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你在大街上流浪

朱傳輝

吳大海在冬天的一個早晨把我叫起床。吳大海說，小昭小昭快起來。我被睡夢淹得嚴嚴實實，吳大海的話像一枚針似地溜起來，將我扎了一下，我打了個哆嗦。吳大海說，小昭，轉一轉，轉一轉就起來。這是吳大海小的時候他母親告訴他的法寶，早晨起床前，左轉轉身，右轉轉身，就把睡蟲轉沒了。吳大海把它傳給了我。我象征性地動了動，可是睡眠太厚實了，我轉不醒。我還是四平八穩地躺著，讓自己淹沒，再沉下去。吳大海的手隔著被子抓住我搖了搖，又“撲撲”地打在被子上，溫暖像灰塵一樣從吳大海扯開的縫隙間散開去，寒氣侵進來，咬在我的頸脖子上，胳膊上。我在心里罵了吳大海一句，然后睡眼惺忪地坐起身，開始穿衣服。

吳大海帶著我走在水泥路上。先是小巷子，再是大而寬的街道。兩旁的樹啊、廣告牌啊、電線柱啊，還有走路的人們從我們身邊匆匆而過。我不知道大清早的為什么我要和吳大海走在大街上。吳大海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說，要是賣水豆腐，現在都已經賣了大半桶啦。在吳大海最不得意的幾年里，他賣過水豆腐。實際上，吳大海基本上一直處于失意狀態。所以小學音樂教師吳大海現在要帶他兒子橫穿大半個城市去拜訪他的朋友，一位鋼琴高手。

我們在一個站臺前停下來，和一群人一起伸著長長的脖子等車。來了一輛，呼啦啦上去幾個，又來一輛，又上去幾個。我們等的是11路車，但這個早晨11路一直不來。平日走在路上，11路一輛接一輛，現在它就不來。公交車停的時候喘一陣氣，啟動的時候再喘一陣氣，汽油味從我的鼻孔里鉆進去，經過我的喉嚨、氣管、支氣管，抵達我的肺，然后運送到全身。我覺得我的全身都是汽油的味道。我對吳大海說，我想吐。吳大海看我一眼，說，你別想逃跑，你是我兒子，我還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又來了一輛車。車遠遠地來的時候，伸脖子張望的人活像一群鴨。這一回是11路，吳大海像趕鴨子似地把我趕上了車。車上擁擠不堪，汽油味摻雜了各種體味和香水味，我希望自己這下能吐出來，最好是吐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讓人家罵吳大海說，你看你兒子把我的車吐臟了，誰還敢坐我的車，你說怎么辦吧你?可是我一直沒能，上出來，直到在另一個站臺轉另一路車。

我們沒完沒了地轉車，吳大海把他的硬幣一個一個地獻給了市公交公司。最后吳大海沒零錢了，他在一家小店用兩毛五分錢買了一份報紙，換了一把零錢。現在有紙啦，吳大海說。然后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支圓珠筆來，在報紙上畫一路上的路線圖。吳大海說，什么站臺轉車，轉幾號車，我都記清楚啦，以后拿著它就方便多啦。吳大海的話連我的耳朵都沒進就溜走了。我用心地看窗外的房子，有些紅的，有些藍的，有些鑲了玻璃，有些敞開著門讓人進進出出。

吳大海專往一些狹窄的路操近道，最后我徹底不知該怎么走啦，吳大海說往左，我就往左，吳大海說往右，我就往右。吳大海說，你要記著這里有一棵凡樹很粗壯，有三三層樓高；這里是一家小賣鋪，窗口掛著袋裝洗發油，再過去是一家燙衣店，記住了嗎，小昭，你不要把順序記錯了，先是樹，再是小賣鋪，然后是燙衣店，再往后有一段路一直往前，不用拐彎，但是你要記住，等看到一家牛肉面館時，就不能再往前走了，這時候得往左邊拐，一往左拐你就能看見建設銀行那幢氣派的大樓了，樓頂上插著彩色的旗子迎風招展，我們要找的地方就在建設銀行的后面，你看看，你看看，一切都和人家告訴我的一樣，小昭，你幫著我一塊記，不要讓我一個人記，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人家還告訴我，千萬不能從牛肉館往右拐，那邊的小胡同多極了，進去就出不來了……

