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琦
在轟轟烈烈地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的日子里,人們歌頌那些為反法西斯戰爭做出貢獻的英雄,播放了許多反映二戰題材的電影、電視劇,重印了許多反映二戰題材的文學作品??赡苁恰爸钦咔],必有一失”,我遺憾地發覺我們遺漏了世界反法西斯文學的杰出代表、德國女作家安娜·西格斯。到目前,除了《文藝報》發表了紀念文章外,她的代表作沒有重印,也很少有人提到她和她的作品。這和她在反法西斯斗爭中的作用,她的文學成就,她與中國的關系都是不相稱的。
安娜·西格斯和她的文學生涯
安娜·西格斯,原名內蒂·拉德法尼,1900年11月19日生于萊茵河畔的美茵茨市一個藝術商人家庭。她先在科隆大學,后在海德堡大學學習語言學、歷史、藝術史和漢學,獲得博士學位,為她后來的寫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1925年她與匈牙利社會學家拉德法尼結婚。1927年,她第一次以安娜·西格斯的筆名在《法蘭克福日報》連載發表了短篇小說《格魯貝奇》。這是她的處女作。她雖然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但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影響,1928年加入德國共產黨。也是在這一年,她以安娜·西格斯的筆名發表了中篇小說《圣巴巴拉的漁民起義》,以簡練、有力的語言描寫了古代漁民對剝削和壓迫的反抗。她的作品從人性、人道主義的角度關注社會不公的特點在這個中篇中已初見端倪。這個中篇獲得了克萊斯特獎,得到了丈學界的認可,是她的成名作。
1929年她加入了無產階級革命作家聯盟。第二年出席了在哈爾科夫舉行的無產階級和革命作家大會。1932年,她發表了以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同伴》,以恢弘的氣勢描寫了匈牙利、波蘭、意大利、保加利亞和中國共產黨人的革命斗爭。1933年1月,希特勒上臺,風云突變,西格斯作品被焚毀,她只得背井離鄉,流亡法國。1941年,希特勒進攻法國,她又幾經輾轉,移居墨西哥。
在流亡國外期間,西格斯把許多精力獻給了反法西斯斗爭。她參加了1933年10月在巴黎成立的德國作家協會的組織工作,參與創辦了反法西斯雜志《新德意志報》。1935年7月在巴黎舉行的國際作家保衛文化大會上的代表,她在會上作了發言。1937年7月在西班牙舉行的第二次國際作家保衛文化大會上,她再次發言,向在西班牙和納粹德國戰斗的反法西斯戰士致敬。反法西斯政治斗爭的經歷,豐富了西格斯的生活,使她的作品有了更加明確的思想傾向。她的作品著重反映了勞動群眾政治覺醒的復雜過程和反法西斯斗爭的驚險、曲折與殘酷,而反法西斯的力量在曲折而頑強地成長,表達了她對德國人民精神力量的信心。后來,她發表了長篇小說《解救》(1937),《第七個十字架》(1939),《過境》(1943),短篇小說《已故少女的郊游》(1945)。
“莫道浮云終蔽日,嚴冬過盡綻春蕾。”艱苦卓絕的反法西斯戰爭終于取得了勝利。1947年,西格斯返回德國東部,積極參加了國家重建的工作,在文化工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她積極從事創作,發表了一系列的作品。中短篇小說有《海地的婚禮》(1949)、《路線》(1950)、《克里桑塔》(1951)、《弱者的力量》(1953)、《加勒比的故事》(1962)、《石器時代》(1977)、《重逢》(1977)。長篇小說有《死者青春長在》(1949)、《決定》(1954)、《信任》(1968)。一直到晚年都表現出強盛的藝術創造力。她回國后的作品的主題,一是清算人們意識中的法西斯主義的殘余,二是謳歌新德國建設者的精神風貌和建設成就。
