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飄飄飛呀飛

雨　潔

李二蠟黃著臉弓著腰駝著背從學校食堂里跑了出來,肚子里的胃酸咕嚕嚕地直往外冒,冒到嘴里李二又把它們咽了回去。李二想胃酸里肯定含有昨天吃飯未消化完的食物,日子過得不容易不能浪費糧食。一顆顆殘缺不全的大牙小牙被胃酸酸得求爺爺告奶奶鬼哭狼嚎哀聲一片。

娘的奶水不足,李二生下來就喝用糖水稀釋的炒面糊糊。李二沒喝過娘的奶,也沒喝過奶粉,長大以后李二一直以為炒面糊糊就是奶粉,奶粉就是炒面糊糊。由于從小就喝糖水,可以說糖水哺育了李二的成長,甚至說糖水就是李二的奶娘。所以李二對糖有一種母子情深難以割舍的深厚情感。李二說糖就是我的干娘,我就是糖的干兒子。我娶女人時媳婦的名字必須叫糖。我有了兒子就叫白糖,我有了女兒就叫紅糖。我活著沒有其他要求,只要能讓我天天吃到糖聞到糖摸到糖舔到糖就行,我死了也沒有其他愿望,給我裝一棺材白糖就行。

糖以她迷人的胸脯哺育了李二的成長,也以她溫甜的嘴唇害了李二的一生。李二的牙全部腐蝕壞了,兩排牙黑溜溜地黃花花地放著甜腥腥的紫光,一咬東西“咯嘣”一聲,牙就掉一塊。李二的牙經常山體滑坡一樣一塊一塊地往下掉。

李二去醫院找醫生,醫生說換牙吧,把一嘴牙全換下來。李二想換就換吧。醫生從垃圾箱里翻出拔牙的鉗子,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銹跡開始給李二拔牙。拔了四顆之后醫生問李二是換鑲金的還是換烤瓷的,李二說那就鑲金的吧。他娘的你想想看黃燦燦的一嘴金牙那多牛氣,哪天沒有錢了拔下來一顆賣了就是錢。一嘴金牙簡直就是一棵隨去隨來的搖錢樹。

拔到第七顆牙的時候醫生說,小伙子換一顆金牙車翱榍?夜里睡覺的時候可別張著嘴。這年代人窮怕了,硬是敢從活人嘴里拔牙賣。李二還喜滋滋地沉浸在用金牙換糖吃的幻景里,猛然聽說換一顆金牙車翱榍?他“娘呀”的一聲從老虎凳上了蹦了起來,咕咚咕咚地咽下滿口的血水哭著說我不換了,我不換了,我換不起。還沒等醫生回過神來,他拾起已被拔掉的七顆牙裝進兜里捂著嘴跑了出去。本來以為可以大賺一筆的醫生提著鉗子在后面拍著腿罵。

李二確實不是不想換,他的牙吃熱東西冷東西都疼得嗞嗞哈哈直冒汗,他確實是換不起。一顆牙350塊,十顆就是3500塊,自己的那張破嘴里少說也有三十來顆牙,三十顆就是10500塊。李二算完賬翻了翻眼珠叫了聲“我的糖呀”。

李二是N大新聞系大三的學生,N大是全國赫赫有名的一所王牌大學。

但李二很不幸:他是一個貧困生,而且是一個特困生,顧名思義,就是特別貧困的學生。

李二的床頭貼著一副座右銘:你的大學將格外地不幸,因為你是一名貧困生;你的人生將格外地痛苦,因為你是一個窮人。

李二從食堂里出來肚子里冒胃酸是因為餓,盡管剛吃過飯,但他沒吃飽。李二個子不高,胃口特大。從小到大二十多年了李二的肚子就像一個無底洞從來都感到空虛虛的。他的眼睛夜里經常放出一股股藍幽幽的光,他是在茫茫宇宙中尋找能夠充饑的東西。看看路上是否有別人吃剩下扔在路旁的饅頭,果樹上是否結了兩個果子,天空中是否正飛著一只將要死去的鳥。