吳大海的嘴停不下來，吳大海的話就你一群聒噪的泛著黃色絨毛的小鴨子，在街上撞來撞去。吳大海管不住他的鴨子。我恍恍惚惚像走在夢里，我想，我為什么要跟吳大海到這里來，我在床上睡得好好的，吳大海說起來，我就起來了，然后沒完沒了地坐車，沒完沒了地走路，沒完沒了地拐彎，吳大海到底要干什么?我不想走下去了，我越走越慢。吳大海在專心致志趕他的鴨子，我走著走著就落到吳大海后面去了，我干脆站在那里，看著吳大海趕著他的鴨子向建設銀行那幢氣派的大樓走去。吳大海的樣子可笑極了。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決定干點什么，于是我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我回到牛肉面館前，然后我向右拐。我在小胡同里飛快地拐了無數個彎，直到氣喘吁吁才停下來。但吳大海的拐彎本領我是知道的，從早上起，他已經帶我拐過大半個城市的彎啦。于是我又拼命往前跑，越跑越覺得吳大海會突然從某個地方竄出來抓我，我就更加死命地往前跑，我專往一些偏僻狹窄的小巷子里鉆，有幾條小巷子只能容得下一個小孩的身體，那實際上是兩幢房子之間的夾縫，我一鉆過去，就覺得安全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反正最后我是跑不動了。我的氣息現在粗得像一條蟒蛇，我往地上吐了幾口口水，覺得肚子里有酸水泛上來，還打了幾個飽嗝，我把酸水和飽嗝都吐到地上。我想我徹底擺脫吳大海了，我自由了，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沒有吳大海在旁邊說，小昭小昭小昭小昭。誰也不認識我了。

我站在那里左右望了望，沒發現什么有趣的東西，我開始慢慢往前走。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太陽出來了，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有一只土黃色的野狗趴在一級臺階上曬太陽，它的下巴枕在兩只前腳上，瞇縫著眼睛，對旁邊的一切熟視無睹。我沖著它吐了一口口水，可是太遠了，夠不著。我朝它走了幾步，估量著距離，又退后兩步。然后我又向它吐了一口口水，口水吧嘰落在狗的鼻翼上，狗一激靈，睜開眼來，下巴也抬起來了。我拔腿就跑，可是跑了幾步就停下來了，我發現狗對我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介意，它將鼻子翕動了幾下，伸出鮮紅的舌頭將口水舔干凈，然后又睡它的覺。我的膽子大起來，打量了一下周圍的地面，先是看見一小截甘蔗頭，再看見一根干樹枝，最后我的視線落在一小塊碎磚頭上。我撿起碎磚頭，瞄準狗的腦袋砸過去。叭地一聲，偏了，石頭砸在水泥臺階上。狗一躍而起，驚恐地望了我一眼，夾起尾巴奪路而逃。我在后面直追過去。我說，哪里跑，你給我站住。狗根本不聽我的，它躥進了一家小餐館，餐館的主人操起一把掃帚趕它，噗地一聲打中狗頭，狗凄慘地叫了一聲，又從餐館躥出來。狗沿著胡同一路狂奔，我在后面一路猛追，嘴里喊，你給我站住，你跑不了啦。兩邊曬太陽的人們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和那只狗，這使我異常興奮。我突然想來點更刺激的，于是我叫道，我要殺了你，你死定啦。我模仿機關機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嗒，用手指一陣點射。我打中你的后腿啦，我打中你的屁股啦，我打中你的腦袋啦。我指向哪里，我的子彈就射向哪里。可是狗一直沒倒下，它已經被我的子彈打得遍體鱗傷、千瘡百孔，可是它還沒倒下。最后我將狗逼近了一堵矮墻。我想，這下你走不了啦，這下你完啦。狗絕望地停下來，它轉過身看著我一步步逼近。這時我突然看見它的眼里閃過一絲兇光。我被它鎮住了，打了個冷戰。我們對峙了一會兒，我的視線又在地上尋

