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烏鞘嶺上的風
蘭州西走二百公里,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山地,威威赫赫,阻斷東西交通,這就是不怎么著名但地位特殊的烏鞘嶺。說它不甚著名,是因為華夏大地的名山太多了,以名山論之,它默默無聞,以大山而論,雖然也不可說它小,但它更適合在小毛頭群中廝混。
然而,它仍是一座重要的山。人說大西北,大多是以行政地理而言的,其實,廣闊的關隴地區與中國的北方地區,無論地理地貌,還是文化風俗,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從潼關西行兩千里,過了烏鞘嶺,才算到大西北了。也就是說,當你進入西北兩千里以后,才算到了大西北。烏鞘嶺海撥不到四千米,可它是太平洋暖濕氣流能夠觸摸的最西點,一條山嶺便形成一道重要的氣候分界線,一嶺之隔嶺東是半干旱半濕潤氣候,嶺西,包括千里河西走廊,廣袤的新疆和中亞,都是干旱荒漠氣候。實際上,用不著這么專業,到這兒,一眼就會看明白的。烏鞘嶺以東,山上的草木也很稀少,枯黃的缺少營養的那種,河流很少,水量也不豐沛,但絕沒有沙漠戈壁;翻過嶺,滿眼則是沙漠戈壁了,這種景象,一直可以延伸到地中海東岸的以色列。當然,沙漠戈壁中是有綠洲的。從文明形態上說,這叫綠洲文明。河西走廊便是典型的綠洲文明。
烏鞘嶺便是一條農耕文明和綠洲文明的分界線。
從中原大地一路西來,爬上烏鞘嶺,人會突然感到,已經來到了另外一個天地。正是七月流火的日子,中原的秋莊稼大概都長成了,這里卻是油菜花爛漫的季節。這里的油菜花是概念意義上的黃色,像是用水著意搓洗過,或是高明的油畫家繪制在山坡上的。確實,這種油菜花的黃只有在西洋油畫中看得到。最先給人發出信號的還是風。太陽正紅正艷,天空正高正藍,草木真像是涂抹在畫布上的。紋絲不動。可是有風。風沒有來路,沒有方向,可它在刮。這里的風很硬,可能你經歷過臺風的摧枯拉朽汪洋恣肆,但臺風襲人是鋪天蓋地劈頭蓋臉的那種,烏鞘嶺的風卻不這樣,它只往人懷里鉆,大熱的天,你只覺身子一緊,第一反應便是掩住懷。掩住了也是不頂用的,風還會想辦法鉆將進來。風是帶了冰冷的、尖銳的刺的,別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即便是身披擋得住箭鏃利刃的鎧甲,這里的風也照樣與你肌膚相親。
大概,烏鞘嶺的風是在奉命告訴你:閣下,你的雙腳已經正式踏在大西北的土地了。
奉誰的命呢?你就別問那么多了,沒人會告訴你,該讓你知道的,就是眼里所看到的。高山牧場上散落著一群群白牦牛,它們在吃草,打架,游戲,當然也少不了戀愛。白牦牛聽說過嗎,見過嗎,地球上只有烏鞘嶺山地有。烏鞘嶺是甘肅天祝藏族自治縣的地盤,天祝是新中國設立的第一個少數民族自治縣。白牦牛是國家保護的動物種群,雖然它與別的顏色的牦牛一樣都是馴養的。皮毛的顏色讓它們身價不凡。沿山蜿蜒著一道土墻,你可別把它土墻看待,那是長城。一截是漢長城,一截是明長城。白牦牛出入于長城內外高天白云下,逐水草而徜徉。在它們的眼里,長城就是一道土墻,哪邊的草好,它便跳過豁口去哪邊吃,烽火臺上的狼煙早已讓嶺上的硬風吹散了。城墻上的士兵早已讓引吭高歌的牧人趕進歷史了。抬眼望,一派綿延群山中,突兀著一座白山,那是馬牙雪山。怎么會叫這樣一個山名?不外乎山的形體像馬牙罷。好似誰把一顆白玉米粒立在了那兒,扁扁的,聳聳的,一掌即可扇飛一般。當然,上帝也沒有那樣大的掌力。馬牙雪山是幾條河的源頭,大西北,哪怕是多么小的一條河,都是彌足珍貴的。如果河流是商品,你用多少金銀去交換,都是沒人跟你換的,除非你用河流去交換。水是生命之源,在大西北的任何地方走一遭,你就會由衷服膺,首先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一偉大的家伙。