有一次李二晚自習回來,肚子又餓得翻江倒海一陣陣疼痛,他用手捂著肚子準備到路旁小樹林里的石椅上休息一下。當時石椅上的一對情侶正在進行身體上的親密接觸,兩個人正忙得滿頭大汗不亦樂乎,男的哈哈呼呼地喘著氣,女的哎哎喲喲地呻吟。猛然看到兩道藍光直向自己奔來,還以為遇到了野狼了呢,兩個人光著身子爹呀娘呀地跑了出來,李二不明就里,跑到石椅上一看,發現除了一堆衣服外竟然還有兩包火腿一瓶礦泉水,他也沒管那么多,抓起衣服墊在身下,躺在石椅上翹著腿吃起了火腿。

李二剛才在食堂吃了一個饅頭,半份菜,花了八毛錢。

出了食堂的門,肚子里的胃酸就開始對李二抗議,以證明它們還有足夠的能力消化食物。李二拍了拍肚皮說兄弟再忍幾年吧,跟著我李二讓你們受苦了,咱家窮,將就點吧。

現在是放假時間,離開學還有二十天。李二身上還有五十三塊八毛錢。開學了可以向同學借點,但現在是放假時間,有錢的同學都不在校,留校的都是和李二一樣餓得皮包骨頭的貧困生。李二算了算,二十天,五十三塊八毛錢,要想撐到開學,每天至多花兩塊六毛九分錢。

李二給自己做了以下規定:早晨兩個饅頭,一份菜,一塊六毛錢。中午飯就不吃了。晚飯一個饅頭,半份菜,八毛錢。這樣一天下來共花兩塊四毛錢。但李二是一個勤儉節約的人,計劃是計劃了,執行是另外一回事,真正執行起來,李二是能節就節能約就約。比如晚飯,本來按照計劃應該一個饅頭半份菜,但他經常空著肚子蒙著頭去睡覺。李二說睡著了也就不餓了。但關鍵問題是睡不著,半夜里餓得抓住床板就想啃,好不容易到了凌晨才睡著,又做夢夢見了一屋子一屋子的白饅頭,老夢見自己在就著白糖吃饅頭,一口饅頭一口糖,一口糖一口饅頭,吃著吃著就被噎住了,一噎住就醒了,醒來后就發現被子里的棉花被自己咬得白花花地露了出來。餓得沒有辦法了李二就喝水,喝了一肚子水咣當咣當地走起路來肚子重腳輕。

吃的東西少,李二就很少大便。偶爾有一次也是嘩啦啦地拉下一大攤清水,不香也不臭,就是那種清水的氣味。看到別人隔三差五地大便李二心里就感到一陣陣地難受。偏偏別人的大便質量又好,黃燦燦軟突突的像進口的香蕉一樣有模有形,撲通撲通地拉起來地動山搖有聲有色,那種大便聞起來氣味又臭又濃,熏得李二的鼻毛僵硬挺直。

吃的香,拉的臭。這話一點也沒有錯。

之所以放假了李二沒有回家,是因為他要留在學校里打工。大學三年了李二還沒有回過家,家的印象在他腦海早已經很模糊了,甚至母親的面孔,妹妹的面孔也越來越不那么清晰了。至于爹,就更記不起來了,李二12歲的時候爹就去世了,是由乙肝轉化為肝癌死的。

家離他越來越遠,成為他人生中的一個記憶了。

李二不是不想家,不想家他就不會經常夢見娘夢見妹妹,就不會夢見爹那座已經被雨水沖刷得很低矮的墳。李二是不能回家,他一假期不打工下學期就得餓著肚子去喝西北風東南風。一個假期省吃儉用也能掙到一千來塊錢,有這一千來塊錢,李二下學期就不會餓得太厲害。家里沒給他寄過一分錢,家里也沒有辦法給他寄錢。娘今年五十三歲,患著慢性胃病,一年四季離不開藥罐子。妹妹十五歲,正讀初三。家里一年到頭的收入就是娘一年養兩頭豬,娘的藥費,妹妹的學費,家里能說得上名目的開支都要從這兩千塊錢里面出。盡管老家也免除了農業稅,但一畝二分地能夠娘和妹妹吃的就不錯了。

