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春一個乍暖還寒的下午,我陪女作家胡蘭畦先生到協和醫院去看望陽翰笙先生。
陽翰老在“文革”中遭到江青的殘酷迫害,此刻雖已獲得自由,并住進了高干病房,但由于兩個“凡是”威風仍在,這位參加過“八一”南昌起義的老戰士的政治結論(即所謂“四條漢子”及三十年代文藝黑線等罪名)遲遲沒有作出。他一提起此事就十分激憤:“我的問題早就查清楚了,他們還想壓住老子永世不得翻身!”
胡蘭畦是大革命年代十分知名的革命女杰,茅盾的小說《虹》里的女主人公梅女士,就是以她為原型的。1949年以后她一直被冷落,1957年又成了五十五萬“右派”中的一員,此時也尚未成為“出土文物”。
這兩老是四川老鄉,又都是父親的故交,有我同去,話題自然會轉到父親身上。陽翰老說:“乃器先生同我是老熟人了,四十年代他投資拍進步電影,我還是牽線人咧!”胡蘭畦說:“翰笙,我真搞不明白,把乃器這樣一個好人,整得恁樣慘!為啥子我們的革命成功以后,要把好人、正派的人,一批批整倒、整死?!”
陽翰老沒有回答她這個有關“精英淘汰”的問題,只是關切地問我:“你爸爸的問題怎樣了?”“‘右派’帽子在1975年就摘掉了,現在恐怕人走茶涼,沒有人為他說話。”“要爭取嘛!你發出聲音,人家就不好假裝沒聽見啦!”
當時已有中共中央要對“右派”重新甄別的消息,這番話提醒了我——消極等待是不行的,于是開始寫申訴信。父親的錯案一年后獲得改正,我也始終銘感陽翰老在關鍵時刻的提醒。那次的交談,還觸發了我對父親與電影業歷史淵源的關注。記得“文革”中有外調人員來調查父親與電影界友人的關系,他堅持按歷史事實寫材料,并與來人發生了爭執。
事情還得從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談起……
再造“聯華”,三人投資兩個外行
電影事業素有“夢工廠”之稱,父親則是近代史上一位有名的“逐夢人”。
20世紀30年代胡愈之主持《東方雜志》時曾有一項壯舉——一百多位知識分子在該雜志1933年新年號上,同時發表“新年的夢想”,父親也是撰稿人之一,并預言中國將要發生一場“向整個的上層階級進攻的左傾的革命”。1946年他又發表《我想寫一篇小說——二十年一夢》,抒發自己的未來中國之夢。他在文章最后寫道:“如果夢境是理想的,現實是不是愚蠢的呢?理想固然未必完全能實現,但是,智慧至少可以使它大部分得著實現。”他的文化建設理念,在抗戰結束后的上海,得到了一次施展的機會。
影音聲光的特殊魅力和大眾傳媒效應,使電影藝術成為20世紀最有效的傳播手段之一。國民黨政府竭力將電影事業壟斷在自己手中,抗戰勝利后又接管了敵偽電影產業。為與國民黨爭奪電影文藝陣地,在周恩來的推動下,陽翰笙、史東山、蔡楚生等以戰前聯華影業公司同人的名義,醞釀籌組民營制片機構——聯華影藝社。當時擔任上川企業公司總經理的父親,由是開始了經濟上的“觸電”,投資聯華,拍攝巨片《八千里路云和月》和《一江春水向東流》。
父親與左翼影劇人的關系,可以追溯到抗戰爆發前的救國會時代,當時各界紛紛組織救國會,電影界人士也組織了電影界救國會,他與夏衍、陽翰笙等的交往即始于此。抗戰期間在大后方的民主運動中,他與影劇界的朋友也常有過從。據參與發起聯華影藝社的任宗德先生回憶,1946年三四月間,在上海愛棠新村任宗德家中,由陽翰笙主持,袁庶華、史東山、蔡楚生、蔡叔厚、任宗德等一起商議,袁庶華(中共地下黨員,父親在上川公司的老部下)提議章乃器參加,蔡楚生提出請夏云瑚參加,得到大家的贊同。任宗德回憶說:
