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敬仁

◎得獎感言:
創作《初級商務英文會話》,是想為那些被生活壓力輾平的、五官模糊不清的、大多數的現代人,(或就是現在正在看這行平凡無奇的文字的你?)作一篇小小的,小小的傳。
剛聽到得獎是掩不住地興奮,平靜下來之后,卻是一陣背脊竄上來的冷。現在的我最想看到的是,評審們對我的建言。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開始。
1
麥克正盯著眼前那只垃圾筒。
筒身是粉白色的,反射著塑膠材料特有的光澤。暗紅色的垃圾袋從筒底一路蜿蜒上來,在筒口劈里啪啦地盛開像某種生長在熱帶濕地的奇花,然后又迅速地一路向下枯萎疲軟,黏附在筒身外緣像是一灘早巳凝固的、暗紅色的不祥的血漬,上頭還爬滿了一道道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皺折,像是一道道還淌著鮮血的傷口或是結了痂的長疤。
而麥克正盯著其中某一道皺折。
他注意到那道皺折是如何繁復如何精巧,有時筆直平順如同一條門縫,有時又曲折起伏如同一把鑰匙的齒痕……麥克窺視著這道皺折,與它一起經歷著相同的冒險,在皺折與皺折交匯處,麥克可以任意轉入另一道皺折,無所謂,每一道皺折對他而言都充滿驚奇……
前進……前進,急速上坡右轉,再左轉……緩下坡……右轉,前進……“喂,麥克”……皺折咻地縮小到看不見暗紅色垃圾袋也咻地縮小粉白垃圾筒從眼球里哐啷哐啷掉出來手指一根根也掉出來指甲剪也全部掉出來掉出來……
“喂,麥克——”
“上班時間不要剪指甲。”
經理的眼神里面飄過一根針。
麥克把腰直起來,坐正,用腳尖把垃圾筒推回角落邊,把指甲剪和一道短促的嘆息深深埋入最下層抽屜里。
麥克今年三十一歲,在某家電腦科技公司上班,普通的程式設計工程師,結婚兩年半,老婆已經懷孕四個月,公寓三樓二十八坪三房兩廳兩衛,離捷運站十五分鐘車程,每個月銀行利息一萬五,昨天才剛報名參加了公司特別為職員舉辦的初級商務英文會話課程。
報名表上第一欄填著他的英文名字:Mike(麥克)。
2
“Nice tomeet you.My name is Mike.”
麥克吞了吞口水,又反復念了幾遍。
他正在為即將到來的第一堂英文會話課作準備。
前幾天那個滿口煙味混雜咖啡味的同事靠到他身邊,塞過來一張印得十分粗糙的傳單,指著傳單上那個雙手插腰咧嘴大笑的洋妞,彎著脖子壓低聲音說:
“商務英文會話課,操他媽的死洋鬼子,升官發財全靠它了!”
大學畢業之后,麥克就沒再上過像樣的英文課。工作上不免接觸到一些英文,但都是一些簡單的初中句型和固定的單詞,猴子看久都會念了。麥克對英文會話課沒什么意見,上完課領了證書,升官發財倒還不至于,但是以后上頭要派人出差自己勉強還沾得上邊,公司給錢出國觀光倒也不錯。雖然每個星期四下班之后還要留下來上三個小時課又沒有加班費也沒關系,反正他也不想太早回家。
趁著中午休息時間,麥克上網找了幾個英語會話的教學網頁。
一幕接著一幕的情境模擬,各自緊接著一段你來我往的對話:上一幕John才在電影院門口問售票員某部電影的放映時刻,下一幕John又在中菜餐廳對著服務生詢問今晚菜色……麥克跟著網頁小聲地朗誦,并且把所有的John都代換成Mike,優雅地周旋在操著流利英文的電影院年輕女售票員與中菜餐廳里穿緊身旗袍的女服務生之間,笑咪咪地打著招呼:
“Nice to meet you.My name is Mike.”
