物理學和天文學領域中的議論,物理學家針對任何自然科學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任意幻想,顯然是把科學家的能力人為地拔高了,這種拔高的結果,既損害了科學家的聲譽,也無助于科學事業的捍衛,更不能為要否敬畏大自然的討論提供專業知識上的助益。如果說在其他領域容易出現身份認同危機,那么,就我們所見到的事例而言,科學家中出現了身份膨脹危機。這就是說,有些科學家視自己為真理的化身,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任何真理都是相對的,它有特定的適用范圍、程度和層面,科學真理同樣是如此;科學家以為自己握有“道德正確”甚至“政治正確”的權柄,殊不知,這恰好是科學家應該做到“不可言說的就保持沉默”的領域,“因為科學知識只能斷言‘是什么,而不能斷言‘應當是什么,可是在它的范圍之外,一切種類的價值判斷仍是必要的?!?《愛因斯坦文集》,第3卷,商務印書館 1979年版,第182頁)具體說,“關于‘是什么這類知識,并不能打開直接通向應當是什么的大門。人們可能有關于‘是什么的最明晰完備的知識,但還不能由此導出我們人類所向往的目標應當是什么。客觀知識為我們達到某些目的提供了有力的工具,但是終級目標本質和要達到它的渴望卻必須來自另一個源泉。” (同上,第173~174頁)其次,科學家在評價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對自己專業知識領域以外的問題發表議論時,應該謙虛,更應該具備寬容的美德。由于科學家在專業知識訓練過程中逐漸形成和積淀了更高層面的經驗和智慧,所以,即使在非專業領域,他們的見解也可能會有啟發和參考的價值。但是,科學家不能把這里的可能性視作必然性,二者之間的距離實在太大了??匆豢搓P于要否敬畏大自然討論中的個別科學家,他們把自己設想出來的可能性宣布為科學,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便被扣上反科學、反人類和反對以人為本的帽子,這種態度缺乏謙虛和寬容。為了校正這種態度,我引薩頓的一段話與上述科學家共同接受教育:“我有點擔心科學家們有時表現出了一種過于驕傲和過于肯定的可鄙的傾向,并且作為一個階層顯得過于自以為是。他們中的一些人愚蠢地攻擊一切非科學的活動,造成了許多本來可以避免的反對他們的對立面。還有一些人的舉止就像是一個喝醉了酒的男孩子,放肆地毀壞每一個在他看來是錯誤的或非理性的事物,這只能證明他們自己是一些輕率地反對偶像的人,比那些迷信的偶像的制造者更為愚蠢、更不可饒恕的人。沒有比這種不幸的災難更可悲的事了,但它卻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事實上,科學家并不一定是明智的;他的思想可能很敏銳,但也可能很狹隘;他也許能看穿蒙蔽了其他所有人的奧秘,在某一方面也許具有簡直讓人不可思議的智力,但在其他方面也許就是遲鈍而愚蠢的。最后,還必須承認,許多科學家顯得缺乏教養,這必然會激怒那些被他們看不起的人,而這些人很可能比他們更為文明?!?薩頓:《科學史和新人文主義》,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46-47頁)。薩頓說話的語氣尖刻了點,但他沒有惡意,苦口良藥利于心。我們應該在謙虛和寬容的心態下看到其當下的教育意義。
最后,科學家只不過是專業的社會身份,他首先是一個人,在現代社會生活中,他應當做一個和諧發展的人。在關于要否敬畏大自然的討論中,有些科學家的議論出格、放肆,這反映了這種科學家的精神世界的片面性。要否敬畏大自然,這不僅涉及到如何理解“真”,還涉及如何理解善和美,在中國,更涉及到承認與否善和美的存在及其獨特價值問題。作為科學家的一個人,在對要否敬畏大自然的問題發表議論時,人們未必要求他還一定是個藝術家、倫理學家或宗教圣徒,但有關美和善的人文知識還是應當具備的。把話說的直白一點,我們指出的反對人類敬畏大自然的觀點中的一些問題,其深層原因之一是這類觀點持有者缺乏對善和美兩個向度的關注。相對于一個科學家而言,缺乏這兩個方面的訓練和積累,顯然就不是一個和諧發展的人。科學家為什么除是特定學術領域的專家之外還必須是一個和諧發展的人?愛因斯坦從教育學的角度回答這一問題:“用專業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通過專業教育,他可以成為一種有用的機器,但是不能成為一個和諧發展的人。要使學生對價值有所理解并且產生熱烈的感情,那是最基本的。他必須獲得對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鮮明的辨別力,否則,他——連同他的專業知識——就更像一只受過很好訓練的狗,而不像一個和諧發展的人?!?(《愛因斯坦文集》,第3卷,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310頁)作為世界頂尖級科學家的話,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受到啟發:愛因斯坦的科學成就證明,科學家要成為和諧發展的人的觀點不是外行的胡扯,而是業內權威的經驗之談;就我們目前的討論而言,愛因斯坦的話更富有現實的教育意義。
本文是作者為即將由河北大學出版社出版《敬畏自然》(蘇貴賢、田松、劉兵、劉華杰著)一書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