馬牙雪山的重要性就在這里。而烏鞘嶺無所不在的硬風就是馬牙雪山的雪光水意氳氤而成的。
誰給馬安上了翅膀
越過馬鞘嶺,穿過古浪峽,大西北的大門,以及整個中亞的大門算是向你敞開了。武威是萬里絲路的第一重鎮,向稱涼州。我曾在一本書中寫道,涼州是一個有名的地方,隨便將手伸進中國古代典籍中,一把就可摳出幾個涼州來。這話算不上精彩,但是我說的話,我當敝帚自珍。說涼州最有名的話恐怕數這一句了:涼州七城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其實,涼州現在也很有名,只要旅游過的中國人都應該知道的,那匹奮蹄揚鬃足踏飛燕的銅奔馬就出自涼州,它是中國的旅游圖標。
銅奔馬出土于涼州城邊的雷臺。雷臺是古人祈雨設施,臺不甚高,也就二三十米,臺也不算寬闊,方圓十畝地而已。但雷臺呈現出來的卻是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氣勢。為什么呢,雷臺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闊地,這就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視覺效果。雷臺是就地取材用白土筑就的,涼州大地上的土是白的,而非我們常見的黃黑紅土。白土筑起的高臺矗立于天高云淡綠野平疇間,歷史與現在便融于一體了。我見過一些名勝點,為了顯示其悠久蒼涼,便弄幾棵人造的古樹來裝樣子,就像一些男人為了更像男人,搞一些什么毛栽在胸部上,怎么看怎么別扭。同志們吶,一個男人像不像男人,在于他楞角分明的外形,說話做事的風格,還有他的胸懷修養,滿身長毛的男人未必是男人,很可能是返祖現象,而毛發稀少的男人,做出來的事情倒有可能很男人,比如那位長得如婦人一般秀麗的大丈夫張良。繞了一個大彎子,我想說什么呢,雷臺前也是有幾棵古樹的,那是常見的楊樹,據說已經幾百歲了。樹梢和旁枝完全干枯了,只有樹干似乎還活著,點綴著幾片半死不活的綠葉,樹皮脫落,像一只只剛被剪了毛的老棉羊。這種樹,只有在畫中才可見到,更像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時,高出來的那些。然而,人一看,便知它是真正的古樹,與人造的古樹迥然有別,因為仿真的古樹太真了,比真的還真,便流于假了。
古楊樹長在墓道外面。這是一座漢墓,墓壙就在雷臺身下,也就是說,雷臺充當了墳丘。究竟是墓先臺后,還是臺先墓后,我沒有考證過,無論誰先誰后,都可視為風云際會天作之合。墓道很深,一進又一進,進到里面,頓覺進了地心。墓道全部用碎磚砌成,被習稱為秦磚漢瓦的那種磚。可秦漢的磚向來是很氣派的,這里又為何要用瑣屑碎磚呢,是墓主沒有足夠的金錢嗎,顯然不是,墓主是貴族,從別的陳設看金票是大大的有。這恐怕是有錢人的特立獨行吧。從功用看,陵墓異常堅固,以審美論之,碎磚聚攏成拱頂,大小薄厚參差,幽深渺遠如天穹然。