3
麥克對第一堂英文會話課的印象非常淺薄。
他記得那位年輕的外籍男老師與他修長鼻梁上的鑲金邊眼鏡,他一上臺大概是講了個美式笑話還是俏皮雙關語之類的,班上有兩三個同學就跟著張嘴笑了起來,于是麥克也張嘴笑了起來,于是全班都張嘴笑了起來。
他還記得外籍老師嘴唇邊的那顆黑痣。
每當老師一開口,那兩片暗紅色的唇與旁邊那一顆黑痣便讓麥克感到是三個獨立卻又共同組成一幅簡單而變化多端的奇妙圖案的生命個體。那兩片唇時而聚攏成一個緊縮的圓形,時而拉長成一道狹窄的船形,而那顆黑痣總是即時地跟著變換位置,像一個過分癡迷的觀眾,不斷不斷地更換座位以取得最佳的觀賞角度。麥克努力思索著這幅圖案到底像些什么,然而始終無法得出結論,他思考的速度永遠趕不上那幅圖案變化的速度。
麥克最后還記得的,就是老師在課堂結束前的那一席話。
嚴格說起來,其實是在課后前座那個總是第一個張嘴笑出聲音的同學轉述給麥克聽的那一席話。
“以后每次上課,每個人要用英文上臺報告十分鐘。”
“報告內容就是上個禮拜的生活心得。任何事,只要你覺得值得與大家分享都可以。”
“記得,要用英文,No Chinese please!”
小學時代的麥克不曾忘記做家庭作業或是忘記讓爸媽在聯絡簿上簽名,初高中時期加起來整整六年也只有一學期沒有拿到全勤獎。因此麥克聽完某同學轉述的這席話之后,就開始很認真地檢視著自己這個禮拜所做過的每一件事。事實上,麥克“這禮拜所做過的每一件事”已經化成了返家捷運車廂上一個橫跨兩頁的表格,他正嚴謹地評估著表格上的每一個項目,思考到底哪些事才是所謂“值得與大家分享”的……
4
今天天氣不好。
大半邊的天空都被烏云遮住了,找不到太陽究竟在哪里;也沒什么風,鼻孔里悶著沉重的濕氣。
“今天天氣不好。”麥克的老婆搖搖頭。
“我知道。”麥克點點頭。

現在麥克和他老婆正坐在武陵農場野餐區附設的長木椅上。
昨天晚上,麥克他老婆著實嚇了一跳。這全都是因為麥克突然說什么周末到了,應該去郊外逛逛接近大自然對肚子里的小寶寶也好之類的話。結婚兩年半,除了新婚蜜月跟旅行團跑到澳洲玩了八天七夜外,兩個人就再也沒一起踏出臺北市了。當老婆摟著他的脖子并且親吻他臉頰的那一刻,麥克心里卻莫名其妙閃現一絲絲的悔意。這時候的晚間新聞正在播報氣象,麥克盯著電視里那位穿著鮮黃色雨衣的氣象主播心想,明天天氣不好。
他老婆從袋子里拿出了兩份三明治和一罐不銹鋼保溫瓶放在木桌上。保溫瓶里盛的是熱桔茶,早上剛泡的,轉開瓶蓋就沖出一陣熱騰騰的煙霧。三明治被壓扁了,幾片生菜掉了出來,摻著青豆和紅蘿卜塊的沙拉馬鈴薯泥零星散落在木桌上;屬于麥克的那份三明治,中間夾了一塊焦掉的荷苞蛋,半片火腿肉還懸在外面搖搖晃晃。
不遠的草地上,有兩個小孩蹲坐著,肩并著肩在逗弄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型狗;有一對父女在放風箏,爸爸的雙手搭著女兒的雙手,四只眼睛都盯著天空的某個定點;有一家四口坐在一塊粉紅色的亞麻布上野餐,爸爸的手搭在媽媽的肩上,媽媽的手搭在一個小男孩的頭上,小男孩的手牽著小女孩的手,四個人笑得牙齦都露了出來;有一對情侶正在散步,女孩的馬尾很柔順地伏貼在瘦長的頸子后面,雙手在腰后微微交叉,裙擺下白皙的小腿肚曲線優雅。男孩的牛仔褲被撐得直挺,格子襯衫有棱有角,古銅膚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麥克一邊嚼著沒有味道的三明治,一邊覺得眼前的這幅景象似曾相識。他記得在電視上的汽車廣告里頭看過這幅景象,在某幾部電影或連續劇里頭也看過這幅景象。他回想起多年前的大學聯誼、高中畢業旅行、初中遠足,甚至是更多年以前與爸爸媽媽的數次出游,竟發現這幅景象也都曾經如影隨形地在記億中的場景出現過,只不過在細節上有些出入罷了。也許那條狗的毛色變成了黃褐色,也許風箏換成飛盤,也許亞麻布染成了天藍色,也許女孩放下馬尾梳了個公主頭……又或許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可能性:初中遠足時看到的那兩個蹲坐的逗狗小孩,已經長成了高中畢業旅行時瞥見的那對散步情侶,而當年的那對散步情侶現在又以亞麻布上的雙親姿態出現在他的眼前?!