找，我又發現了一塊磚頭，這塊磚頭比剛才那塊大得多。我毫不猶豫撿起了它。我對狗說，我要砸你了，這是一顆炸彈，它能把你炸成碎片。狗一直密切注視我的—舉一動，我抓磚頭的手一點點舉起來，舉過了腰，舉過了肩，舉過了下巴、耳朵，當我舉過頭頂時，狗突然沖我汪汪汪地大叫起來，露出了尖利的牙齒。我嚇得退了幾步。就在我退的時候，狗一個急轉身，騰空而起，閃電般從墻頭躥過去了。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跑到矮墻邊，踮起腳跟往那邊望，狗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離開矮墻，往回走了一段路，進了另一條胡同，有四個人圍成一圈在水果攤前打牌，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吵起來了。我過去站在一邊看，可是他們又不吵了，開始摸下一把牌，摸完了就你一張我一張地出。我等他們再吵，可是他們把自己的嘴鎖起來了。我等了半天，他們沒有再吵，有幾回就要吵了，聲音也大起來了，可是臉上笑笑的。這就沒有意思了。我就離開了他們，繼續往前走。我沒有拐彎，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這樣我又回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人來人往，車子一輛接一輛。我沿著街邊地上砌成的方格子走，三個格子，兩步剛好走完。有些格子中間鏤空的地方，草長出了頭，一群老頭老太太端個小凳子在拔草，拔完了一處，屁股和凳子就往前挪一挪，他們的屁股就像長在凳子上，似乎凳子太重了，所以移幾步拔幾棵草就要喘一喘，歇一歇。我想反正也沒事，就蹲下來幫他們拔。我拔得快極了，幾個老頭老太停下來為我喝采，他們說，這是誰家的孩子，真乖。我拔一棵草，他們就說一句，我拔得更起勁了。可是一個老頭突然發現了什么，他說，你把土抖得到處都是了，你把草丟那么遠干嘛?另一個也發現了什么，他說，你丟那么遠我們收拾起來太難哪。老頭老太都七嘴八舌起來說，我們老了，動不了了，你這是幫我們呢，還是給我們添亂。你這孩子，幫我們把草扔到垃圾箱里去吧。他們這是怎么回事呢，剛才不是還夸我好孩子嗎，轉眼就把我罵上了，他們怎么變得那么快呢，拔草我愿意，嚓嚓嚓，就像砍頭一樣痛快，可是把草一棵棵撿起來，扔到垃圾箱子里去，我就不愿意了。他們憑什么命令我呢?我就不拔了，站起身揚長而去，惹起了身后一片埋怨聲。這孩子怎么這么頑皮，他把我們這些老骨頭給害啦，讓我們替他收拾殘局，擦屁股，他一句話也不聽，這是誰家的孩子呀。

我管不了他們了，我看見街對面兩個男人沿斑馬線走來，一路上神情激動地在說什么。一個胖一個瘦，瘦的那個用手捂著額頭，那里被人敲了一個洞血肉模糊。我站在那里，等他們過來。他們長驅直入車子看見他們，離斑馬線老遠就停住了。他們帶著一股血腥味從我身邊走過，看也沒看我一眼。瘦子說你他媽拉我干嘛，不拉我早把他媽廢了。胖子說，算了算了。瘦子說，這事不能這么算，他敲我一個窟隆，我要敲他兩個窟隆。胖子說，算了算了算了。瘦子說，算了我還怎么混，算了我老婆也看我不起，算了我兒子也看我不起。胖子還是說算了算了。瘦子說，你他媽能不能說點別的，你老叫我算了你還是男人嗎。我滿懷崇敬地望著他們。我想他們這是上哪兒呢?是去往別人頭上敲窟隆嗎?這么一想，我就跟了上去。瘦子根本不像受傷的樣子，好像那個窟隆長在胖子額頭上，他教訓胖子說，你就是太老實了，你連你老婆也對付不了，你得拿出點男人的樣子來，你怎么能忍氣吞聲地過日子呢?你他媽就是太老實了。胖子說，是是是。

