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畔的陽光權之爭

水一方

這是一起被最高人民法院列為判例的行政訴訟案件。待建新樓雖然縮短了相鄰人住宅的原日照時間，但符合技術規范規定的最低日照標準。原告雖然敗訴了，但他們心悅誠服——

古城揚州，風光旖旎，改造后的古運河綠化帶穿城而過，像美人肩上的蟬翼薄紗，如夢如幻。

繁忙的辦案之余，對我來說，最愜意的事情，是和家人漫步在秀美的瘦西湖風景區。這個坐落于揚州城西北角的風景區，作為我國著名的湖上園林，五亭橋在氤氳蒸浮的水汽中呈現勃勃英姿，兩岸垂柳依著風兒舒展，園內素心復瓣連綿氣貫，清韻滿園，吸引著國內外的無數嘉賓，常常讓我們流連忘返。而每當我路過瘦西湖畔一幢幢拔地而起的住宅高樓時，我便想起曾經審理過的一起行政訴訟案件，2004年年底，最高人民法院將此案作為判例選入公報，更讓我對此案記憶猶新。

這個案件在我們揚州當地被媒體廣為關注，也是老百姓街頭巷尾談論的話題。雖然，它不是觸目驚心的刑事案件，也不是明星大腕的神秘傳聞，但是，它是一起因為有關陽光權益的行政訴訟案件，而且，作為原告方，有著“特殊”的身份：36戶居民全部是政法干部樓的住戶。

雖說我從事行政審判工作已經15個年頭，但這樣的原告，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我記得翻閱卷宗時，闖入眼簾的全是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有市政法委領導、市司法局領導，更有我的頂頭上司，我的法院領導……

事情是這樣的：2003年7月，揚州市規劃局向揚州市東方天宇置業有限公司核發了一份《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也就是說，該公司可以在風景區附近的東方百合園小區內建設三幢高九層（局部十層）、住宅10022.2平方米、閣樓753平方米、高度26.5米的中心組團6號住宅樓。由于風景區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商家對開發此工程項目前景看好。

附近的居民們聽說這個消息后，變得焦慮起來，特別是念泗三村28幢的居民。因為本來他們住宅樓前是一片空曠地，底樓的住戶從來沒有為陽光不足埋怨過，即使是冬至那天，他們也能躺在陽臺的沙發里，愜意地享受冬日暖陽；而頂樓的住戶，更可以站在窗口，極目遠眺寬闊的場地，任思緒飛揚……

當他們通過各種途徑證實小區將再建新樓時，原先不大走動的鄰居們一有空便在商量新樓可能給他們帶來的“麻煩”。這28幢樓是一座政法樓，戶主們都在同一系統工作，信息交流起來也方便，他們很快達成了共識。28幢樓的36戶居民認為，揚州市規劃局在他們居住的樓前建設的6號高層住宅樓，與規劃局核發的《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許可東方天宇公司建設的4號、5號樓房形成一道屏障，破壞了瘦西湖風景區的景觀，不符合揚州市的城市規劃，嚴重影響了他們的居住環境。

2003年10月30日，28幢的36戶居民認為該規劃許可行為侵犯了他們的合法權益，向揚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一紙訴狀將揚州市規劃局告上了法庭，請求法院撤銷規劃局頒發的揚規建字2003076號《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東方天宇公司作為第三人也參與訴訟。

為了順利訴訟，36戶居民推選了曹先生和朱先生為訴訟代表人。雖然從事的是法律工作，但他們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官司。他們精心收集了兩份證據：其一是用以證明自己訴訟主體資格的小區管理委員會的書面證明；其二是他們用心收集的2003年10月10日《揚州日報》A4版“東方百合園”廣告、2003年11月12日拍攝的揚州瘦西湖景區內照片6張、揚州市人民政府“瘦西湖”風光賀年片，用以佐證規劃局批準建設6號高層住宅樓將影響揚州瘦西湖的景觀。

一場關于陽光權益的行政訴訟拉開了帷幕。

揚州市規劃局和東方天宇公司卻感到好委屈，他們認為：規劃局的具體行政行為主要證據充分，符合法定程序，而且沒有侵犯原告的相鄰權；許可公司建設的三幢住宅樓不是一座封閉的整體建筑，而是各自獨立的建筑，故“屏障”之說不能成立。這三幢樓與28幢住宅樓之間組成的結構布局形式，在城市規劃區內比比皆是，只要符合規劃管理規范，就不影響居住環境，也不存在侵犯權益的問題。

36戶居民聯名簽名的訴狀遞交到了法院。從接案那天起，我的心里就沉甸甸的。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官員們在行使手中權力的時候，因為受制于種種客觀因素的困擾，也許難免會出錯。《行政訴訟法》出臺的意義也在于此，它沖破了幾千年來官貴民賤，民不能告官的傳統觀念，為老百姓在遭到行政機關違法行為侵害時，提供了說理的地方，能讓老百姓到法院里討個公道。但法官斷案，最重要的是重事實，重證據。法律的神圣，法律能夠被信仰，不僅在于它本身的公正，更在于它執行得公正。“喜不赦其罪，怒不殺無辜，喜怒之事，不妄為”。對行政審判而言，案件質量的優劣尤為重要，因為它不僅關系到行政訴訟對公權力和私權力調整機制能否發揮作用，而且關系到老百姓對國家權力和法治社會的信任，即使老百姓敗訴，也要做到讓他心服口服。

