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煥霞
科舉制度是中國歷史上繼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之后的又一文官選拔制度,它創始于隋,廢止于清末,歷經1300多年,為歷代統治階級選拔出了許多優秀的人才,也為世界考試制度的發展奠定了基礎,是中華民族對世界文明最偉大的貢獻之一。然而任何事物都不是十全十美的,科舉制度亦是如此。它雖然是為了革除歷代銓選制度中的積弊而創立的,但“十年寒窗無人間,一舉成名天下知”的誘惑,使科舉之中的作弊方式更加形形色色,毫不遜色于“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的察舉制,而與“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九品中正制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作弊的泛濫最終把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推向了歷史的深淵,但是卻把科舉制推上了歷史的舞臺;然而一千多年之后,作弊又把科舉送向了歷史的終點,同時葬送的還有整個封建王朝的命運。這就是科舉與作弊之間的辯證關系,二者相伴相生、相輔相成,共同演繹了“十萬進士”悲壯而又絢麗人生。
一
唐代是科舉制度發展的初級階段,尚未形成嚴密的考試規范,雖說憑考試成績舉人,但權貴的意志往往起決定性作用。由于人為的干預,科舉考試中的舞弊現象公開而且難以遏制。唐玄宗時有一個叫張爽的紈绔子弟,世人皆知此人不學無術,但因其父官拜御史中丞,竟被錄取為第一名,輿論大嘩。玄宗不得已,只好對原取中的進士重新考試,張爽手持試紙終日不下一字,被人稱為“曳白”。這件事被人們視為科舉史上的笑談。
唐朝統治階級看重詩人,世人仰慕詩人,在這雙重社會導向下,許多文人學子都把吟詩作賦當成自己入仕的敲門磚,并由此形成一種特殊的社會風尚“行卷”。所謂“行卷”,即應試舉子將自己平日所作詩文擇其佳者,投呈給當時的名公巨卿及文壇上有名望地位的人,求其賞識,為之制造聲譽,以增加及第希望的一種途徑。李白剛到長安時,因沒有什么名氣,便帶著自己的詩作去晉謁禮部侍郎兼集賢院學士賀知章。賀看了他的《蜀道難》,揚眉贊道:“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于是他把李白推薦給玄宗,李白得以“供奉翰林”,從此名揚天下。
我們從這里不難看出,“行卷”的確曾使很多有才華的青年人嶄露鋒芒,然而這種做法至唐后期卻變了味。歷史上雖有張籍與朱慶馀和詩的佳話,但也有“杜牧文章只得第五”的慨嘆。不過相對于其他人來說,杜牧已經夠幸運了,更多的寒門士子,雖有詩卷卻無處投呈,雖有文名卻無人為之延譽,如晚唐詩人杜荀鶴,詩名雖高卻屢試不第,只好發出“空有篇章傳海內,更無親族在朝中”的哀嘆。另外,還有許多人鉆“行卷”的空子,弄虛作假,欺世盜名,“——鶴聲飛上天”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說的是楊衡的一位表兄弟,竊取了楊衡的詩文,應舉及第,楊衡知道后,趕到京城應舉,也被錄取。一次,他見到了這位親戚,憤怒地問道:“‘——鶴聲飛上天這句詩還在嗎?”此人回答說:“我知道這是您最愛惜的一句詩,不敢輒偷。”話說到這個地步,我想讀者應該已經很明白了,除了楊衡的個別名句外,其他作品很少有不被他竊取的了。面對科舉及第的引誘,士人竟無恥到如此地步,不能不讓人深思。
“行卷”促進了唐文化的繁榮,尤其是促進了唐詩的興盛。然而“投卷”的泛濫也為很多權門貴戚進行營私舞弊大開方便之門,嚴重削弱了科舉考試成績本身的分量,“是以選人冗冗,甚于羊群,吏部喧喧,多于蟻聚。若詮實用,百無一人”(張鷟著,袁憲校:《朝野僉載》)。
二