李二的學費靠助學貸款,生活費就得靠自己掙了。

李二經常左手揪住自己的頭發,右手狠命地抽自己的臉。嘴里不停地罵著自己:“混蛋李二,王八羔子李二,不是人的李二。”李二恨自己,恨自己心里那團揮之不去的想法。

李二的想法是:我怎么就出生在這個貧窮的家庭呢?我要是出生在哪怕是一個中等家庭也好呀!至少我不要為了基本的溫飽問題發愁吧!同樣是大學生,看看人家那活得才叫舒坦,想吃啥吃啥,想談女朋友就談女朋友,放假了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呆在網吧里面泡妞。再看看自己,一年到頭餓得低頭聳腰的,不是賊也似賊。自己的爹娘咋就混得這樣差呢?爹咋就死得那么早呢?不過仔細想想爹不死自己的生活也不會有什么大的改善,爹一無錢二無權三無本事四無勢。唉,有千有萬不如有個好爹,這是公理,公理就是不需要證明的道理。還有娘,每次打電話連知道問問我還有沒有錢都不知道問。三四年了無論我餓得多么厲害,連曉得給我寄點錢都不曉得。就好像我進了大學就是進了天堂一樣,天知道我大學三年了多少次都快餓死了。

李二的另一個想法是:咋也得好好混,自己沒有錢,但找個老婆一定要有錢。李二想我選擇女人沒有其他標準,只要家里有錢就行。長得丑沒關系,品質不好不是問題,年齡大小可以忽略不計,只要有錢。錢。錢。錢。一個女人長得再好,道德再高尚,再愛我,只要她家里沒有錢,扯淡!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娶一個窮女人。貧賤夫妻百事哀。只要有錢,老母豬也可以和它恩恩愛愛白頭偕老長相廝守。老子窮了二十多年了,不能再窮一輩子。

每當有這些想法的時候,李二都感到惡心反胃驚恐絕望。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這么不仁不孝墮落無恥卑鄙下流。李二揪著頭發抽自己的嘴巴,滿臉橫淚對著墻就撞頭,直到血水混合著淚水汗水流到自己的嘴里,酸酸咸咸苦苦澀澀地嘔吐出一大汪清水。

李二在心里罵著自己:“你這個孽種李二,你怎么埋怨起自己的親爹親娘來了?爹容易嗎?爹得了幾年慢性乙肝,一直到轉成肝癌到死都沒舍得到醫院看一下,吃一點村里的土醫生開的中草藥爹都嫌浪費。爹說他要給你們娘仨留下點東西,不能快死了還要把這個家糟蹋光。你這個逆子,你忘了爹那幾年就那么躺在床上等死嗎?你忘了爹臨死前拉著你的手摸著你的頭說對不起你了嗎?爹沒把你拉扯大,但爹是帶著多大的愧疚走的你知道嗎?”

“不是人的李二,你想沒想過娘容易嗎?娘的胃病一天比一天厲害,拖著六十多斤的身體把你供應到了大學,前幾年娘背著你去賣血,連血頭都不敢要娘的血,說她瘦,怕出人命。你忘了娘跪在地上求人家了嗎?說我兒子上高中還差300塊錢學費,我求求你就要我一點血吧!你不要我的血我孩子咋上學?孩他爹沒有了,我想讓孩子把學上下去,你要不要我的血,我那可憐的孩子咋活呢?”

李二罵自己:“這不是你在書上看到的故事,這是你的親娘,這就是生活中你那個活生生的娘,你這不是在讀故事,你這個混蛋。”

罵完自己撞完頭李二就趴在地上疲憊地哭,他不知道自己的淚水咋就這么多,窮人在這個世界上咋就這么難。哭著哭著李二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著了就夢見自己正就著糖吃饅頭,吃著吃著就被噎住了,一噎住就醒了,醒了餓得不行就喝水充饑,喝完水肚子就疼,肚子疼李二就難受,一難受李二就抱怨自己家咋就這么窮,一抱怨就感到自己不孝,一感到不孝李二就用頭撞著墻悲憤地哭,哭累了李二就繼續睡。

生活如此循環,李二就如此反復。

這個假期李二留校找的工作是保安,李二到了保衛處處長不要他,嫌他瘦,好說歹說才把他留下。出了保衛處的門李二捏著自己麻桿似的胳膊就罵自己:“李二你這王八蛋,吃了二十多年糧食肉都長哪去了?娘養一頭豬一年還長幾百斤肉呢,連個豬你他娘的都不如。”