章乃器先生是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工商實業家,他主持的上川公司頗有實力,在上海灘以至長江流域都很有影響。請他出面,可以使即將成立的制片機構帶有濃厚的民營商家色彩,在國民黨的文化專制下便于運作。夏云瑚與國民黨方面人士的交往更深更廣,他的朋友何龍慶抗戰后由重慶稽察處處長調任上海稽察處處長,這些關系可供利用,可作掩護。夏云瑚與陽翰笙、蔡楚生等進步文化界人士有長期的友好合作關系,在上演《屈原》、《清明前后》等進步話劇時都出過力,加上他精通電影的經營發行,所以,大家都歡迎他參加進來。經過工作,章乃器和夏云瑚表示同意,參加了籌備會議。后來,為了交涉使用戰前聯華電影公司攝影場地等事,鄭君里、孟君謀等人也參與了籌備商議。
聯華影藝社于1946年6月成立,父親被推為總召集人,議決分別由史東山、蔡楚生負責,準備拍攝故事片《八千里路云和月》和《一江春水向東流》。第一筆制作經費十萬美元,由章乃器、任宗德和夏云瑚三人分擔。任宗德回憶說:“其中,章先生出資最多,我次之,夏云瑚最少。”“凡有重大事務,由章乃器召集有關人員商議決定。實際上,起決定作用的是陽翰笙、袁庶華和蔡叔厚。而在藝術創作方面,則由陽翰笙、史東山、蔡楚生、鄭君里、陳鯉庭、徐韜、王為一等人負責。那時,章乃器和我對經營電影業都完全是外行,陽翰笙、孟君謀、夏云瑚等內行權威人物說怎么辦我們就怎樣辦……”
父親晚年對我談起這件事時說,聯華的三個投資人中間,任宗德和我算是同行,都是搞酒精的。抗戰期間汽油匱乏,便用無水酒精代替,利潤很高。他投資創辦了國防酒精廠,我在上川也辦了個酒精廠,都是同業公會的成員,彼此早就熟識。夏云瑚是四川袍哥中輩分不低的人物,當過重慶國泰戲院的老板,三教九流無所不通,對電影制作發行也比較內行。我那時對電影制作是外行,完全是憑著一股熱情而投入,這里面水有多深是不清楚的。后來不得不中途退出了……
一人退出,“聯華”改組成立“昆侖”
聯華影藝社成立時的誓言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同人們熱情高漲。經過一番緊張的籌備,由史東山編導、王為一為副導演的第一部影片《八千里路云和月》,于1946年9月24日在徐家匯攝影場開機。不久,由蔡楚生、鄭君里聯合編導的《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投入了拍攝。
中國人民經過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贏得了抗日戰爭的全面勝利,憧憬著一個和平、民主的新國家出現。但這個戰后建設之夢,很快就被獨裁政治下的體制性腐敗所打破,促使人們從勝利的喜悅轉向了冷靜的反思,這兩部史詩式的巨片,就是這種歷史反思的產物。
《八千里路云和月》取材于隨軍抗敵演劇隊隊員的艱苦生活,影片中江玲玉、高禮彬等愛國青年千里轉戰,抗戰勝利時竟無處容身;而江的表兄周家榮戰時大發國難財,勝利后又成為巧取豪奪的“劫收大員”。作品以生動的電影語言,描繪出中國抗日戰爭的歷史長卷,揭露了當時政治的腐敗黑暗。
在大師史東山的導演下,這部影片的故事、場景和人物,都十分貼切到位。抗戰勝利、腐敗加速的冷酷社會現實,使影片激起了觀眾的強烈共鳴。史東山借女主人公江玲玉之口,發出了至今仍振聾發聵的譴責:
這個世界,都像你們這樣搞下去,還成世界?明敲暗詐,強奪民產,人人都在切齒痛恨你們,個個敢怒不敢言……
這是人的世界,永遠這么不拿別人當人,這個世界是永遠不得太平的!