宋朝科舉制度有了很大的發展,自宋太祖禁止“公薦”以來,科考逐步過渡到以答卷定棄取,各種考試法規也越來越嚴密。其中“十人互保連坐制”的出現完善了科舉考試的報考手續,對于防止考生冒名頂替起過很大的作用;鎖院、彌封、謄錄、對讀則可以防止考官漏題、泄題和徇私舞弊;而殿試的制度化則主要避免了官僚貴族弄權舞弊。這些防弊措施的推行限制了很多因科場管理不嚴而產生的弊病,像冒籍、挾帶、倩槍等作弊形式。同時,嚴格的管理也打破了土族與庶族甚至平民知識分子間的界限,為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提供了一個公平的起點,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科舉考試的公正性。
然而古語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代雖采取了諸多的防弊措施,但由于朝廷吏治的腐敗,許多考官貪污受賄或者逢迎權貴,每每使這些有效的防范措施成為一紙虛文。宋徽宗時,皇帝寵幸的宦官梁師成去參加科舉考試,考官畏懼其淫威,另一方面也為了討得皇帝的歡心,居然使其中了進士,而且投靠他的儲宏等人也都考中,被賜進士及第。可見當時權貴干預科場的現象已是屢見不鮮。
除此之外,北宋出現的形式隱蔽的“通關節”也是一種非常高明的作弊手段。具體講就是考生與考官串通作弊,考前約好在試卷內作好記號,考官入場后留心于他要關照的人,憑手頭字條上的關節暗號錄取,決不會遺漏,那些送了銀子通了關節的考生哪怕是答卷驢唇不對馬嘴也能取中。其中最典型的暗通關節的例子就是“丕休哉”,說是北宋有個叫楊億的翰林學士,聲名很高,在省試開考前夕,他特地招待來京應試的同鄉舉子。舉子們求他賜教,他勃然變色,口中邊說“丕休哉”,邊甩袖而去。“丕休哉”三個字出自《尚書》,是一句罵人的話,在場的同鄉舉子們,死腦筋的以為碰了釘子,聰明點的則聽出話中有話。果然,數日后楊億出任知貢舉,幾位卷子中用了“丕休哉”的都被錄取了。由此可見,“通關節”是一種很難杜絕的作弊方式,不光因為它行事縝密,更重要的是因為它和朝廷的政治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不要說宋朝,就是明朝、清朝,直至今天,這種作弊手段依舊是屢禁不止。
南宋立國之后,政治腐敗日益加劇,科舉考試中的作弊方式更是花樣百出。上面朝廷茍且偷安,下面士風委靡頹喪,科場內外行賄請托之風益加猖獗,尤其是秦檜當權之時,科舉考試甚至成了他提拔親信、排斥異己的工具。紹興二十四年省試,秦檜派親信魏師遜、湯思退等同知貢舉,一致議定秦檜之孫秦塤列入榜首,秦檜的親信周寅第四,秦檜的姻親沈興杰等為進士及第,公然利用手中的職權使自己的親信高登科甲,其肆意妄為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可見,宋朝雖然是科舉制度發展較為完備的時期,但由于其政治上的昏庸腐敗,導致科場上烏煙瘴氣,種種作弊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而真正的人才根本難以嶄露頭角,科舉制度網羅優秀人才的社會功能逐漸被淡化。
三
明清時期,科舉制度達到了極盛,有了較完備的制度和規則,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作弊之風一如既往。明代舞弊之法,賄買、鉆營自不待言,關節之弊更是比宋朝有過之而無不及。此外,夾帶、槍替、割卷、換卷、傳遞、頂名、冒籍,更是
常見。挾帶是將馬二先生之流的程墨選本,藏在隱蔽的地方帶進去。官家為防止夾帶,采取了搜身檢驗、沐浴更衣、衣履必須拆縫、物件不準夾層,甚至所帶食品都得切開過目等防弊措施,可是夾帶竅門也層出不窮。據《涇林雜記》記載,明代夾帶者一般事先請人將經書用蠅頭細字寫在金箔紙上,或者藏到筆管中,或者放在硯臺底下,或者放在鞋夾底之間;又有用藥煮后寫在青布衣褲上,涂上泥巴,入場后擦拭干凈,馬上能夠看見文字。槍替是請人在科場代勞,當時還沒有相片可以驗證,只要年齡、相貌相近,方言相同,代考一般很難查出來。傳遞是請外人做好文字后,托闈中的官員、胥吏送進去。甚至有遙點竿燈、連燃炮竹、縱放鈴鴿、拋擲磚瓦以為信號。由此可見,當時士子為了能夠科舉及第,真可謂是絞盡腦汁、煞費苦心!