處長讓李二去校門口站崗,站了不到半天,學校里的一位副校長給處長打電話,說你來看看校門口這個保安站的什么姿勢。處長跑過去一看,李二彎著腿弓著腰縮著胸脯耷拉著腦袋陰死陽活的蝦米一桿,處長踢了他一腳說李二你就不會立正站好,李二苦澀著臉說處長我餓,我立正不起來。

這個姿勢實在有損學校形象,處長就讓他夜里在學校里巡邏。

李二想夜里值班好,夜里值班白天睡覺,可以省下一天飯錢。

李二每天傍晚七點吃飯,七點半上班,次日早晨五點半下班,每天工作十個小時,每小時三元錢,一夜三十塊錢。

李二下班回來就睡覺,一直睡到上班,一天像個冬眠的癩蛤蟆一樣不吃也不動。李二想白天無論如何也不能多運動,一運動就感到分外地餓,一餓自己的五十三塊八毛錢支撐二十天就有危險。他買了一瓶安眠藥,每天下班回來都吃上兩三片,睡不著強迫自己睡著。這安眠藥還真起了作用,李二每天都可以睡得呼呼的。盡管還是夢見吃白糖饅頭,還是屢屢被噎住,但已經很少再醒來,即使不幸醒來,也是立即就睡著了。李二想這發明安眠藥的一定是和自己一樣被餓得沒有辦法的窮鬼,這哪是安眠藥,這簡直就是一部省錢的機器。一天吃一頓飯睡起來一點也不感到餓了。

李二上班的時候格外地不敢怠慢,一上班就掂著警棍在校園里轉來轉去,盡管他知道自己九十三點五斤重的身體不夠人家戳一個指頭的。

李二很珍惜這個機會,這年頭在大學里搞到一個勤工儉學的崗位不容易,每一個崗位下來,一個學校的學生都像餓了三天的狼一樣撲上去。大學就是一個社會,貧富分化比社會上還要厲害。有的學生一年可以換十來部筆記本電腦,有的學生像李二這樣的—年到頭都面臨著被餓死的危險。有一個女學生老爸是縣長,她在N大校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大學,我的天堂》。而同期同一版面上還有另外一篇,《大學,我的地獄》,作者是一位來自沂蒙山區的女孩,因為給她湊學費,她爹娘到北京去拾破爛,不幸的是橫穿馬路時兩個人都被汽車撞死。

李二夜里巡邏時喜歡到小樹林的那個石椅上歇腳。現在是暑假,留校的不是貧困生就是特困生,貧困生和特困生是不會談戀愛的,因此倒不必擔心再次驚飛一對鴛鴦。

N大是一所綜合性大學,男女比例大致一比一持平,因此基本上無論鮮花還是野草,沃土還是牛糞,差不多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有了歸宿。當然貧困生除外,而李二又是特困生,所以李二這個蘿卜遲遲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坑。

李二的戀愛方式主要以暗戀的方式進行。李二想暗戀好,來去自如,想收就收想放就放。愛她的時候可以愛得死去活來,討厭她的時候可以棄之如敝屣。一不浪費精力二不浪費錢,簡直像內褲一樣想穿就穿想不穿就不穿想洗就洗想扔就扔。李二想畢業后去非洲的索馬里,那里一直是他夢想中的天堂,西方的極樂世界,因為他聽說索馬里由于連年的饑荒和內戰,男女比例已經達到了一比七的程度。想想自己這個窮樣在國內無論如何是找不到女人了,各項生理功能又正常,咋也不能打一輩子光棍。與其在中國坐以待光棍,還不如去索馬里碰碰運氣。

談到娶老婆,李二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蘭花。

李二的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天,村里的尤三婆子就一拐一瘸地磨到了李二的家。尤三婆子是村里的媒婆,經她撮合而成的婚姻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上至國家領導人下至拾破爛的,包含了各個群體各個階層。尤三婆子說世界上沒有啥愛情不愛情的,兩個人扒光衣服往床上一塞就摩擦出了愛情。

尤三婆子撮合的婚姻近年來離婚率一直維持在百分之五十左右。

尤三婆子對李二的母親說他大嬸子,人死了就死了,兩眼一閉就啥也不知道了。人生下來就注定要死的,不死那還不正常呢!孩子他爹死了也好,死了就不再受罪了。陰間好,陰間有吃的有喝的,要啥有啥,比呆在你這個窮家好多了。要是我,我早就死一百回了。