這起在揚州城影響頗大的行政訴訟案件，由于涉及到瘦西湖畔的陽光權益以及原告的“特殊身份”，一直是媒體關注的焦點，個別老百姓也在看法官們如何“官官相護”。

是的，因為這些“特殊的”的原告，大家都在關注著案件的結果。這些原告都是讓我尊敬的領導，他們從未為此案關照過我什么，但無形中，我還是感到了壓力。我和妻子都在政法部門工作，也有人通過她回家讓我“關心”這個案件。

有時我在埋首卷宗的時候，我辦公桌上的電話會鈴聲大作。遇到熟人說情是每個法官都會遇到的事情，也是我從事行政審判工作以來經常會遇到的場景。對待說情的人，我都耐心向他們解釋法律的構成，讓他們心悅誠服，這緣于我多年的職業習慣。從行政審判庭成立之時起，我就從事這項工作。現實告訴我，行政審判的道路是曲折的，因為傳統的文化背景、現實的司法環境和落后的法律意識等諸多因素長期制約著行政審判；信念告訴我，行政審判在促進依法行政，保障人權方面必將發揮獨特的作用。對法官而言，我們更注重的是案件事實是否清楚、具體行政行為的證據是否確鑿、程序是否合法。這些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腦海里縈繞，兩種結論的聲音更是相持不下，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起自己的童年，兒時全家下放在農村生活的經歷，讓我知道老百姓在生產隊分柴火時最需要的是“公平公正”，從我進法院工作的那天起，做一個清明的執法官就成了我最淳樸的愿望。

我走訪了揚州市政府等相關單位，對批準頒發許可證的前后過程有了更為詳盡的了解。

我了解到，在許可證頒發之前，揚州市規劃局曾會同市開發辦、市政府機關事務管理局，景區辦對東方百合園的建筑高度兩次進行了放置氣球測試。后來，揚州市測繪研究院對待建住宅樓與北側原有住宅樓的高差進行了測量，并對瘦西湖局部、平山堂局部與東方百合園局部距離進行了測量計算。另外，建筑設計院對6號住宅樓的相關數據和該樓與北鄰28幢樓之間的日照間距比作了說明。經測算，6號住宅樓與28幢樓的日照間距比為1：1.365,符合《江蘇省城市規劃管理技術規定》中規定的應當滿足1：1.2的最低限制。我認為，根據《城市居住區規劃設計規范》的要求，以及揚州市所處的地理位置與氣候狀況以及規劃實踐，住宅正面間距只要滿足日照要求，其他基本都能達到諸如采光、通風的要求。

承辦此案期間恰逢冬至，因為這天的日照時間最短，中午我在機關食堂匆匆就餐，趕在12點前去現場實地查看，查看結果更加印證了上述結論。也就是說，雖然揚州市規劃局許可東方天宇公司建造的百合園小區6號樓縮短了原日照時間，但不構成對28幢樓居民日照權的侵害。此外，三座樓呈倒品字型布局，前后左右均有一定的間距，所謂“屏障”之說不存在。至于是否違反了《瘦西湖風景名勝區總體規劃》，該主張是一個具有公益性質的訴訟主張，與原告提起訴訟所要求保護的合法權益并無關聯。另經審查，沒有發現被訴行為有違反上述總體規劃的情形。

經兩審終審，判決駁回了28幢居民36戶要求撤銷揚州市規劃局2003年7月核發的《建設工程許可證》的訴訟請求。去年年底，最高法院將此案作為判例全文刊發了本案的判決書，更堅定了我今后審理行政訴訟案件的理念，那就是公正執法，是構建和諧社會的保證。

28幢樓的36戶居民雖然敗訴了，但他們心悅誠服。通過訴訟，他們對城市的總體規劃有了更為清楚的了解，更能考慮到土地利用、城市建設與自身居住利益的關系。如今的28幢居民，已經與三幢新樓的居民成為友好鄰居，和睦相處。他們共處一片藍天下，共享陽光的沐浴。所以，每當我途經這個小區時，心里便感到由衷的欣慰。

《行政訴訟法》是繼我國《刑法》、《民事訴訟法》之后，又一部自成體系的訴訟法典。它的實施，也有一個探索與開拓的過程，行政訴訟充滿著無限的生命力，在以后的道路中，必將煥發出自己的光熱，照亮國家的依法行政之路。最近，我榮獲“全國法院系統行政審判先進個人”稱號，手捧大紅證書，我的心情難以平靜。情感告訴我，行政審判事業是我鐘愛的事業，因為我將十多年的青春年華奉獻給了它，行政法博大精深，魅力無窮，足以成為我一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