除了這些暗中做手腳的平民士子之外,當朝權貴仗勢壓人、橫行科場的現象更是屢見不鮮。萬歷五年會試,張居正的兒子原來是二甲二名,后來在宦官馮保的活動下,改為一甲二名。我們知道,張居正在明代官僚中,還屬于有為之士,他為了一己之私尚且如此,更不要說一般的昏庸之輩,甚至貪宮污吏了。此外,明代宦官干預科舉也是常見的。正德三年會試,太監劉瑾將50人的名單交給考官,考官無奈,只好增加50個名額。由此可見,在當時的科舉制中,權貴的濫施淫威比起那些士子的小打小鬧來說,是更大的危害。
時至清代,盡管江山易主,然而科場積弊卻沿襲下來,甚至呈現出愈演愈烈之勢,科場已經成為了買賣市場。《清稗類抄·考試類》中記載,一個老童生每逢童試必帶一蟋蟀盆入場,且自標于桌曰:“出賣警句,每句錢七文,不二價。”每到日暮時分,盆中錢滿,繳卷徑出。如果說這種公然在科場前作八股文進行買賣的行為已令人瞠目結舌的話,那么在清代出現的幾次科場大案則讓人怵目驚心。
科場案并不始于清代,但是清以前發生的次數不多,而在清朝則發生頗為頻繁,而且影響比較大。比如說嘉慶三年的鄉試案,這是湖南最大的舞弊案。彭峨是岳麓書院的高材生,為山長羅典所賞識。這一年彭峨在秋闈出場后,便將文稿交于羅典看,羅擊節贊賞,認為解元非他莫屬。可是榜發時,彭峨竟然名落孫山。這時羅典除了大罵主考官有眼無珠外,也無可奈何。不久闈墨發刊了,第一名寧鄉傅晉賢的文章竟與彭峨的文章一字不易。羅典怒發沖冠,當即跑去質問監臨的巡撫,要求調出原卷,核對筆跡。巡撫大為驚恐,即日審出實情,原來是傅晉賢以重金賄賂了彌封官,移花接木,將二人試卷的封面換掉了,這種做法叫做“剝皮鬼”。人奏,傅晉賢不消說,“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咸豐戊午科的順天鄉試案,也是一次引人矚目的科場大案。這次案件事發于戲園玩票者平齡中第七名舉人,輿論大嘩。因為按照科舉條例,職業演員即所謂的“優伶”不得參加科舉考試。但是“玩票”并非職業演員,自然不適用于這一規定。然而平齡中試人們卻議論紛紛,因為御史孟傳金疏劾平齡朱墨不符,并由此引發出一系列不為人知的“暗箱操作”。主考官柏葰受人請托,撤換試卷;副主考官程庭桂收受關節,接納“遞條子”百余張;同考官受賄等。這次科場案先后牽扯到91人,上自朝廷大員下至士子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懲處。大學士柏葰不僅是清代科場案中被斬決的惟一的一品大員,在科舉史上,死于科場案的官員中,他的職位也是最高的。
這兩次案件并非清代科場案的起始,也并非科場案的全部。然而以往科場案中血的教訓卻如此讓人漠然,這也許就是科舉令人嘆為觀止的巨大魅力吧!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清末的科舉制度就像一根被積重難返的舞弊行為蠹空的擎天柱,終于難以承受封建社會這片天空的重壓,于1905年走完了它的人生旅程,為其漫長而又精彩的一生畫上了一個并不完美的句號。
縱觀科舉制度在中國長達1300多年的歷史,可以看出越是到封建社會后期,科舉與個人的前途,甚至與整個家族的命運聯系得越緊密,所以,人們讀書就是為了參加科舉考試,參加科舉考試就是為了升官發財。“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王”是士人參加科考的最終目的,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許多讀書人甚至文盲都會背誦這樣一首流行一時的《神童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在這段崇尚“學而優則仕”的時代里,人們逐漸從家世門第轉向了對人自身能力的關注。然而作弊的存在又使人情門第觀念重新躋身于這一人才選拔制度中,嚴重損害了科舉考試中“公平競爭”的原則,同時也消解了考試的公正性和嚴肅性。
但是,作弊在客觀上卻也有它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從歷史上來看,作弊和反作弊從來都是相生相克、相輔相成的。正是有了作弊和反作弊之間的較量,科舉制度才越來越成為一種趨于完善的文官選拔制度。且看科舉制度的發展過程:正是有了官僚貴族舞弊,才有了殿試;正是有了關節作弊,始有了延續至今的彌封制;正是有了知貢舉漏題泄題,才出現了鎖院、回避和別頭試……總而言之,正是有了形形色色的作弊手段,才制定了各種反作弊的制度和措施。也就是說,由于作弊手法的多樣化,科舉制度才不斷地發展和完善。
然而也正是因為有了過多的作弊手段,致使科舉制度行至明清已然積弊叢生,于是明朝的最高統治者又制定了一個更為有效的防弊措施——八股文。八股文的出現,雖說是君主專制制度發展到頂峰的產物,但同時也最大限度地減少了閱卷官的主觀好惡以及徇私的可能性,從而保證了國家科舉取士的公正。隨著科舉考試中的主觀性越來越少、客觀的限制越來越多,培養的“人才”都變成了一群熱衷于科舉鉆營的“祿蠹”,一群不會思想、不會思考的庸碌之才,人才的匱乏最終使科舉制度邁入了死胡同,繼而又間接導致了整個封建社會的消亡。
作弊是人們永遠試圖消除、但又永遠無法消除的弊病,它和科舉制度相伴而生,促使科舉制度日臻完善,但最終又導致了趨于完善的科舉制度走向滅亡。這就是科舉與作弊之間永遠難以理清的關系,可以說是“成也作弊、敗也作弊”。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教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