當麥克看到亞麻布上那一對小男孩小女孩一起站了起來并且跑過去加入不遠處蹲坐著的小孩的逗狗陣容時,突然胃里一陣翻騰,咕嚕幾聲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全給吐到了木桌上,吐出來的那一團穢物,看上去跟原本的青豆紅蘿卜沙拉馬鈴薯泥并沒有太大的不同。他老婆急忙倒桔茶(已經不熱了)給他清清嘴。麥克正要接過茶杯就看到一滴雨水在杯里濺起了一陣漣漪,下一瞬間他的眼睛已經被斗大的雨珠打得再也睜不開了。
麥克突然又想起氣象主播在電視上穿的那件鮮黃色的雨衣。
5
戴著金邊眼鏡的外籍老師顯然對這次同學的報告不甚滿意。
大部分同學的報告都不超過三分鐘,逼得老師直說:“Is this all about your life?”
(這就是你生活的全部了嗎?)另外,最讓外籍老師跳腳的,就是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使用“過去式”了。
外籍老師刻意放慢說話速度,用夸大的嘴形和拉高的音量,對著全班同學比手劃腳說,你們要說的事都發生在以前,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它們都過去了,過去了!懂嗎?
麥克把注意力從老師嘴邊那顆痣移回桌上那張打草稿用的A4紙,他正在回想自己剛剛上臺報告的經過。雖然麥克早在兩天前就擬好草稿并且花了一個早上躲躲藏藏地在辦公室里低頭背誦,但是一上臺還是不免漏了幾個單詞和句子。麥克報告完之后,老師象征性地給了幾個掌聲,又嘰哩呱啦給了一小段評語。據前座同學轉述,第一點,主題是武陵農場游記,卻一直在描述塞車經過和天氣狀況。第二點,下次千萬記得要用過去式。
麥克望著眼前那張A4草稿紙,逐字逐句地,用紅筆把“is”、“are”、“does”……改成“sas”、“were”、“did”……再在每個動詞后面加上個“ed”,讓它們安靜無聲地成為過去。改完之后,麥克覺得通篇讀起來竟帶有一絲絲感傷的味道,原來的文章像是一篇活生生的游記,現在的,卻像是一篇血跡斑斑的悼文了。
6
剛從捷運站鉆出地面的麥克,望著西門町一波一波涌進涌出的那股巨浪般的人潮,就像是收到了報稅通知單一樣,胸口一陣窒悶。而身旁的老婆正綻開少女般的笑容,奮力抖動著向日葵花色的寬松連身洋裝和手臂上在夜市殺價買來的仿LV皮包,一路向前邁開大步,遠遠地把他甩在后面。
他們夫妻倆平常就愛看電影。電影對他們而言是最好的消遣,只要一坐下來就可以一兩個小時不必說話,不必勉強找話題,不必相對無言窮尷尬。設備好一點的電影院就意味著塞車找停車位、人擠人排隊和昂貴的票價;設備差點的,不如就直接去百視達租DVD回來家里蹺腳看吧。關于麥克為什么會提議這周末去西門町看新上檔的電影,他老婆并不清楚,其實麥克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不過剛好電視上正在廣告一部關于外星人入侵地球的院線片(麥克一直對外星人這個題材很有好感,但對這些片子的結尾總是外星人被軟弱無能的地球人打敗感到些許不滿和遺憾……),而剛好這部片這個周末就要在西門町首映罷了。