《一江春水向東流》通過上海紗廠女工素芬與教師張忠良一家人在八年抗戰中的沉浮,揭示了中國女性在戰亂中的悲慘遭遇,對于張忠良在大后方紙醉金迷中的墮落,實施了靈魂的拷問。這是廣大觀眾至今仍十分熟悉的故事,本文就不贅述了。
父親晚年曾談到,當時制片耗資巨大,幾乎吃光了他手頭所有的流動資金,不得不四處調集頭寸,以保障拍攝的正常進行。據說他解決燃眉之急的方法之一,是找老朋友吳蘊初幫忙,這位“味精大王”照例會給他一張產品提貨單,倒手就可變出現金來辦事。
由于資金緊張,兩片的制作十分艱苦。拍攝《八千里路云和月》用的是一臺老式法國“拜爾豪”單眼攝影機,每換一個鏡頭,就得拆下來調試一次;而拍攝《一江春水向東流》上集結尾的暴風雨場景時,不得不抽用污水噴灑,搞得演員苦不堪言。為應付國民黨當局的電影審查老爺,長袖善舞的夏云瑚只好到處送紅包疏通。
《八千里路云和月》在1947年春公映大獲成功,父親卻在巔峰到來之前選擇了退出。任宗德晚年回憶當時的情形說:
作為總召集人的章乃器先生日漸感到自己在創作、管理尤其是在經濟上都作不了主,也不及時向他通報有關情況,愈來愈對聯華影藝社的狀況不滿意。1947年2月,《八千里路云和月》完成上映,《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拍攝了一半,但所投入的十萬美元資金已全部用完,聯華影藝社面臨著拍攝經費的巨大缺口。此時,雖然《八千里路云和月》一炮打響,受到好評,但是章乃器先生還是堅決地表示了退出聯華影藝社的態度。章先生退出的理由有二:一是影片的攝制預算、成本、開支控制不住,隨意開銷,難以經營;二是夏云瑚不好相處,難以共事……
其實對民營電影制片機構的經營模式和發展藍圖,當時也存在不同見解
作為經濟學家和企業家,父親顯然不喜歡電影界“草臺班”式的習氣,希望按照現代企業管理制度來進行管理。他對中國戰后電影業的發展頗具雄心,據說第一步計劃籌集美金十二萬元,完成一兩部大制作后,再吸引外資擴大到六十萬美金的股本,參照好萊塢的制作運營模式,組成一個民營影業托拉斯,與官辦電影公司分庭抗禮,打破國民黨的文化專制,為中國的民族電影在國際上爭得一席之地。他雖然認同左翼電影的批判現實主義創作方向,但這套發展藍圖,顯然與中共的領導方針不大合拍,后者一向是以俄為師,更重視電影的政治宣傳效應。
聯華影藝社于同年改組為昆侖影業公司,由于在發展方向和人事上的分歧,父親所代表的上川企業公司資金,沒有轉成昆侖影業公司的股本,僅作為對《八千里路云和月》和《一江春水向東流》(上下集)的投資。根據昆侖公司在1950年給父親的信件記載,在分紅比例上為兩片三集發行收入的四分之一。
1957年“反右”時,父親的民營電影發展方案被翻出來批判,作為他“投靠美帝”的罪證。雖然兩巨片皆在他主持聯華影藝社時期開始制作,但在1963年出版的《中國電影發展史》中完全沒有提及,成了銀幕背后的歷史隱身人。
巨片公映,民族電影壓倒西片
《一江春水向東流》下集《天亮前后》于1947年9月完成,與原聯華影藝社攝制的上集《八年離亂》以及《八千里路云和月》一道,統一由昆侖公司發行。《八千里路云和月》是昆侖推出的第一部影片,但它是以聯華影藝社的名義出品的。任宗德說:“電影海報上的制片人標明的是陶伯遜、周伯勛,這是為了應付國民黨審查機構,因為陶、周二位與國民黨方面有較為密切的關系。實際上的制片人應該是章乃器、夏云瑚、陶伯遜和我四人。”
拍攝《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初,并未考慮將該片分為兩集。聯華影藝社改組為昆侖公司后,籌得新的資金續拍。因素材內容豐富,又考慮到投資的階段性,才分為上、下兩集。故電影海報上,《八年離亂》標明聯華影藝社出品,而《天亮前后》標為昆侖影業公司出品。
《八千里路云和月》公映引起了轟動,被西方影評家稱為“一部以抗日戰爭為背景的半紀錄影片”。田漢曾評價該片說:“這戲據說以一萬八千的預算而用到五萬萬,超過一般國片的成本,曾使某些短視的投資者搖頭卻步,但這錢證明沒有浪費,它十足替戰后中國電影奠下了一個基石,掙到了一個水準。”。