而銅車馬陣就曾布列于最深處的一個墓廬中,被命名為銅奔馬的那匹馬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惜,發現銅車馬陣的那位農民將原陣搞亂了,現在的陣勢是郭沫若先生重新排的,是不是原樣子,沒幾個人有資格評論。離奇的是,墓道口有一口井,井口在雷臺頂。垂直貫通墓道后,切入地下數十米,據說曾是守臺人的飲用水井,現在井里沒水了,井底堆滿了各種面值的紙幣,當然都是當今通行的合法紙幣。把錢扔入井里不是因為錢多花不完,也非奠祭什么,純粹是為了好玩。硬幣到了井底,輪廓便會大如銀元,一元人民幣上去,幣面放大如小學生的作業本,要是百無大鈔下去便是一張年畫了。而井底大多是百元大鈔,看來當今千金博一笑的有錢人也不鮮見。何以如此,懂得多的人說,視覺差故也。
墓中的銅車馬陣被放大了無數倍,陳列在雷臺下的曠地上,供人們一睹那秦漢勇士的風采。銅車銅馬銅人都是用青銅鑄的,陽光下,浮泛著綠瑩瑩的幽光,一時遙遠的英魂應召而來,金戈鐵馬之聲隱隱作響。誰都知道,馬是奔馳的大地上的精靈,是幾午年來武士的神韻,人們創造了無數頌揚馬的形容詞,但也止于千里馬就到頭了。至于天馬之說,那更多是人的想往。可天馬卻是真實存在的,漢武帝得之于敦煌渥洼海的那匹即是。天上的馬下凡于塵世,當然是千年一遇的,可那位好大喜功的漢天子,似乎不明白這個道理,非要興師動眾搞回成群成群的天馬不可。天馬成群,還是天馬么。天子鬧出的笑話,一定是比普通人鬧出的更可笑。漢家天子得到的那匹真的天馬已經渺不可尋——雖然它是天馬——而那匹天馬的真髓卻凝固于涼州雷臺了。看看吧,它仰天長嘯,鬈毛劍立,刀尾直指長空,三蹄騰飛,一蹄踏著一只正在展翅翩翩的飛燕。能將飛燕踏在蹄下的馬,豈千里馬可以做得?而今,這匹天馬已隨著滾滾的華夏人流,飛向了地球上所有有人的地方。而妙合無垠形體神韻,不為流俗羈絆的獨立情懷,立足大地志存高遠的品格,乃是天馬得以縱橫長空的翅膀。
繡花廟不是鬼門關
河西走廊在由武威地界進入張掖地界時,南北兩山在繡花廟突然收縮了,像一條寬大的口袋,被人攔腰扎住了。如果說,烏鞘嶺是河西走廊的大門,涼州是大院和前廳,那么,到了繡花廟,便要進入河西走廓的臥室了。而繡花廟以西的大平原,便是河西的后院。也不難想象,兩頭都是幾百里寬闊的地面,在一個彈丸之地濃縮為百多米,兩山夾峙,驛路逶迤,一處要塞便有了天造地設的氣象。繡花廟不僅身居河西大道的要沖,另一條穿行于圣蓉河谷的逼仄小路也得在這里匯齊。
繡花廟的老名叫定羌廟,聽這名字,便可聞著火藥味。都在一口鍋里攪勺,干嗎那么戾氣滂沱的,有一個高人在路過這里時,打聽到此地還有一個比定羌更古老的名字,而且,這名字容易讓人心生美妙的聯想,這就是繡花廟。老名字據說源于很古的一次征西戰爭中,一位女將在鐵血的間隙,并未忘了自家的女兒身,夜坐營帳,妙手繡花,讓打打殺殺遠離家鄉的將士做了幾場粉紅色的夢。當然,這都是據說,大多都是清醒者替沉睡者做的白日夢。
繡花廟屬于山丹地界。山丹是隋煬帝親自起的縣名。這位又風流又荒唐的皇帝,曾在河西搞過一次超大規模的會盟,西域乃至波斯高原幾十個國家的元首都來了,隋煬帝本是個愛排場的人,這次把風頭出足了。他給千里河西走廓所有的樹上都披上了錦鍛,把那些同樣是一國之君但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王候將相唬壞了,一時,已經臣服中原王朝的國君把頭低得更低了,還沒臣服的呢,趕緊雙手捧上國書,送來他們的漂亮女子和好東西,又是稱臣納貢,又是攀親拉關系,好不熱鬧。耍了這么一回,隋煬帝興頭正盛,車駕路過山丹時,抬頭一望北山,只見山色如丹而色淡于丹,但仍是丹色,是那種好似被刪削過后的丹,于是,靈感襲來,他隨口命名為:刪丹。這是個雅致到了極點的地名,可惜能雅到這個程度的人不多,再說,起名字的皇帝已經被人拾掇了,咱還怕他甚鳥,咋方便咋來,改為山丹,筆畫少,少寫兩筆是便宜。