在西門町花花綠綠的人潮之中,麥克忍不住要遮遮掩掩自己身上洗得白凈的襯衫和燙得筆直的卡其色西裝褲,這樣的衣著出現在這里本身就是一種高傲的挑釁。滿溢的青春挾帶著魚腥味和咸濕味來回沖刷這里的每條街道如同河道。涉水而過的麥克突然覺得自己好蒼老,好干癟,動作遲緩得如此可笑,不安和羞恥全都涌上來,他只能張著嘴大呼大吸像是一個站在河邊深怕溺死的小孩,而其他的小孩這時候全都在河里面打著赤膊愉快地戲水呢。
和半截票根一起躲進黑漆麻烏的電影院之后,麥克灌了一大口的可樂,從喉嚨深處發出長長的一聲:“呃——”,在黑暗中他老婆給了他一個白眼。
麥克從來沒想過這會是一部浪漫愛情喜劇,講一個外星人(公的?)和地球人美女相愛卻苦于外表上的不同(豈止是外表上的不同!)而遭受到各方阻撓(女方父母、愛慕女方的地球男人、地方警局、FBI,白宮……)的故事。電影結尾倒底是外星人出動飛碟大軍痛擊美軍搶回地球美女到外星當皇后,還是美國總統答應動用開發中的高科技幫外星人變成地球人與地球美女相結合……麥克已經不記得了。在昏昏欲睡的時候,他轉頭向側邊,看到鄰座他親愛的老婆。他很近很近地注視著他老婆的側臉,透過銀幕間歇反射出來的微光,非常專心地注視著他老婆的側臉,像是在注視著一個外星人。結婚前后他老婆不只一次問過他,“喂,你最喜歡我哪里啊?”是啊,我到底最喜歡你哪里呢?麥克也不只一次反問過自己。現在,就在這一刻,麥克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是的,他最愛的就是他老婆的耳朵。那只半心形的耳朵,非常白皙而細致,圓潤飽滿的耳垂像一顆就要跌下葉尖的晨間露珠,那耳廓上精巧的螺旋形紋路像是流沙一樣,讓你的目光在里面繞啊繞啊,緩緩地陷落進去無法自拔。對,我最愛的就是耳朵啊,麥克想。那只耳朵一直以來都陪伴著他,他卻沒注意到!在餐桌上吃飯的時候,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在走路,在奔跑,在電影院里看電影的時候……無數的時候,只要麥克轉過頭,就可以遇見那只耳朵,那只在等待他轉頭的耳朵,那只愛著他的耳朵。
麥克最后還是在黑漆麻烏的電影院里睡著了,帶著一抹微笑與些許鼾聲。
在黑暗中他老婆又給了他一個白眼,他看不見,他正夢見他老婆的耳朵。
7
外籍老師聽完大家的生活報告之后,推了推滑下鼻梁的金邊眼鏡,然后說,你們的生活很長,但是你們的句子很短,所以今天我們來上英文口語中的構句技巧。
“你們的造句是這樣的:我去看了一部電影。片名叫做什么什么。是有關外星人的電影。我覺得有點無聊。”
麥克今天的報告變成了老師口中的例子。
“應該要這樣造句比較好:我去看了一部叫做什么什么的電影(它)是有關外星人的電影(它)讓我覺得有點無聊。”
麥克并不是很了解,這兩個造句到底有什么差別。
所謂“比較好”的造句,只不過是把每個單句用關系子句副詞子句形容詞子句什么什么子句全部結合起來變成一個無比冗長的句子。
無比冗長,這才是生活的真相嗎?
