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寂寞的刺痛

段露航

曾經很喜歡王家衛的電影，喜歡那種支離破碎的感覺。我從來不是一個破碎的人，過得幸 福而完整，或許正是因為與破碎無關，所以會很喜歡，喜歡那種綿綿密密的疼痛輕悄襲來。

總覺得在王家衛的電影里，一切都是破碎的：破碎的畫面、破碎的情感、破碎的心靈、破 碎的語言、破碎的世界，我時常會忍不住去想那個墨鏡后面的男人真的很奇怪，他將自己有 限地隔絕在世界之外，也許從墨鏡后面看到的世界與我所見的不同，偶爾我也會架上一付墨 鏡企圖從鏡片后以一種深邃的目光洞穿看到他所看到的世界，我必須承認，我失敗了，根本 不是墨鏡的問題，我根本看不出世界在我戴上墨鏡前后有什么不同。

失敗了的我沒有理由拒絕王家衛的電影，總覺得他的電影表達的是哲學意境：關于永恒、 關于尋找、關于那些已知與未知，有點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周旋的味道。他的電影陪我一起走 過純白棉布襯衫的青春。每次看完王家衛的電影會恍惚很久，他的影像語言總是給我不一樣 的感覺，將我偽裝的堅強徹底粉碎，如同王小波所言：此時寂寞不再像一種暖昧的癲狂，而 是變成了體內的刺痛”。

于是，每次在看完他的電影后，我會格外渴望溫暖，渴望堅實的臂膀、渴望溫暖的懷抱與 忠誠的守侯，渴望長久的等待即將被結束，渴望世界在一派溫暖的色調中重新開始，我不想 被寂寞粉碎。

香港導演王晶前一段時間來學校交流，開玩笑說：剛談戀愛的時候，一定要看王家衛的電 影，很有品啊，等到兩個人很熟了，就該看王晶的電影，因為多啊，每年就有十幾部，每個 月都有得看，王家衛的電影就少，幾年才出一部。

那天很偶然地碰到新聞學的一個同學，他說根本看不懂《2046》表達的是什么，想問問我 看出了什么，我問他有什么感覺，他說很壓抑也很晦澀，我說沒錯，我也這樣覺得。但電影 跟懂或不懂沒什么關系，倘若一部影片暗合了你的某種心境，你喜歡某一點就夠了。他一臉 的壞笑說，要是叫《一個男人和五個女人》就好懂的多。

壓抑、暖昧和晦澀是王家衛的電影給很多人的感覺，他比較固定的手法是用抽格、變速、 廣角，他的電影里總是有變形的空間、畫外旁白、人物斷裂，永遠是擦肩而過、是眼神的交 錯，傳遞著擠壓，漂泊與孤獨的感覺。不可靠近卻又無法遠離。

《2046》駛向我的時候，沒有驚喜，亦沒有失望，5年對于我來說也許很長，但對王家衛 來說絕對不算。作為90年代香港最重要的電影導演，王家衛的電影作品并不多，這一點有點 像法國的著名導演：呂克·貝松。憑借《旺角卡門》、《阿飛正傳》、《東邪西毒》、重慶 森林》、《墮落天使》、《春光乍泄》、《花樣年華》，王家衛逐步確立起他在香港影壇乃 至國際影壇的地位。

情節總是不停地變換，不變的是王家衛的手法，《2046》依然如此，從這部影片中仍然可 以看到你所熟知的王家衛的招牌式手法，凄美的色調、華麗的影像、暖昧的關系，抽格、變 速、光角處理后的畫面，人物內心活動的旁白。影片幾乎全部是中景和近景，瑣碎的物品占 據了畫面：停頓的筆尖、如火的紅唇，高跟鞋，鏡頭是游移不定的，折射出恍惚而迷離的情 致與懷舊情調。

“以前的人會找一個樹洞把自己的秘密說進去。”《2046》以木村的旁白開始，到周慕云 最終把自己的秘密只能找一個樹洞說出來，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愛情變成永遠的不可能，無 法逾越無法溝通無法表達。

故事發生在1966年，周慕云從新加坡回到香港，香港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香港了，但是周慕 云何嘗還是過去的自己?很想往進2046號房間的周慕云卻偶然地住進了2047號房，也許這預 示著夢想和現實之間是永恒的錯位，他開始賣文生涯，寫黃色小說、報紙專欄，吟風弄月。 他遇上不同的女人：新加坡的職業賭徒蘇麗珍(鞏俐飾)、在夜總會重逢的露露(劉嘉玲飾)、 住在2046號房的白玲(章子怡飾)、公寓老板的女兒王靖雯(王菲飾)。和所有的女人逢場作戲 ，卻不會為誰停留，周慕云變成了“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間的滑溜的魚”。所有遇見的 人都只是擦肩而過而已，只不過是在彼此內心短暫停留，如同《東邪西毒》中的經典臺詞： 如果不想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拒絕別人。

《2046》中的愛情都是圍繞周慕云發生，職業賭徒蘇麗珍(鞏俐飾)幫他贏回了賭博輸掉的 錢的同時也贏得了他的感情，LULU(劉嘉玲飾)和他在風月場所認識后互相產生好感，住在隔 壁的白玲(章子怡)與他愛欲糾纏，王靖雯(王菲飾)和他的感情是最為干凈純粹的，在現實中 與王靖雯未能產生愛情的周慕云，在小說中，通過木村在列車上愛上機器人(王菲飾)，詢問 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影片的撮影是杜可風，畫面的感覺無可挑剔，構圖精致、色調溫暖，影片中王菲飾演的王 靖雯站在旅店陽臺角上的畫面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同一個位置，董潔飾演的妹妹也在那里 站過，人物處于畫面的左上角，像是快要被擠出畫外似的，那種感覺很奇特。