尤三婆子說他大嬸子,前莊的劉二柱看上你家蘭花了,我看他倆也挺合適的。

劉二柱李二認識,李二的爹死那年蘭花八歲,劉二柱已經二十二歲了。劉二柱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一條腿粗一條腿細,細的那條腿干樹枝一樣黑不溜秋的。劉二柱兩條腿不一樣長,村里人都叫他“劉拐子”。由于家里窮,腿又殘疾,劉拐子免不了干一些偷雞摸狗的行當,因此他又外號“劉油子”。

尤三婆子說他大嬸子,我看這親事也挺合適的。劉二柱說了,你當家的死了,蘭花你也養不活,就全當賣給他當童養媳吧!你要是不愿意,劉二柱還有個姐姐,雖然有點傻,但女人該有的東西她也都有,要不然等你家李二長大了,就讓她和李二成親。這樣兩家都不吃虧,也算換親吧。

仔細算來,李二對尤三婆子的仇恨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李二當時正和妹妹一起坐在父親棺材前吃飯,聽明了尤三婆子的來意后,兄妹倆把尤三婆子當成了人肉火腿,抓住她又撕又咬。尤三婆子沒有想到兩個小家伙會像瘋狗一樣和她拼命,兩團干癟的黑屁股被兄妹倆咬得血糊糊肉粘粘的,疼得尤三婆子光著下身披頭散發老鼠一樣往醫院里跑。

三年后李二餓著肚子走進考場,考上了全國著名的這所重點大學,N大。

臨來上大學時李二對娘說叫俺妹妹好好上學,我畢業了掙了錢啥也不干,就供應蘭花上學和給你治病。

李二坐在石椅上休息的時候手在口袋里摸來摸去的,總想著要是能摸出半個饅頭多好。饅頭沒摸出來倒是摸出了一張紙條,湊著月光一看——自己上學期的成績單。

李二本來打算考研的,畢竟自己成績很好。但他知道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讀研究生,學費還可以貸款,生活費還可以打工掙,但妹妹明年就上高中了,一年花費得兩千多,僅僅靠家里那點收入,把娘累死也不可能把妹妹的高中供應下來。等到了大三,李二已經徹底放棄了考研的打算。他想自己生下來就是一條賤命,能睜著眼來看看大學就已是老佛爺頭上燒香——高照了。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讀研究生呢,那東西能是你這樣的窮光蛋玩的嗎?研究生,那是有錢人的玩意。

李二準備大四上學期就得找工作,自己家里沒錢沒權,連個爹都沒有,也只有靠白己瞎貓碰死老鼠的運氣了。說不定老天爺不該讓我李二一家人絕種,碰到哪個不對錢裝孫子不對權裝兒子的單位,很可能也就要我了。

李二把成績單撕爛,又掂起警棍和手電筒開始巡邏。

N大后面就是一座山,海拔多少米李二也說不清,也沒爬過,整天餓得走路都軟綿綿的哪還有力氣爬山。晚上沿著山腳巡邏他心里涼颼颼地感到一陣陣發毛。山上一只只發情的野貓搔首弄姿地向他拋著媚眼,想想多少年來終于有一只母動物對自己青睞有加了,李二心里稍微也產生了一點作為男人的自信。

還沒等他從母貓的溫柔中陶醉完畢,一個硬邦邦的什么東西“砰”的一聲砸在他那瘦頭上,李二想肯定是公貓在那邊吃醋了,想不到他娘的愛一只母貓還要充當可恥的第三者。

等到他擦擦眼睛趴在地上仔細查看的時候,李二已經忘記了剛才被砸所產生的不快,也忘記了頭頂上母貓急得發紅的眼睛。砸在他頭上的,分明純乎是一只蘋果。

蘋果。

蘋果。

蘋果。

一只黃燦燦翠生生的蘋果。

一只熟透了的蘋果。

一只張著牙咧著嘴吃飽喝足了的蘋果。

李二用手電筒照了照,不錯,在他頭頂上方的半山腰,確實竟然長著一棵蘋果樹。樹上掛滿了少女乳房一樣誘人的一樹蘋果,一個個蘋果眨巴著眼睛放著電。再找剛才發情的那母貓,早已不知去向。山上一片寂靜只有月光發出的笑聲嘿嘿著在山谷中回蕩。小時看過《聊齋志異》,知道那母貓就是對自己鐘情的貓精,看自己餓得受不下去了,賞賜給自己一樹蘋果。李二罵了聲他娘的,“天不亡我李二,誰能耐我何?”