“你們的造句是這樣的:我去看了一部電影。”
麥克又成為一個最佳的反例。
“應該要這樣造句比較好:我(穿著剛買的襯衫和休閑褲)(邊跑邊跳地)去(和親愛的老婆一起)看了一部(有關外星人和地球人的)電影。”
麥克再度陷入困惑當中。
所謂“比較好”的造句,只不過是把一個短句中的每一個詞盡可能地補上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描述以便成為一個沒有重點而繁瑣的句子。
找不到重點,充滿繁瑣的細節,這就是生活的真相嗎?
麥克覺得頭痛。
他的生活就這樣變成了一個錯誤的例句,被全班同學抄寫在筆記上之后再同聲朗誦一遍,從此引以為戒。
8
麥克并不怎么喜歡醫院。
他討厭醫生看人的眼神,撞見那種眼神你總會懷疑自己是否得了什么不治之癥。他也討厭過于親切有禮的護士,那種小心翼翼的說話語氣像是在刻意隱瞞你得了不治之癥的實情。當然他也討厭醫院里滿坑滿谷的病人,那些人的一呼一吸里都可能躲藏著無數導致不治之癥的病菌。
這個周末早就預定要陪老婆來醫院產檢。麥克心里盤算過,陪老婆產檢應該也是一件“值得與大家分享”的事,雖然他其實并不怎么喜歡與大家分享這檔事。
麥克扶著老婆的肩膀步入婦產科,坐在排椅上等候進入產檢室。他四處張望一陣,發現附近的排椅上零亂地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孕婦,有仍穿著緊身牛仔褲的,也有已經捧著一個巨大肚腹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有人神情緊張像是要應考或面試,完全不搭理身旁丈夫的輕聲安慰,也有人神態自若地與肚腹中未出世的小孩自問自答還不時發出尖銳的笑聲。麥克鄰座那個自己一個人來產檢的年輕孕婦皺著眉頭不停地撥打著手機,而前排那一群孕婦正七嘴八舌地爭相討論著各種關于嬰兒的話題:像是如何從各種細微跡象看出未來的寶寶會比較像爸爸還是像媽媽啦、寶寶生出來之后要怎么施行胎教好啦、要讀哪所雙語幼稚園哪所明星小學啦、最好將來能讀臺大醫科啦……麥克望著前排那些嘰嘰喳喳的準媽媽們,發覺她們的穿著打扮都非常相像,因為懷孕而發胖走樣的身材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無法分辨。而她們腹中未出世的小孩,也將接受相同的胎教,上同一個雙語幼稚園和明星小學,最后成為臺大醫科的同班同學……無法分辨。
“這里就是寶寶的心臟,看到了嗎,正在收縮呢,好活潑的小男孩啊。”
醫生一手拿著儀器在他老婆的腹部上緩緩游移,另一手指著超聲波顯示儀上的某處。
麥克順著醫生的指示,仔細地盯著超聲波顯示儀。他看到了寶寶大而渾圓的頭顱,看到了寶寶蜷曲的身體,寶寶的小手小腳,寶寶那溫柔地舞動著的小小心臟……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正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大草原的中心,天很藍,云很白,無邊無際。
有幾顆眼淚掉出他老婆的眼眶,一路往下蜿蜒,最后又滑進了她微微咧開的嘴唇里。
當他老婆拉起麥克的手掌輕輕地平放在她隆起的腹部上的時候,他抬起頭看見老婆臉上那和著眼淚的微笑。麥克感覺到手掌上傳來的那股充滿活力的顫動,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的眼眶,被什么熱熱的東西給淹沒了。
“乖,你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樣,當個偉大的電腦工程師哦!”