他們一路走，走過了銀行，街心花園，電腦公司，職業介紹所，摩托車修理站，保險公司，房屋銷售部，電信大樓，學校，郵局，影碟出租店，派出所，書報攤，最后他們在一家小酒館里坐下來。他們居然在一家小酒館里坐下來，讓血像白開水一樣地流。瘦子用一團餐巾紙擦了擦手和額頭的血漬。瘦子說，來一盤炒肚尖，一盤腰果炒西芹，兩個豬蹄。我一聽就受不了了。我的肚子嘰嘰咕咕地響起來，它們響了好一會兒了，我現在才想起它們。我發現我置身于一條小食街，兩邊一長溜的小酒館直排過去，香味、辣味、醬味、醋酸味，最主要的是肉味使我的饑餓變成一條大龍在肚子里攪啊攪，鮮活無比。瘦子點的豬蹄很快上來了，冒著騰騰的熱氣，兩人一人抓一只啃起來。這下我完了，我要死了，除了肚子和喉嚨口那種燃燒般瘋狂地渴望填充吞啊的欲望，我的手啊腳啊頭啊都不存在了。我強迫自己走開，讓自己想點別的，可是腦子不聽使喚。我想起了許許多多我吃過的好東西，比如醬大排，醬肘子，豬肺燉花生，豬肝湯，尖椒炒牛肉，紅燒肉燉土豆，糖酥糯米圈兒，漢堡包，炸雞塊，可樂。我干脆在腦子里給自己點菜，先是一份豬肉燉粉條，再是三杯雞，然后是筍尖炒臘肉，啤酒燒鴨，鹵口條，炒肥腸，狗肉煲，涮羊肉，芋頭羹，我一路點下來，都是經飽又解饞的東西，最后我想起了吳大海。一想到吳大海我就明白問題出在哪了。我的思維緊緊地鎖住了吳大海。我說吳大海你現在在哪呀，吳大海你這個沒用的家伙，你連你兒子都守不住，你實在太笨啦。吳大海我就在這里，你快抓我回去吧。我等了一會兒，看著路口在心里叫，吳大海吳大海，又閉上眼睛了，吳大海吳大海吳大海。吳大海始終沒有來，我都已經在心里叫了幾百遍啦，他還是沒來。吳大海是個吹牛大王，他說知道他兒子想什么，我都叫了上千遍，他還是沒來。我不能再等了，我想我得回到吳大海身邊去，吳大海不找我，我得去找吳大海。

可是我怎么回去呢?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我站在路口招了招手，迎面而來的出租車司機從玻璃后面看了看我，沒有停下來。很多人在路上招招手，車子就停下來了，可是我招了半天手也沒有車子在我身邊停下來。但我除了招手還有什么辦法呢?我只有不停地招手，向每一輛出租車招手，直到手快斷掉了。終于有一輛停下來了。司機是個老頭。老頭說，小孩，你招手干什么?我說，坐車呀，不坐車我向你招手干什么?老頭打量了我一下，笑著說，坐車可以，你有錢嗎?沒錢我不能讓你坐。我說，我沒有，可是吳大海有。老頭問，誰是吳大海?我本來想說我爸是吳大海，但我說出來的卻是，我是吳大海的兒子。老頭挺感興趣地看著我，說，這小孩有意思，不說吳大海是你爸，而說你是吳大海的兒子。然后他問我，吳大海又是誰?這就比較難回答了。大致可以概括為：吳大海是個男人，一個四十出頭的離婚男人，不過就連他兒子也瞧不起他。可是我跟老頭說這些干什么呢?于是我說，吳大海是個小學音樂教師。老頭說，我還以為吳大海是新來的市長呢，不過是什么有什么關系呢，他總不至于連車費都付不起吧。老頭打開車門，說，上來吧。我就上去了。

一上去我就飛了起來。我的頭稍稍后仰，微閉著雙眼，從眼皮底下打量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唰唰地往后退，于是我就飛起來了。我飛得很平穩，車輪從一些坎上碾過，我也只是上下晃悠晃悠。我飛快地向前向前，就像是一下子要把一年的時間過完，又像是舉著一把刀不停地切下去，所向披靡。那種感覺把我饑餓的肚子也暫時欺騙了。