等到李二騎在樹上吃完第四個蘋果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還欠爹一個蘋果。

爹臨死前的第六天,李二的一個姑姑來看望他爹,這是爹生病兩年后第一個來看望爹的親戚。自從爹得了乙肝病,李二一家人就成了方圓十里八鄉傳說中的惡魔。

村里人說,乙肝是一種烈性傳染病,一個人得病,無數人遭殃。

村里人說,乙肝病人周圍十步之內的空氣里都含有乙肝病毒,看一眼乙肝病人,乙肝病毒就會通過目光的接觸而傳播。

村里人說,聽乙肝病人說一句話,病毒就會以聲音作為媒介而傳到你耳朵里,進而擴散至全身。

村里人說,他爹得了乙肝,那他娘肯定是乙肝,他兒子肯定是乙肝兒子,他女兒肯定是乙肝女兒,他家的板凳肯定是乙肝板凳,他家的樹肯定是乙肝樹,豬肯定是乙肝豬,草肯定是乙肝草。

蘭花在村里讀小學,八月份三十五六度的天氣老師也命令她穿棉衣棉褲,以防止乙肝病毒擴散出來。為了全村的安全起見,村長甚至動員李二一家兩天之內搬出村子。爹躺在地上哼哼著不能動,母親只會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天搶地,十三歲的蘭花躲在豬圈里望著高大肥胖的村長瑟瑟發抖。

此事不知道怎么驚動了鄉政府,鄉長一怒之下撤了村長的職,又給李二家送來了兩千塊錢的困難補助,這件“驅逐村民出境”事件才不了了之。在李二一家看來,倒也是因禍得福。

考大學抽血體檢的時候,李二嚇得尿了三次褲子。嘴里默默祈禱著:“千萬別讓我得乙肝,馬克思我求求你,恩格斯我求求你。釋迦牟尼我求求你,耶穌上帝我求求你。老子莊子孔子我求求你。千萬別讓我得乙肝呀。”

結果出來后,傳到村里掀起了一股軒然大波。乙肝病人的兒子李二,他竟然不是乙肝病人!?與此同時,妹妹蘭花也在初中順利通過了學校組織的體檢。

等到李二收到N大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切流言才最終不攻自破。

姑姑來看望李二的爹,居然還帶來了六個小蘋果,每個小蘋果都比雞蛋稍微大一點,青里透澀澀里含青,咬一口就像喝了一瓶變質的陳年老醋。自從爹生病以來,一家人還從來沒有吃過一次蘋果,娘說錢要用在刀刃上,有一分錢就能給爹多買一片藥,你爹的病好了,吃多少蘋果都能讓你爹給你買。但省下來的錢從來沒買過藥,爹不讓。他說活著不能把李二拉扯大了,這倆錢就給孩子留著,看能不能娶個媳婦。他說一輩子都沒給孩子操持多少東西,不能臨死了還浪費孩子的冤枉錢。

姑姑帶來的六個小蘋果,爹一天吃一個。

一直到現在,李二都不明白自己和妹妹怎么會偷吃了爹的最后一個蘋果?他現在還記得自己和妹妹一人吃了一半,兩個人都被那半個酸蘋果澀得睜不開眼。他還記得那蘋果生了蟲子,自己當時又驚又怕,竟然連蟲子一塊吃了進去。吃完蘋果妹妹蘭花咂吧著嘴說蘋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第二天正在鄉初中上課的李二就被一個遠房叔叔用自行車帶回了家,爹快死了,已經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李二趴在爹床頭哭了一會兒,爹睜開了眼,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要吃蘋果,娘說六個蘋果已被你吃完了,爹生氣地斷斷續續表示他只吃了五個,還應該剩下一個。

娘就打開那個放蘋果的小木箱子給爹看,里面散發著一股霉味,幾只潮蟲爬來爬去。

爹快死了,李二不能不告訴爹是他偷吃了爹最后一個蘋果。娘照著李二的臉一巴掌把他扇了出去,又一巴掌把蘭花擼到了墻角。爹掙扎著想坐起來,沒有成功。李二和妹妹淌著鼻血爬到爹的床前,伏在爹的頭邊嚶嚶地哭,爹撫摩著兩個孩子的頭,嗚嗚地掉著眼淚。