在票房價值上,《一江春水向東流》更勝一籌。該片于同年10月在上海首映,連映三個多月,場場爆滿。據當時報刊統計,首輪觀眾人數為712874人,占全市500萬人口的14%以上,平均每七個人中就有一個人看過此片,創造了1949年以前國產片的最高上座紀錄,票房超過好萊塢進口片。上海的大光明、美琪等頭輪影院,歷來專映西片,此時撤下了美國影片上映該片。
《一江春水向東流》被稱為中國電影史上的鴻篇巨制,也是毫不夸張的。記得我幼年觀看的第一部電影就是此片,是上、下集分開放映的,上、下午各看一集,覺得時間甚長;上小學后再次觀看,則是上下集連映,反而短了許多。后來才知道原片全長七個多小時,1956年方剪裁為三個多小時。
兩大史詩巨片的誕生,使昆侖公司的事業達到了巔峰。主角白楊、陶金成為如日中天的“影后”和“影帝”,主要配角吳茵、舒繡文、上官云珠等也擁有上好的口碑,吳還獲得了“東方第一老太”的美譽。
兩片是中國影壇批判現實主義電影的扛鼎之作,也永遠奠定了史東山、蔡楚生在中國電影史上無可爭議的大師地位。
電影是藝術與技術高度結合的藝術形式,雖然兩人都屬于“水磨功夫”的電影大師,但風格卻有所不同:史東山憐香惜玉而有豪俠氣,作品大氣磅礴,長鏡頭、蒙太奇手法的運用獨具匠心,常念及“膠片來之不易”,臨場惜墨如金,鏡頭處理干凈利落。他能夠在極其簡陋的條件下,以三個多月的時間制作出《八千里路云和月》這樣的巨片,其技術水平可見一斑。而蔡楚生則是柔情似水的才子型,細磨劇本且著意煽情。而于鏡頭技術運用則不甚自如,《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臨場拍攝,實由鄭君里完成。蔡楚生自稱:“我是藝術第一,找錢是公司老板的事”,故其影片制作成本甚高。1949年后史擔任電影局技術委員會主任,蔡則任藝術委員會主任,雖各得其所,亦不謂無由。
今天的觀眾在觀賞中國老片時,常為片中演員的“話劇腔”所苦,這是那個表演藝術由舞臺向銀幕轉型年代特有的痕跡。影評家邵牧君在評價史東山的藝術成就時,談到了白楊在《八千里路云和月》中的表演:“從少女時代的天真熱情到中年時期的沉靜抑郁,無不神情并茂,曲盡其趣,連臺詞也一洗拿腔拿調之病。同一位白楊,在相去不遠的時間里,又主演了《一江春水向東流》,相比之下,表演成績便有明顯差距,惟一的解釋只能是導演的功夫了。”
分道揚鑣,三人行終成獨角戲
聯華影藝社于1947年5月改組為昆侖影業公司,名稱是任宗德起的,寓意“攀登電影藝術高峰”,得到大家的贊成。昆侖影業公司的投資人為夏云瑚、任宗德和蔡叔厚,按股本比例計算,夏占六成,任占三成,蔡占一成。蔡叔厚這一成,實際上是代表中共地下黨組織出資。夏云瑚任董事長,負責行政、發行;任宗德任廠長,管制片、生產;蔡叔厚任總稽核,統管財務。
任宗德說:夏云瑚當時投資的五萬美元,是在新加坡的唐瑜以預付片款方式籌集,寄給昆侖拍片的。“夏云瑚收到這筆資金后作為自己的股本投資昆侖,把我們所有的人都蒙在鼓里。后來《一江春水向東流》在新加坡上映獲利甚巨,夏云瑚將五萬美元歸還了唐瑜,實際上他自己并沒有向昆侖投入多少資金”。
《一江春水向東流》即將完竣之際,夏云瑚提出要撤資出國,另謀發展,同時力主將昆侖歸并到文華影業公司老板吳性裁的麾下。吳在戰前就是老聯華公司的三巨頭之一,戰后在上海獨資組建了文華影業公司,經濟實力雄厚,早就有意兼并昆侖。由于陽翰笙、史東山和任宗德都反對兼并,夏云瑚甚為不悅,堅持要撤資退股。
《一江春水向東流》在國內上映獲得成功,夏云瑚攜拷貝遠走海外,行前提走了約五百兩黃金的股本,從此在資本上脫離昆侖。根據陽翰笙的意見,保留了他的董事長名義。夏在香港、新加坡發行公映此片,盈利頗巨。任宗德說:“這些發行放映收入,夏云瑚一分錢都沒有交回昆侖公司。后來,我到香港要他交賬,他說賺的錢全用光了,現在還欠人家的賬哩。有些用度,也不能告訴你,你也不必再問了!”