他老婆低下頭來對著自己的肚臍說。
麥克呆住了,他注視著眼前的畫面,在心里反復默念一遍又一遍剛剛扎進耳膜里的那句話……不對,一定有什么細節出錯了,一定有……為什么,為什么這句話聽起來這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他好像又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大草原卻變成了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同時他也感覺到,剛剛那個熱熱的東西,現在真的完完全全溢出了眼眶,已經停不下來了。
9
一串堅硬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突然停在麥克的辦公桌前面。
“麥克,上次交給你的那個case,怎么樣?”
經理的右手按壓住桌子的一角,左手微微握拳。
“目前還在弄,系統程式那邊還有點問題……”
麥克來不及看到經理臉上皺成一塊的眉頭,只看到他龐大的背影,由近而遠,緩緩萎縮。
麥克把頭轉回電腦熒幕,重新開啟那個剛剛瀏覽到一半的網頁。
網頁上有幾個待填的空格,只要使用者輸入你現在的月薪、年齡、性別、星座、生肖、最喜歡的顏色……再回答幾個跳來跳去的心理分析問題之后,按下“確定”,畫面就會出現你這一生的凈收入總和,一串數字。
麥克盯著熒幕上那一串數字。
這串數字他很熟悉了。麥克已經試過把最喜歡的顏色從藍色改成白色,最喜歡吃的水果從西瓜改成榴梿,看到空無一人的海灘會聯想到海豚而不是三點式泳裝美女,遇到車禍也會主動下車調解糾紛而不再是趕快回轉車頭離開現場……可是熒幕上出現的,還是同一串數字。
麥克盯著熒幕上那一串數字。
附近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到地上了,發出很清脆的聲響。
10
外籍男老師竟然沒戴金邊眼鏡。
這是今天晚上的第一個驚奇。
根據前座同學的轉述,外籍老師今天戴了隱形眼鏡。
麥克充滿疑惑地看著眼前的老師,覺得簡直就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少去了金邊眼鏡,那一對長睫毛的眼睛顯得更大更活潑了,那道鼻梁顯得更長更挺拔,而那顆本來極其可笑的,嘴邊的痣,現在看起來怎么好像讓整張臉變得更立體了?!
簡直就像另一個人似的,這么輕易,這么迅速……只不過是拿掉一副眼鏡罷了。
老師今天要上的,是英文口語中的發音技巧。
當戴著隱形眼鏡的外籍老師,對著全班說:
“我們先來討論上次上課的作業,誰要第一個起來發言的?”
麥克突然舉手了。
沒錯,是麥克,是麥克正高高舉著他的右手。
這是今天晚上第二個驚奇了。
所謂上次上課的作業,其實就是老師吩咐大家回去把上次的生活報告,應用課堂上教的構句技巧再改寫一次。也就是說,把分散的短句集合成長句,或是把一句短句盡可能地擴充成長句的練習。
麥克上臺之后,一字一句戰戰兢兢地念完他自己改寫過后的生活報告。
臺下響起一陣不小的掌聲,但這段掌聲立刻被老師一個手勢攔腰斬斷。
“看吧,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教你們發音技巧了。”
臺上的麥克耳根脹紅了起來,而老師繼續在一旁講解英文口語中的發音技巧。
“英文口語中,最重要的是‘重實輕虛。”
“‘我昨天去看了一部電影,這句話的重點在于‘我、‘昨天,‘看、‘電影,因此要念成‘我昨天去看了一部電影才對,簡單明了。”
外籍老師咧嘴一笑,示意麥克一句一句地重新朗讀他改寫過的生活報告。
每一個經過合成放大的長句,在“英文口語的發音技巧”輔助之下,又再度變回一些零星散落在曖昧不清重重疊疊語音中的幾個加重語氣的單詞。
麥克莫名其妙感覺到從腳根竄上來的一股刺骨寒意,但他的耳根卻仍然自顧自地脹紅著。
