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地坤
哲學何為?這是一個很不好回答的問題。歷史上曾經有一些大思想家視哲學為“屠龍之術”,好像哲學家都可以去當治國安邦的“哲學王”。然而,幾大世界宗教的確立和科學的進步都大大動搖了哲學原本似乎至高無上的地位,哲學家不但沒有成為“王”,就連哲學本身也降為神學的“婢女”。尤其是到了當代,市場經濟勢不可擋的全球化趨勢,已然使世人開始放棄既求真愛智、卻又顯得有些虛無縹緲的哲學,追逐現實利益成為現代人合情合理的當然之舉。于是,哲學的地位越發岌岌可危,對“哲學何為”的發問越來越多。
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資中筠翻譯的英倫才子阿蘭·德波頓的名著《哲學的慰藉》,是從一個側面回答這個問題的一本好書。從哲學史上來看,把哲學看作是對人類心靈的安慰并不是德波頓的獨創。后期羅馬帝國的哲學家鮑埃蒂曾用散文形式撰寫了同一書名的著作,該書第一次討論了理性宗教的問題,而且文字優美流暢,在西方哲學史和文學史上都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十九世紀德國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也曾寫到,哲學是對人類憂傷心靈的撫慰,是人類對已經失落的精神家園的追求。諾瓦利斯的詩寫得熱情奔放,極大鼓舞了當時尚處在落后境遇中的德國人追求真理、奮發向上的勇氣。然而,時過境遷,有些人很可能會以為,不論是兩千年前的鮑埃蒂,還是兩百年前的諾瓦利斯,他們的著作和詩歌很可能不符合現代人的時尚,滿足不了現代人的要求。
德波頓則不然,他1969年生于瑞士,現在不過三十多歲,可謂是風華正茂。德波頓自幼掌握英德法西等語言,八歲時即被送到英國求學,后又定居英國,接受的是嚴格的英國教育,畢業于著名學府劍橋大學。然而,德波頓本人一直崇尚法國式的自由浪漫,讀書既不是為拿學位,也不是為日后某職位,而是要上下求索,要在古今思想家中尋覓知音,然后再去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所學所思。德波頓以現代人的視角來觀察古今世界,又以現代人的筆觸來描述現代人的心態,二十三歲就出版了第一部作品,頗受現代人的歡迎。他寫的《哲學的慰藉》不僅不老氣橫秋,而且是相當時尚,榮獲《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再進一步說,德波頓不是專攻哲學的,他的這本書也不是哲學專著,而是看似散亂無章的哲學隨筆,但卻因此寫得生動活潑,深入淺出,通俗易懂。不過,作者的態度卻相當嚴肅認真,他遴選六位哲學家的事跡和思想自有他的喜好,他的敘述、分析、議論是經過反復思量和斟酌的,而不是隨Jb所欲的發揮。因此,讀者很容易看出,德波頓對哲學和哲學家的贊譽是發自肺腑的,讓人感到可信可敬。
于是乎,通過德波頓的筆觸我們看到六個不同的哲學家形象,他們中的有些人是我們熟悉的,有些是似曾相識,有些卻很陌生。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言行或許不一定讓我們大徹大悟,但一定會讓我們有一些感受,受到某些啟發和激勵。
先哲蘇格拉底畢生以哲學為職業,安貧樂道。他告訴世人,現存的不一定是合理的;他教導世人,要學會懷疑,獨立思考,辨別善惡,反抗世俗偏見,聽從理性律令。他面對強權而保持合乎理性的啟信,面對眾人指責而不收回自己的思想,“他寧愿失歡于眾,獲罪于邦,而決不折腰”。(《哲學的慰藉》,第7頁)
古希臘晚期的思想家伊壁鳩魯不僅承認感官享受是幸福生活的目標,而且更試圖解答“怎樣才能快樂”的問題。在他看來,哲學的任務就是幫助人們診斷痛苦和欲望的脈搏,制定出擺脫精神苦難、謀求快樂人生的方案。伊壁鳩魯開出的藥方有三大元素:友誼、自由和思想。我們由此知道,富甲天下不會增加快樂,快樂的真諦在于思想的自由和心靈的溝通;我們因此可以減少一些迷茫、錯位、驚諤、焦慮,增加一些理性和自信。