但我很快就停下來了。出租車已經到了吳大海

住的那幢樓前。一眨眼工夫我就飛完走了一天的路，這真是不可思議。我下了車。我不能離車太遠，讓人家以為我要逃跑。我就站在車門不遠處，仰起了頭。我看見吳大海陽臺上曬著的衣服正迎風招展，其中兩件是我的。還擺著一盆花，花早已枯萎，在冬日的風里瑟瑟地抖。還有一只廢棄的鳥籠，那里面曾關著一只紅嘴鸚鵡，但鸚鵡早已不在了，吳大海連自己都養不起就不再胡亂養別的東西了。午后的陽光照在陽臺上，使斑駁的灰色墻畫像吳大海的臉一樣可憐兮兮。我仰著頭，不知怎么辦好。后來我終于決定叫了。我叫吳大海吳大海吳大海。可是沒有人應，我想起平時人家都叫吳大海吳胖子，于是我又叫吳胖子吳胖子，這次吳大海的臉迅速在陽臺上出現，然后他的視線很快鎖住了我的臉。吳大海說，小昭是你在叫我?吳大海對于他兒子的失而復得毫無喜悅之情，他早已習慣了。我說，吳大海你下來。吳大海不解地望著我。我說，吳大海你下來，我沒有錢。最后一個字讓吳大海吃了一驚，吳大海用一種很沒出息的神情說，你要錢干什么?我指了指我身后的出租車。吳大海這才把我同那輛出租車聯系起來。

我知道這下吳大海不會放過我了，但我沒想到吳大海這么卑鄙，他趁我嘴里塞滿食物的時候訓我，這樣我就無法還擊了。吳大海說，你又在外面瘋了一天了，你把我的臉面都給丟盡了，你還打了一輛出租車，把我們整個拜的菜錢都給弄沒了，現在我們只有天天吃炒白菜啦。你對著那么多人的面叫我吳胖子，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小昭?你已經跑了十三回了，你跑得比兔子還快，一轉眼就沒了，我怎么抓得住你，我年紀大了，玩不了捉迷藏的游戲了，誰都有年紀大的時候，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呢，小昭?

吳大海說，我拿你沒辦法了，我管不了你了，誰都管不了你了。你拿著刀子往我心口上割，你知不知道刀子割在心口上是什么感覺，你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割。你是不是以為我會害你?我連一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我還會害你?我有什么對不起你呢，小昭?我把我掙的錢全用在你身上了，我把酒也戒掉了，煙也戒掉了，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買過衣服了，你還要我怎樣呢，小昭?你為什么要沒完沒了地跟我作對?你變得爛白菜一樣糟踏掉了，你把我們都當成傻瓜了，你就像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吳大海停不下來了，吳大海說，你把我害苦了，我的錢全成了廢紙，它們大把大把地被丟出去，可是一點作用也沒有。你就像個吃錢的機器，我給你請了那么多老師，可是你什么也沒有學會。這個世界除了我沒有誰能忍受你這么久，小昭。就沖這一點你也不該這么對我。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笨蛋，我拿自己的錢做什么不好呢，為什么要留著作賤自己?你把你自己和我都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好在吳大海的話并不能影響我的食欲，我實在太餓了，我全部的身心放在對食物的吞咽上，食物從喉頭咕咚下去的感覺快樂激動得讓我翻了翻白眼，在那一瞬間，我看見吳大海苦兮兮的臉。吳大海說我再也請不起老師了，我只有讓我從前的一些朋友教你了，可是現在我把他們也都得罪遍了，你知道求人有多難嗎，小昭?我打了一通又一通電話，要他們教教我兒子，人家答應了，時間也約好了，可是我兒子一次又一次跑掉了。他們說，吳大海，你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到底是不是你兒子?現在他們又問我，吳大海呀吳大海，你為什么要騙大家你有一個兒子呢?你說有兒子你帶給我們看看。我知道那是玩笑，可他們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了，他們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都這樣說，今天他們又這樣說了，玩笑有很多種，他們為什么別的什么也不說，偏偏只笑我吳大海沒有兒子?難道這真的只是一個笑話?他們是不是聽說了一點什么呢?小昭，你還小，你不知道有些事情，聯系最緊密的人偏偏最后才知道。他們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聽說了什么，一直不跟我說，現在以為隔了這么些年，沒事了，他們就守不住自己的嘴了。小昭，一個人要守住自己的嘴，特別要守得密不透風，實句沒一句地泄露出來。我現在想，多年前，如果真發生了什么，那應該是你出生前的事了，究竟發生了什么呢?我把那時候的日記和工作記錄都找出來了，我一頁頁翻過去，居然發現你出生前十個月我出過幾次差，還有好幾回我整夜在單位加班，問題就出在這里了：那時候家里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小昭，我知道我不該和你說這些，說了你也聽不懂，可是我的腦子里現在一天到晚全是這些問題。當然我也知道，可能那時候什么也沒有發生，我說過什么可能性都有，那就包括什么也沒有發生這種情況，我當然也希望這樣，可是誰能肯定那時候就一定什么也沒有發生呢?如果真發生什么的話，一定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的，那時候究竟有哪些疑點呢?時間隔太久了，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小昭，好些事情你越記不起就越想記起來。我為什么一點都記不起來了?我就這么想來想去，小昭，你長大就會明白了，一個男人可以讓人打斷骨頭，可是絕不允許人家把他當傻瓜糊弄，而且還糊弄了那么多年。我快發瘋了。我已經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了，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沒辦法不琢磨那些問題……”