回到故國后,由于她崇高的威望和巨大的創作成就,西格斯擔任民主德國的作家協會主席到1978年,后來又任名譽主席到1983年逝世。在她長期的文學生涯中,她還發表了許多散文類作品,在這類作品中,她在文藝理論、文藝批評方面發表了許多重要、高明的見解,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在許多重大的理論問題上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這也是她能夠取得重大成就的原因之一。早在戰火紛飛的三十年代,在關于現實主義的論爭中,她在1938年、1939年給著名的馬克主義理論家盧卡契的兩封信中,尖銳地駁斥了盧卡契對現實主義以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為最高標準,狹隘的、教條主義的解釋,要求對年輕的反法西斯作家采取更為關心而善意的態度。1942年,在評論陀思妥也夫斯基《罪與罰》的文章中,她敏銳地指出:“如何引導德國青年認識罪與罰,這大概是我們這一代的一個最困難的問題。”我們對比一下德國青年和日本青年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反思的態度,就可以看到西格斯的敏感和遠見卓識。在談到民主德國作家創作上的錯誤傾向時,她直言不諱地指出:“他們由于錯誤地理解了黨性,總是輕易地就對某一部分現實作出結論?!彼麄児餐膯栴}出在他們沒有“新鮮而直接地體驗任何東西”,沒有“把所寫的每一細節連同其全部社會聯系都統統考慮得清清楚楚”。我個人認為西格斯對德國作家問題的總結,基本上適合于社會主義國家的作家們。對于德國歷史上的大作家,她喜歡的有荷爾德林、畢希納、克萊斯特、倫次、卡夫卡,“而我閱讀最多的是臺奧多爾·馮塔納(克里斯特·沃爾夫《西格斯談話錄》)”。臺奧多爾·馮塔納(1819—1998)是我國讀者不太熟悉的德國作家。他被譽為德國現代現實主義的第一個大作家,代表作有《艾菲·布里斯特》、《燕妮·特賴貝爾夫人》。從西格斯作品語言的簡練、樸素,風格的恢弘、大氣,確實可以看出馮塔納對她的深刻影響。“無數世界文學名著,不止是德國文學,而是世界文學,德國作家也包括于世界文學之內,都曾對我產生影響?!?同上)她特別舉出了托爾斯泰、巴爾扎克、斯湯達、普魯斯特、德萊塞、杰克·倫敦、高爾基、多斯帕·索斯。“轉益多師是吾師”。開闊的胸襟,遼闊的視野,廣泛的取法,終于使她成為一代大家。
總結起來說,西格斯的成就主要在小說方面。我們就以公認的她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已故少女的郊游》(以下簡稱《郊游》)和長篇小說代表作《第七個十字架》(以下簡稱《十字架》)為例來看一看。《郊游》是西格斯發表的唯一一篇以第一人稱寫的自傳性小說。小說以一位僑居南美洲女作家內蒂的回憶切入,回憶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她和班上同學沿萊茵河的一次郊游。那時,如花的少女,英俊的少年,如畫的萊茵河谷,親切隨便的師生關系,少男少女的友誼,蒙眬甜蜜的愛情,夢幻一般浪漫,蜂蜜一樣甜美。后來,相繼爆發了兩次世界大戰。尤其在納粹統治德國期間,當年的花季少女,第一個受到法西斯主義的腐蝕,加入納粹青年團,出賣女友和老師;第二個在集中營被折磨而死,第三個自殺身亡,第四個在炸塌的斷壁殘垣中喪生。只有內蒂僥幸逃亡國外,撿了一條性命。看著異國他鄉的風景,她想起了郊游時老師讓她把這次郊游寫下來的囑托。戰爭結束后,她又回到了故鄉,雖然是百孔千瘡,但她看到了老街上兩棵“尚未摧毀的,摧毀不了的”高大梣樹,它們那凱旋門似的互相交錯
的枝葉,歷經滄桑、依然年輕的母親。在這個短篇中,美洲、歐洲,過去、現在,不斷閃回,又水乳交融,既有細膩真實的生活細節,又有細致入微的心理描寫,既有巨大的容量,又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表現出這時西格斯藝術的純熟,被稱為西格斯“最美的小說之一”(克里斯特·沃爾夫語)?!妒旨堋访鑼懙墓适掳l生在1937年10月。德國某集中營逃出了七個人。集中營的頭目嚴令迅速搜捕,他為逃走的人準備了七個十字架,抓住一個,吊死一個。短短六天,六個十字架都吊上了人。此后,第七個十字架卻一直空蕩蕩地立在那里。原來,那個人已在第七天逃到了國外。他就是共產黨人格奧爾格·海斯勒。西格斯通過海斯勒在全國走過的路線,描繪了一幅法西斯時代德國現實的廣闊畫面。對于海斯勒遇到的每一個人,告發還是不告發?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它表現出法西斯主義已使人墮落到什么程度,對德國人民腐蝕到什么程度。