李二抓起妹妹的手就往外跑。

李二的家門外不遠也有一座山,他記得前年帶著妹妹打豬草的時候看見半山腰有一棵蘋果樹,現在正是蘋果結果的季節,他要去那里給爹摘一大籃子蘋果。

李二把警棍和手電筒掛在樹枝上,俯瞰著山下N大和校園。他又摘了一個蘋果，“咯嘣咯嘣”地咬了起來。

李二記得爹沒有吃到自己和妹妹為他采摘的蘋果,他不知道自己和妹妹剛剛跑到門外,爹就從床上掉下來摔死了。爹看到兩個孩子挨打后往外跑,還以為兩個孩子生自己的氣了呢。爹想追上他們對他倆說吃了就吃了,爹不給你們吃還能給誰吃呢。爹忘記自己已經臥床半年了,他掙扎著往床邊滾,掉在了地上。

爹吐了一口血。

李二抱著蘋果回來的時候,那口血已經在地面上慢慢擴散,那形狀就像蘭花玩耍時在地上畫的一個蘋果,一個紅紅的蘋果。

李二看看表,已經是凌晨三點多了,再過兩個來小時他就可以下班了。天還沒有亮,他想再吃他娘的幾個蘋果,這樣明天一天就可以不吃飯了。

今天晚上不僅掙了三十塊錢,還省下了明天的飯錢。

小時候李二就是個爬樹高手,爬樹對他來說就像吃糖一樣舒適愜意,就像戀愛一樣浪漫多情。他抬頭看了看,頭頂正上兩米多的一樹枝上有一個又大又紅散發著紫光的蘋果,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紅富士吧！

幾分鐘后李二就一定會咒罵自己的左腳太不爭氣,他準備再往上爬一下摘那一個“紅富士”的時候,怎么也沒想到左腳會把掛在樹枝上的警棍踩了下去。警棍就是保安的生命,處長說了,一根警棍一百二十塊錢,丟一根加倍賠償,二百四十塊。

李二想二百四十塊不是一個小數字，頂自己十來天的工資。他伸出雙手去抓往下飛的警棍時，滿腦子里只想著二百四十塊錢，他就沒想到自己不是猴子，離開了雙手僅僅靠兩只腳在一根細細的蘋果枝上是站不住的。

李二終究沒有抓住警棍。他隨著警棍一起飛了下去，但他始終抓不住他下面那根比他飛得更快的警棍。

蘋果樹坐落在半山腰，李二不知道——他以后也不會再有機會知道——蘋果樹下面就是一條山谷。山谷有多深，Ｎ大的學生誰也不知道。N大后面的這座山有許多蘋果樹，每一年蘋果豐收的季節，只有這一棵樹上的果子除了猴沒有人摘過，僅僅因為它下面就是一望不見底的深谷。而李二是不知道的，他午夜十二點來到了這里。

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李二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他振動著翅膀翩翩飛，飛越一片片叢林，飛越一片片溪水。他夢見自己飛到了一片繁花似錦的油菜地里，黃黃白白的油菜花上，都長滿了一層一層的紅糖。那里的糖特別多特別甜，李二拍打著翅膀第一次吃糖吃得那么自由那么快樂。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在咯咯地笑，流出來的口水把枕頭都打濕了。

李二調整了一下姿勢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只在空中飛翔的蝴蝶。

現在令他唯一后悔的是他掉下來的時候還沒能摘下那個紅蘋果，那么大那么紅的一個蘋果，一定是果汁豐滿肉感嫩滑吧?覡但仔細一想沒摘也好，自己的一嘴壞牙也快掉得差不多了，這樣水靈的蘋果咱就別糟蹋人家了。

李二抬頭看了看天，意外地看到那只紅蘋果正向自己飛來。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就喜歡看早晨初升的太陽，他發現這個蘋果也像朝陽一樣那么大，那么紅，那么羞澀，那么靦腆。

李二往下飛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幸福地閉上眼睛，叫了聲“娘”，腦海里又回想起爹死前吐在地上的那口紅紅的血。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