吳大海的這些話，他已經對我說過無數回了。每次說到后來，他就只顧自言自語了，比如現在，雖然吳大海說小昭小昭小昭小昭，可是他看也不看我，好像那個小昭是坐在他心里，而不是正坐在他面前吃飯。吳大海的腦子是真的有問題了，我不是他兒子還能是誰的兒子呢?他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呢?他到底要說多少遍?但很顯然吳大海現在終于不想只是說說算了。因為我聽見吳大海說，我沒有辦法了小昭，再這樣下去我受不了，我只有讓你幫幫我了，我不想再跟你斗了小昭，我累了，我現在只想知道你是不是我兒子，想知道那么多年我是不是在幫別人養兒子，沒有別的什么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不弄清楚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了。看在我養了你那么多年的份上，小昭你該幫幫我，你該不會又在路上跑掉吧，你不能再那么做，算是我求你了。我們讓人家抽一點點血，化驗一下，什么都出來了，簡單得很，一點都不痛，捋起袖子，針唰一下就進去了，眨一下眼皮，針又出來了，一切就清楚了，人家就會告訴我你是不是我兒子了，我們還是好好的什么也沒缺，可是一切都清楚了。小昭你不會跑吧?你不會讓我生不如死吧?

我不知道吳大海要我幫他做什么，我吃飽了飯昏昏欲睡。我就睡下來。這一天我太累了，一睡下我就起不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吳大海又趕我上路。吳大海總是把我從暖和的被窩里拉起來，我已經懶得管他要做什么了。吳大海緊緊地拉住我的手，這樣我就跑不掉啦。我們下了樓，出了住宅區，在小區路口的攤子上吃了早點。吳大海吃得很少，我把吳大海剩下的也都吃了。吳大海付了錢，又拉著我上路，走了一會兒就到了公交車站臺。11路車很快到了，可是吳大海卻無動于衷。又等了一會兒，我們上了9路車。9路車一點也不擠，我們甚至坐到了兩個座位，剛坐下售票員就沖我們喊，買票買票。吳大海沒有聽見，他在看前面一個座位上的花紋，這有什么好看的呢，它幾乎和所

有公交車座位沒有區別，可是吳大海看得很認真，而且只盯住一個地方看，好像那兒有什么把他的目光粘住了。售票員又叫，買票買票，她把吳大海當成了一個貪圖小便宜的人。這次吳大海聽見了。吳大海說，對不起對不起。吳大海把他的聲音弄得緊張兮兮的。