在《2046》這部影片中王家衛以其慣用的獨特手法勾勒出一個20世紀60年代與未來2046時 空交錯的香港，過去與未來就這樣魔幻地在整部影片中穿插，混亂地交織在一起。《2046》 集合了梁朝偉、張曼玉、鞏俐、木村拓哉、王菲、章子怡、劉嘉玲、張震等大牌明星，王家 衛的號召力由此可見一斑，他的后期剪輯又刪掉了張曼玉的大段鏡頭，只剩下閃回中極少的 片段，也只有王家衛會如此，在最終發行之前，沒有人知道他的影片會是什么模樣。

蘇麗珍對周慕云來說，代表著過去的記憶，是一段遺憾的愛情，鞏俐釋演的蘇麗珍似乎是 過去與現在的某和中聯系。如果有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花樣年華》里周慕云 這樣問道，《2046》里他仍然問：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如果你能放下過去，就回頭來找我 。他告訴蘇麗珍。然而放棄的人其實是他自己，也許是出于內心深深的恐懼，他把選擇的權 利交給了對方：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對過去他總是歷歷在目、難以忘懷，可是又無法去正 視，只有逃避。過去是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注定了一個人要背負一生，蘇麗珍放不下， 周慕云更放不下，最放不下過去的人，還是王家衛，阿飛也好，周慕云也好，包括王家衛自 己都是那只“無腳的小鳥”。

周慕云的小說貫穿了整部影片，影片中一半是現實一半是臆想的世界，小說整個是虛幻， 名為《2046》，講述有一輛神秘的列車，開往2046年，每一個搭乘這輛火車的人都有一個共 同的愿望：尋找已經失去的記憶，據說到2046年，一切都會回到記憶中美好的過去，可沒有 誰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支的人沒有一個回來，除了一個人(木村飾)，他去過，可最終離 開。木村有周慕云自己的影子，在列車上愛上機器人(王菲飾)，你不會會跟我一起走，木地 問，可機器人的情感始終都要慢半拍，眼淚到第二天才會流下來，2046便像極了欲望號列車 ，駛向幸福終點站，可是機器人沒有跟木村一起走，于是這幸福成為虛幻和奢求，一個人到 達終點的木村最終選擇了離開，他不知道后來機器人獨自在車廂內反復做一種奇怪慢動作的 同時答應了他的要求。

王家衛說：“《2046》并不是《花樣年華》的續集，兩個故事創意是同時產生的，它講述 的是一個人，他試圖擺脫過去，但越是想要擺脫，就越是擺脫不了，或許某一天，不知不覺 ，那個過去的忙離不開你了，然后新的生活又會開始。影片中描述的其實就是這樣一個人。 然后再失去了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梁朝偉扮演的這個男人，不僅僅犯了一個錯誤，而是犯 了無數的錯誤，他總在不知不覺中失去機會，因為各種原因失去愛情。”

影片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越是抹去回憶，越會回到過去，雖然嘗試改變，但是發現一 切只是徒勞。”

但不管王家衛如何否認，所有的人都能《2046》中看到了《花樣年華》的影子，甚至可以 看到在王家衛以往的電影中一直延續下來的東西，《阿飛正傳》、《墮落天使》、《春光乍 泄》、《花樣年華》一系列，王家衛的電影滿足了觀念對私密的窺視，情色總是在壓抑中被 遏制，不能被釋放，永遠不被滿足，永遠不能完整，永遠無法互相靠近，寂寞讓人無處可逃 ，所有的人在逃避中尋找，在絕望中等待，在瞬間渴求永恒。

《2046》的音樂也讓人驚喜不已，王家衛的電影里，音樂永遠是與影像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既有專門為影片量身定制的原創音樂，也有精心挑選的老歌。《2046》中的配樂部分還是 由日本作曲家梅林茂操刀(梅林茂為電影譜寫多首原創音樂，也是《花樣年華》和《十面埋 伏》的音樂作者)，而曾與德國電影大師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長期合作的 配樂家皮爾若班(Peer Raben)，還特地跨國貢獻兩首曲子。王家衛也挑選了包括普列斯納(Z bigniew Preisner)、‘秘密花園(Secret Garden)等知名音樂創作者的音樂穿插，音樂的 節奏和影像語言的節奏十分吻合。

歷時五年，終于做完《2046》，王家衛在坎城影展首映后說：“這部片是我過去所有電影 的總結。”盡管沒有獲獎，《2046》也還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影片，美國《時代》雜志評價王 家衛的《2046》時這樣說道：“既冷靜探索，又以熱情托出男人畢業情史。”《紐約時報》 也評論道：“時時散發著充滿感情和美妙動人的氛圍……”

最近，王家衛跟安東尼奧尼和索德伯格聯合導演的《愛神》已經在國外上演了，我不知道 什么時候可以看的到，對于王家衛，我只知道，看完他的電影之后，絕對不是輕笑就可以過 去的。

我渴望真的有一輛駛往2046的列車，能夠找到美好的記憶，然后，可以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