山丹有著保存完好的,連續幾十公里無間斷的長城,一抹平疇戈壁灘,一道土墻威嚴西走,把走廊豁開成南北兩半。北面離北山根很近,南面離南山很遠,占據長城以北地域的人明顯地處在下風。這是漢長城。長城以北是胡人,以南是漢人。不用讀多少史書,實地一看,便可蠡則當年的河西風云。與長城并行西去的還有兩道與長城同樣壯觀的設施,一條是312國道,一條是蘭新鐵路。而這三條大動脈都得經過繡花廟,好似三股粗麻繩,要同時從一孔細針眼里穿過,還必須穿過。如此特別的去處,發生一些特別的事情,似乎也合乎常理。多少年來,這里一直有著“中國的百慕大”之惡譽,寬闊平坦的公路,汽車速度放得很慢,也會莫名其妙地翻車,一出就是重特大車禍,每一年,總有那么幾起,十幾起,甚至幾十起。這里成了司機們的鬼門關。公路專家一批又一批來了,從專業的角度看,找不出公路本身的毛病。地質學家來了一批又一批,因為有人懷疑這里有什么地磁感應,結果證實這是空口說白話。可凡事總得討個說法,現在可是科學昌明的時代啊,不能把一時還不可知的事情歸之于神鬼。
在車禍鬧得兇的時候,我在繡花廟住了一夜,我是以記者的身分去的。正是火紅七月天,在繡花廟的弋壁灘上待一個白天,一個大活人就可離木乃伊不遠的。那一夜,大雨如注,陪同我的交警說,今晚肯定是有事的,我們穿上厚毛衣和雨衣,來到了公路邊。還沒找到理想的落腳地,霹靂一聲響,一兩滿載貸物的大卡車摔出了路面。我們冒雨去救死扶傷。這邊正手忙腳亂,不遠處又是山崩地裂一聲響,趕去一看,又一輛載重卡車兜底朝天。立即又分頭救助。一輛,一輛,又一輛,司機們好像得了傳染病,明明看見好幾輛車撂在路邊了,還在前赴后繼,一輛離一輛的傾覆地點不過十幾米之遙。寒風攜帶寒雨,我們已經渾身精濕,凍得手腳麻木。業務繁忙,我們的人手分配不過來,而新的車禍還繼續發生。利用喘氣的空閑,一位干警自嘲道:干脆咱歇著,等車翻夠了再處理,看它究竟能翻多少。當然這是笑話,這一夜,兩公里的路面上,毀車九輛。
后來,人們還是找到了原因,大概是由于視覺差使司機產生了誤判,公路東高西低,而兩面的山卻是西高東低,路面是有著十幾度的坡度的,可坐在車里看,卻是一路坦途。在長途行車后,遇上一道漫坡,對車速的悄悄變化已有十分敏感了,反應過來時,已來不及了。繡花廟據此開始了大規模的道路整修工程,高處削低,低處墊高,此后再也沒發生過大的車禍。繡花廟還是那個繡花廟,繡花的人芳蹤難覓,活著的人從來也沒見這里有什么廟,聊可自慰的是,繡花廟不再是西出陽關者的一道是鬼門關。
亥母洞存疑
亥母是藏傳佛教中的一個重要角色。當年西夏人很是尊奉這位神。西夏人六征河西終于取得成功后,便把河西當成了自家的大后方來經營,宏揚佛教是其一大國策。亥母洞因此進入了人們的視野。亥母洞地處祁連山中,由四孔天然紅砂巖洞組成,中間一洞據說穿透了祁連山直達青海,前庭則可以同時容納數千人坐地誦經。想想當年的盛況!現在的洞窟全部坍塌了,膽大的人往里面走過,走出了很遠,聽那幽遠的回聲,似乎離盡頭還很漫長,只有見好就收。一座蒙蒙的大山,惟有亥母洞所在的山包是紅色的,洞前橫著一道山脊,形似一尊睡佛,有幾個信徒,在每天過完必須過的世俗生活后,自愿在這里打理各種佛界事務。