我們很快在某個地方下車，我的手還是被緊緊地攥在吳大海手里。上車的時候，天還迷迷蒙蒙的，可是現在，天空變得明亮而潔凈，在冬天，很少見到這樣的好日子。這使我興致很高。我一路琢磨廣告牌上的圖案，那上面的頭像都顯得興高采烈，她們無一例外用熱情洋溢的眼神看你，好像在說，我天天都在等你，終于等到你啦。可是我們一走過去，她們又對下一個人說了。非常有趣。她們也對吳大海這樣說，但吳大海根本不理她們。吳大海在這個早晨一句話也不對我說，他把那只蒼蠅關起來了，別的蒼蠅嗡嗡嗡，吳大海那只卻只說小昭小昭小昭。它叫我的名字像抽鴉片上了癮。現在好了，天氣晴朗，耳根清靜，我又剛剛吃飽了飯，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可是我的手被緊緊攥在吳大海手里，那是吳大海的手嗎?它又濕又粘，把我的手裹得嚴嚴實實，讓我的手喘不過氣來。吳大海究竟要怎樣呢?天氣這么好，他還流那么多汗。好像這么好的天氣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他把自己也關起來了。吳大海把這么好的天氣當作陰雨綿綿的天氣一樣浪費掉了。他只知道走路，這樣好天氣和壞天氣就沒什么區別了。橫過街道的時候，他還讓自己直直地往小汽車上撞。小車司機探出頭來，憤怒地沖吳大海叫了一聲，有病!吳大海沒有同他計較。過了馬路，吳大海拉著我順著街邊一直走，走了十米，二十米，三十米……一百米，兩百米，最后一拐彎，“市第一附屬醫院”的鎏金大字就出現在面前。我們從那幾個大字旁走了進去，一股濃濃的蘇打味撲鼻而來。

醫院很大，無數層樓，每層樓無數房間，每個房門上方都掛著一塊白底紅字的牌子。吳大海往每一塊牌子上瞧，瞧了半天也沒瞧見他想要的那一塊，吳大海就拉著我再上一層去瞧。上樓下樓再上樓，瞧了一幢又一幢，走廊里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來來去去，吳大海把他的聲音管得像錢一樣吝嗇，他誰也不問，寧愿自己一塊牌子一塊牌子去找。后來吳大海終于在一個張著窗口的房間外停下來。從窗口望進去，幾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和一些瓶瓶罐罐在一起，還有一張長長的桌子，有個人趴在那兒往一臺天文望遠鏡一樣的機器里瞧。我看不見他們的臉。他們戴口罩的樣子像熊貓一樣憨厚可愛。但很快他們就不能和熊貓比了，窗口里一個醫生沒好氣地對窗口外那個人說，不可能，我們不可能出錯，你不相信你可以到別的醫院再去化驗嘛。她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理窗口外那個人了，她今天早上的心情不好。吳大海卻不知好歹地湊上去，吳大海說，我想化驗。人家沒聽見。吳大海又說，請幫我化驗好嗎?里面聽見了，伸出一只手來。吳大海很茫然，吳大海茫然的樣子像個白癡，吳大海說，什么?吳大海的這兩個字就像給火上澆了一盆油，窗口里燒起來了，窗口里說，你就從來沒上醫院看過病？！掛號！簽單！交費！吳大海臉上帶著笑向人家道謝，吳大海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

離開那個窗口的時候，我聽見吳大海嘆了一口氣，可是嘆得很不通暢，偷偷摸摸地，好像沒嘆完又縮回去了，這使吳大海很不舒服，我聽了也難受。之后吳大海就沒時間嘆氣了，吳大海在掛號處排了老長的隊，在醫生那里簽病號單又排了老長的隊，然后再在交費處排了老長老長的隊。吳大海把我們好幾個禮拜的菜錢送給了人家。吳大海終于拿到他忙了半天要拿的那張紙了，現在吳大海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再回那個窗口就不用挨罵了。但我聽見吳火海又嘆了一口氣。吳大海為什么要嘆氣呢?吳大海早上根本沒吃什么，這口氣把他的力氣全給嘆沒了，嘆完這口氣，吳大海就走不動了。