當外籍老師正針對他剛剛發音中的某個錯誤與臺下同學大聲談笑的時候,麥克一把抓起那幾張草稿紙,大步踱下講臺,連座位上的公事包都忘了拿,就直直沖出教室門口,一路步出公司的雙層自動門,直到他開始在耳朵里聽到自己的皮鞋撞擊柏油路面發出的喀噠喀噠聲響為止,他才放慢腳步,緩緩停了下來。
麥克腿一軟,在大馬路中間癱坐了下來。這時候他才發現,他已經成為今天晚上的最后一個驚奇了。
也許,今天過后,麥克再也不會去上什么該死的商務英文會話課了。
也許,麥克再也不會來公司上班再也不必看到經理的嘴臉了。
也許,麥克會改個名字……對了,叫查理好了,Charlie(查理)這個名字還滿好聽的。
(選自臺灣《聯合文學》2004年第11期)
·責編廖一鳴 / 圖米榭兒·
評審意見
黃凡:這篇小說的文字非常地親切,而且非常干凈,雖然它的題材很小,就是一個上班族去學英語,但是他可以把他的家庭、無奈,全部都加進去,不管是時代感或者內涵或是文字技巧,這篇小說我個人以為是這里面作品中最好的。不難看出這個作者非常地老練,他把一個僵化的教育成長,以及他所做的工作描述得非常地成功。譬如,小說里的英文會話老師出了一個題目叫“生活中值得與大家分享的事”,這個生活貧乏的主角只好刻意安排假日與老婆出去郊游,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雖然主角一開始不過是為了配合這個時代的趨勢去學英文,然而在過程中他卻慢慢思考到自己家庭的問題等等。雖然這篇小說也有它的缺點,不過就新人獎的標準來看,我想它是可以得首獎的。
東年:就像我剛剛講的,如果作者在創作上能用一個比較好的角度去切入,就可以避免大量繁瑣的修飾性文字。我常覺得文學創作到了一個領域,其實是沒有文學評論或者教授們那些術語的。這篇小說所選取的這個角度讓我覺得很好,利用一個人去學英語——包括句子怎么念,如何念重點,如何把零零散散的短句子湊成一個長句子這樣的方式,借此去談論生活中的內容,并且慢慢地發現自己的生活居然這么平凡。從這個角度切進去,這篇小說觸及到很多東西,一個是你的生活安排,當然這個工程師去學英文除了是因為英文差的緣故,另一個原因是只要英文學好了,就可以得到很多好處,但在學的過程中,他學到的卻是他的生活很平凡,所以我覺得這個作者能用這么簡潔的文字,讓讀者閱讀起來這么輕松的狀態下,還能在主題創作里面觸及很多生活層面,這種深度當然是比較深的,所以我覺得這篇小說應該是不錯的。
郝譽翔:我也非常喜歡這篇作品,我覺得這是一篇會給人驚喜的小說。乍看之下,商務英文會話怎么可能拿來寫小說,所以剛開始可能會被人丟在一邊,但是一看下去,又覺得這個作者真的是很有想象力,就像東年所說的,他其實是借由這個英文會話的學習,去反映出白領階級生活的貧乏,而且運用英文的文法,去點出生活中很微妙的地方,比如他說英文句子的造句,必須要用子句去填充那個細節,而那個細節可能是無關緊要的細節,比如說我穿著牛仔褲去看電影,而那個牛仔褲就是無關緊要的細節,生活中好像就充滿了這種繁瑣的細節,沒有重點的,而這就是生活的真相,沒有內容、貧血的。它也講到說他去寫一篇游記,老師告訴他說這個必須用過去式,一用過去式這篇文章就好像血跡斑斑的哀悼文,那種感覺就變得完全不同;還有句子必須要有重音,這個重音代表了生活之中哪些是我們生活的重點,重點又是什么,所以作者是非常聰明地運用了英文的文法,去重新點出我們生活的內容,并且重新看待生活,小說到了結尾也說,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可以更改的,他本來叫麥克,后來改名叫查理,所以連名字都是可以丟棄的,所以我覺得這確實是一篇非常聰明,而且滿完整,讀起來很有趣味的一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