亥母洞重新引起世人注意的是,前幾年這里曾發現了一本西夏文經卷。我們知道西夏人是創立了自己的文字的,但讓蒙古人幾乎毀完了,現在誰要是手頭有西夏文的片言只語,一定是會當成稀世珍寶的。而這里一次便發現了一本完整的經卷,名為《說法維詰摩經》。更珍貴的是,這本經卷是活字印刷,而印刷質量卻很差。這在流傳下來的古代印刷品中是絕無僅有的,何況這是極端崇佛的西夏人印制的佛經。這是什么原因呢?原件送到了涼州博物館孫壽齡老先生手里。據說,國內懂得西夏文的僅有五人,孫先生就是其中之一。無論木活字,還是銅活字,印出來的文字都十分精美,而這本經卷不是字缺角,便是字行歪斜。一個大膽的推測蹦出孫先生的的腦海:這是泥活字印刷品!誰都知道,印刷術是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之一,發明者是北宋的畢升。可證據呢,一找不到活字版,二沒有印刷品樣品。全部證據就是沈括在《夢溪筆談》上的一句語焉不詳的話。不把實在的證據拿出來,話就由人說了。于是,德國人說印刷術是他們的發明,韓國人也不甘寂莫,要把這樁曠世功業搶注到自家人名下。為了這,許多國家的科學家傾注了畢生精力,試圖研制出來一副能夠印刷文字的泥活字版。可是,都沒有成功。泥活字印刷術的發明權只好懸著。
孫壽齡手中有了泥活字印刷品,但這只是推測,要證實,必須拿出印版來。孫先生在自己的斗室里支起了制陶爐。他是一個多面手,考古是本專業,年輕時搞過泥雕,練過書法。他從外取回紅粘土,團一個個小泥坯,刻上西夏文字型,放進爐中燒制。可是,字坯要不爆炸成粉沫,要不根本沒法組版。一次次失敗,一次次改進,白天,家里爐火通紅,晚上,家里爐火徹夜。轉眼間,三年過去了,孫先生終于燒出第一個泥字,組成了第一副泥活字版,印出了第一張泥活字印刷品,而且與那本出土的經卷一般無二。時隔千年,中國人終于用實物鞏固了自己的發明權。當中央臺播出這個消息后,我去拜訪孫先生。他已經退休兩年了,他的全家擠在一套狹小的單元樓里,孫先生的工作間是那面不大的陽臺,他在這片窄小的水泥板上扎根幾年,攻克了一項世界難題。陽臺上擺滿了他用小火爐燒制的仿真西夏文物,雖然是仿真,也是十分珍貴的,許多人要跟他合作走市場,他不干,在他那兒,事業是不能用來謀利的。他的西夏文書法和泥字雕刻作品,早已成了收藏家們的新寵,可他只給懂得的人送,只懂得錢的人,免談。
我見到孫先生的那個夏日午后,他剛從考場回來,神情有些沮喪。一家權威學術單位要聘他當西夏考古專業的博士導師,可他只是個中級職稱,只有考取至少副高資格才可上任。他幾次都是被英語擋在門外的,這次也不例外,雖然他是全國屈指可數的西夏文專家,而聘他的目的就是為了發揮他的西夏文專長。但衡量他西夏文水平的惟一尺度卻是他的英文水平。孫先生是很想為國家培養幾個專業人才的,別的懂西夏文的幾個專家都是高齡了,他盡管也已經退休了,在業內,卻是最年輕的。不知道,當孫先生的英語終于過關,獲得上講臺的資格后,他還有沒有力氣登上那三尺寶地。我看著他的泥活字版,看著他的西夏文書法作品,看著他再次名落孫山后的神情,很想對他說,讓你這樣的人再去考副教授,而且考不上,丟人的不是你。但我還是忍住沒說。面對一個一心想為國家培養珍稀人才而沒有機會的老前輩,我想安慰他都難以啟齒,怎可發這種憤世之言呢。
我是在見到孫先生的第二天,驅車上百公里去看亥母洞的。那一天,涼州的天空飄著小雨,小轎車沿著一條水渠往祁連山方向進發,田園蔥綠,渠水歡快,離亥母洞漸漸近了,我的心卻慢慢虛了:亥母洞還有佛嗎,孫先生的智慧之光使蒙塵的亥母佛光燦爛,而這束佛光能否照亮獨行者腳下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