通過海斯勒的逃亡成功,形象地說明了反抗的意志在德國人民中并沒有完全喪失,“世界沒有萬馬齊喑,它只是隱藏起來了”。“在人的內心最深處,存在著一種永遠不可侵犯和無法理解的東西?!痹谶@部長篇的結構上,西格斯借鑒了意大利作家曼佐尼的《約婚夫婦》,運用了電影的蒙大奇技巧,創造了一部多聲部結構的作品。在作品中,多條敘述線索平行發展,有機地匯集在主人公身上,其反映現實的廣闊,情節的曲折多變,感人至深的心理描寫,標志著西格斯在藝術上達到的新高度,使這部作品成為“整個德國流亡文學中唯一史詩般的小說”,也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一個卓越成就,到現在,它在全世界被譯成40種文字,出版了60個版本。由于西格斯巨大的藝術成就,她在國內外榮獲了多種獎項,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蘇聯科學院撰寫的《德國近代文學史》把她譽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藝術家和敘事藝術大師”。以苛刻聞名、有德國“文學教皇”之稱的文學評論家拉尼茨基把《己故少女的郊游》和《第七個十字架》列入德國中學生必讀的文學經典目錄。這再次證明,真正的杰作是可以超越意識形態的局限的。
安娜·西格斯與中國
談到西格斯,不能不說她和中國的關系。前文已經提到,她早在1932年的長篇小說《同伴》中,就描寫了中國人民的革命斗爭,其中寫到了中國革命者廖漢錫(音譯)。廖漢錫出身于大地主家庭,先在倫敦留學。受到革命思想影響后,秘密回國參加反對國民黨的斗爭,在廣州被人出賣而犧牲。他弟弟繼承他的遺志,幾經曲折,進入解放區,匯入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洪流中。
1951年,西格斯曾來成立不久的新中國訪問,回國后寫了游記《在新中國》,但可惜未見到譯文。1952年5月23日,西格斯在我國《人民日報》發表了《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十周年》的文章,對毛澤東的講話進行了客觀的評價。
與那個年代多數文章不同,她既沒有稱毛為“主席”,也沒有稱“同志”,通篇都是直呼其名,對毛的講話進行學術的評價。她說講話“不僅包括著名的光輝的論辯和教育問題而已。它也指出了文藝的重要性的全部根據。當集中和表現了典型的東西的時候,文藝有時可以比現實本身起更大的作用。因為在現實中,本質的東西總是和許多瑣碎的事情夾雜在一起的?!笨梢钥闯鑫鞲袼估碚撍嫁q的深度。
不知是否與西格斯的來訪有關系,此后幾年間,中國翻譯出版了多種西格斯的作品。最先出版的是葉君健譯的《漁民的起義》(平明出版社,1952年5月)。第二年出版的還有商章孫等譯的《怠工者》(文化工作社,1953年3月),林疑今等譯的《第七個十字架》(文化工作社,1953年5月),方明譯的《委員的女兒》(大華出版社,1953年5月),廖尚杲譯的《一個人和他的名字》(文化生活出版社,1953年12月)。1954年3月和1955年7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分別出版了微廬、陸章各自翻譯的《第一步》。1954年7月,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出版了莊瑞源譯的《死者青春長在》。1955年7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季羨林等譯的《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說集》。1956年11月,作家出版社又出版了尚松等譯的《第七個十字架》。短短幾年間,西格斯作品的精華迅速被翻譯出版,在那個年代大概是絕無僅有的。還應該提到的是,1999年,外國文學出版社又出版了李士勛譯的《第七個十字架》,成為第三個中文譯本。
而在今年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的日子里,竟然沒有看見西格斯的作品再版,這不僅讓人們感到遺憾,也讓人們再次見識了中國出版界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