可是吳大海除了走回那個窗口去，他還能干什么呢?吳大海揲著我的手走，一步，兩步，三步，吳人海走得慢極了，他不像走在醫院干凈光滑的走廊里，倒像正在爛泥地里，爛泥把吳大海的腳背埋住了，吳大海努力地把他的腳拔出來。拔完左腳拔右腳，拔完右腳拔左腳，吳大海的爛泥地沒完沒了。這把他弄得很累，我聽見吳大海的喘息聲像風箱，那是一只好風箱，推的氣多，拉的氣少。吳大海一心一意推拉他的風箱，都忘了他來干什么了。但我們還是走回了窗口。窗口現在閑下來了，它瞪著眼看吳大海，像對吳大海說，過來吧過來吧。可是吳大海卻停下來了。吳大海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聲，他停下來只是為了咳嗽一聲!那聲咳嗽把吳大海壓矮了半截，吳大海就又咳嗽了一聲，吳大海干脆左咳一聲右咳一聲，他咳得很假，連我都聽出來了，可是他的表情裝得像真的。吳大海準備把他的咳嗽當一回事來對待，于是他拉著我在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一坐下吳大海就不愿意起來了。吳大海怎么回事呢?為了到這窗口來，吳大海忙了一上午了。可是現在吳大海卻裝作沒看見那些窗口，甚至不管那些窗口在叫他，過來吧過來吧。這么坐著有什么意思呢?

坐著坐著，我的肚子又餓了，它們一餓就不停地叫。我們坐在那里不動，它們的叫聲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吳大海沒有聽見，為了讓他聽見，我的肚子只有不停地叫，它們說，餓啦餓啦。后來吳大海不耐煩地問我，你怎么老放屁?吳大海連放屁和肚子叫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我說，不是放屁，是肚子叫，餓了。吳大海說，噢。他像是剛從—場夢里跑回來。現在吳大海沒有理由這么坐下去了。這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在窗口前排起了隊。吳大海拉著我也去排隊，吳大海真是個賤骨頭，窗口叫他他不去，他非要等著排隊。

吳大海老老實實排了一上午的隊，這次卻排得很不安份。因為他的嘴巴在喃喃自語，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在不停地說。我想吳大海又在趕他的鴨子了。吳大海嘆氣把他的力氣嘆完了，現在還要不停地說啊說，吳大海不要命啦?吳大海真的不要命了，我看見長著黃色絨毛的小鴨子在醫院大廳里撞來撞去，讓吳大海手忙腳亂，吳大海完全管不住他的鴨子，因此他只有不停地趕不停地趕。他停不下來了，現在是鴨子反過來牽著他跑了，鴨子跑東他也跑東，鴨子跑西他也跑西。吳大海的手變得滾燙滾燙，他的臉也脹得通紅。鴨子越跑越亂，吳大海完全招架不住啦。這時窗口里叫，下一個。吳大海沒聽見。窗口里又叫，輪到你了，拿單子過來。吳大海聽見了，他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地打了個顫。吳大海拿單子的手從褲袋處一點一點舉起來，可是那張單子太重了，吳大海舉得很慢，舉得疲憊不堪，他一點一點舉，一邊積攢他的力氣。終于那張單子到達了窗口，窗口里面有只手在等吳大海把單子遞進去。可是吳大海的手太累了，它很想在窗口處停一停，休息一下。但窗口里面那只手等得不耐煩了，自己跑出來把單子從吳大海手里奪了過去。現在吳大海手里空空如也了，吳大海全身的力量也一下子被卸得干干凈凈了，吳大海再也支持不住了，他把頭一抱，干脆讓自己滑到地下去了。

吳大海蹲在地上，肩膀抖了抖，一陣沉悶的哭聲就從吳大海的胸膛里爆發出來。吳大海的聲音已經不是他的聲音了，吳大海一邊用他的頭撞墻，一邊依依呀呀地說話，吳大海說，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我是畜牲。吳大海像一只哀號的野獸，不停地罵自己是畜牲。吳大海說，兒子呀，我吳大海不是人呀，我是畜牲，豬狗不如呀……

吳大海哭上癮了，我毫無辦法。我知道吳大海哭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勸他。事實上，我每次在大街上逛來逛去，一點意思也沒有，無聊透了，我不想再逛下去了。我知道要是我這樣對吳大海說了，他一定就不再哭了。可這樣的話我說不出來。所以，我只有讓吳大海哭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