斯多亞派哲學家塞內加出身豪門,卻命運多舛。年紀輕輕就思重病,與疾病抗爭六年;身體康復后從政,又仕途不順,無辜遭到貶黜,身受8年囹圄之苦;后來違心去當王儲的老師,十五年后又被國王——當年的學生——賜死。塞內加一生坎坷,屢遭挫折,卻能處變不驚,泰然應對。他的哲學告訴他世事無常,不僅自然災害、生老病死不可預知,就是人世間的勾心斗角、相互殘殺也是防不勝防。怨天尤人于事無補,“哲學交給我們順應全方位的現實,從而使我們縱使不能免遭挫折,也至少能免于因情緒激動而遭受挫折帶來的全部毒害。”(《哲學的慰藉》,第87頁)哲學給了塞內加“生命和智慧”,他以從容應對多舛的命運來“回報”哲學。
十六世紀的法國哲學家蒙田與其前輩不同,他常常關注那些不為哲人所注意的瑣碎小事。他以為,人是由肉體和精神組成的,人亦生活在某種具體的文化中,對我們身體、智力的缺陷避而不談,不承認我們文化、習俗的差異,是體面社會缺乏坦誠帶來的結果。他的哲學大談“君子不為”的人間瑣事,因為他已經看到,晦澀不等于深刻,“神秘莫測的人能夠在簡單的頭腦中引起崇敬,卻不能打動堅實可靠、清晰的頭腦。”(《哲學的慰藉》,第172頁)哲學家不能眼望蒼穹冥思苦想,卻忘記腳底下的事情。哲學要讓世人努力尋求智慧而又從未遠離愚蠢,要學會如何去過健康而快樂、平凡而善良的生活,哲學有此成就足矣!
我們由此看到,哲學不只是艱深晦澀、讓人皓首窮經的玄學,不只是教人安邦定國、經世致用的謀略。哲學也關乎我們的人生,涉及我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德波頓覺得這還不夠,他遴選的最后兩位哲學家叔本華和尼采,又向我們表達了更深層次的東西。
叔本華生活在十九世紀的德國,雖早年喪父,但一生并無衣食之憂。他生性多愁善感,卻又不善于與人交往,常常痛感人生苦難。三十歲時寫出杰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卻得不到學術界的認可,直到四十多歲仍然一事無成。在憤世嫉俗之余,難免自我安慰,自我仰慕。他在感嘆“人的存在是一種錯誤”的同時,并未自暴自棄,而是天才地說出了這個真理:人與其它動物一樣服從“生命意志”,但人又是萬物之靈,人通過哲學和藝術表達自己的感受和體驗,勾畫生存的條件,因此,只有人才能自我解惑,只有人才能認識自身。人或許永遠不可能擺脫“生命意志”,但正是藝術和哲學以其特有的方式把人生痛苦轉化為“知識”,人才可能獲得洞察世事的省悟和少許的安寧。
尼采早年深受叔本華的影響,也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這大約與尼采的生存環境和自身經歷有關。其父英年早逝,家境很快衰落,而尼采本人內心感情豐富、極其敏感,外表則木訥靦腆、舉止刻板,雖有才華,然疾病纏身,孤獨憂郁,人生遠非一帆風順。于是悲天憫人,自嘆自艾。后來經過學而思,思而學,人生態度發生驟變,他不再贊同逃避痛苦的觀點,而是創造了“超人”哲學。“超人”就意味著要有超乎常人的信念、勇氣、意志、智慧、情感等,就要像真正勇土那樣面對慘淡人生而決不放棄。于是,尼采不是讓人努力減輕痛苦、追求幸福,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推崇苦難,因為他堅信,苦難是實現完美人生的條件,苦難是實現成功人生的必經之路,關鍵是我們要有應對苦難的勇氣和明智。
我們從德波頓的描述中明白了,哲學不只是關乎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哲學還教會我們如何逃避和減輕痛苦,如何應對和戰勝常人不可克服的苦難。我們由此還可以進一步說,人生雖然充滿苦難,但哲學給我們慰藉,哲學讓我們超越升華。作為“王者統治之術”的哲學可能會有危機,但慰藉我們人生、交給我們智慧和真理的哲學卻是永恒的。這就是哲學的無邊無際的魅力,這就是哲學永不消退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