回收投資難是電影投資人永遠的困擾。近年我查到上川公司協理黃然等給父親的數十封商業信函,其中談及上川董事會“對于電影款項,對方歷次失信,甚為不快”。父親當時由于國民黨當局的迫害,流亡到香港,繼續從事民主運動。他偶然讀到報上刊登的電影上映廣告,發現兩片在海外發行,卻沒有將收入返還給投資人,于是向夏云瑚等提出交涉,收回了一部分投資。
父親為了自己和同人的生活,創辦了港九地產公司,用這筆錢加上其他資金,建筑豪華公寓并從事房地產買賣,經營得十分成功。這一時期內地白色恐怖嚴重,陽翰笙、史東山、蔡楚生等皆已轉移到香港,任宗德也經常往返于滬港之間,并設立了昆侖香港分公司,與父親也有來往。
1948年底,父親接到中共中央的電邀,便毅然舍棄產業秘密北上,參與新政協的籌備和新國家的建設。
致命一擊,拍《武訓傳》血本無歸
自1947年冬起,任宗德以昆侖影業公司總經理身份,成為事實上的掌門人,昆侖公司進入了“宗記合作制片”時期。此后昆侖公司出品的影片《新閨怨》、《萬家燈火》、《關不住的春光》、《麗人行》、《希望在人間》、《三毛流浪記》、《烏鴉與麻雀》等,都是任先生運作資金拍攝的。
這些影片都是民營電影的優秀代表作,但由于社會動蕩、物價飛漲,人民在食不果腹的情況下,精神消費成為奢侈,票房效果不佳。在政治、經濟的形格勢制之下,昆侖公司巔峰已過,再也沒有出品像《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樣的大制作。
任宗德對昆侖公司的管理進行了改革,健全了制度。但他的經營仍十分艱苦,不但賣掉了洋房來拍電影,還經常向朋友軋頭寸。他從一位利潤豐厚的企業家,變成了“燒錢”的電影事業家。我曾查到任宗德1949年元月向上川公司借款的字據,是以“宗記制片”的《新閨怨》、《萬家燈火》在新加坡的部分發行收入作為抵押的。
1949年5月11日,任宗德曾約黃然在香港會晤,談及夏云瑚遲遲不交出國外發行賬目,對其作風深致不滿,但“以多年交情與業務合作關系,未便破臉”;任先生提議與上川公司再度合作制片,但黃對合作早已失去信心,以“資金不宜過于分散”為由婉拒。
任宗德晚年曾談到:“解放前后,著名愛國實業家古耕虞老先生資助昆侖拍攝《武訓傳》投資三萬美元,交給夏云瑚,也是不知下落。”
就是這部《武訓傳》,把昆侖公司推上了絕路。該劇的電影劇本,是導演孫瑜在陶行知先生推動下,根據清末奇人武訓行乞興學的事跡創作的。僅拍攝了三分之一,即因時局變化中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夏衍等人的推動下,對劇本進行了修改。歷經層層審查之后,于1950年2月開始續拍,主要演員趙丹對武訓角色的把握十分到位。孫瑜對這部巨片期許甚高,希望會有《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樣的成就。為此任宗德籌集了約相當于七八十萬銀元的制作經費,最終增補為上、下兩集。
1951年初,《武訓傳》拷貝送到北京,請中宣部、文化部、電影局審查,同時在中南海請周恩來、朱德、胡喬木等中央首長“審映”,獲得肯定;其后毛澤東也調看過此片。
《武訓傳》通過審查后于同年2月在全國公映,一時好評如潮,昆侖同人歡欣鼓舞。但4月25日報刊就開始了對武訓其人的批判,并擴大到批判陶行知的教育思想。5月20日,《人民日報》發表毛澤東親自撰寫的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指責該片犯了“投降主義”錯誤后,形勢急轉直下,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對《武訓傳》的全面圍剿。
身為中宣部電影處長的江青,此時已成為毛澤東在電影領域的“哨兵”。
當她還是三十年代上海灘的電影演員藍蘋時,曾與夫君唐納發生婚變,重回舊情人俞啟威的懷抱,唐納因失戀而兩次自殺,皆獲救。陶行知先生曾作《送給唐納先生》一詩勸諭說:
夜鶯不比燕子,/她不會再找您的門庭。/如果拖泥帶水,/不如死了您的心。/如果她不愛您,而您還愛她,/那么您得體貼她的心靈。/把一顆愛她的心,/移到她所愛的幸運。
明太祖朱元璋因早年當過和尚及乞丐,登基后忌諱臣下說“僧、光、化、電”一類字眼,觸諱者必遭奇禍。“夜鶯”藍蘋因此恨上了恩師陶先生,獲得“她所愛的幸運”后,借批《武訓傳》批判陶行知,也就不足為怪了。青年時代就富于革命造反精神的毛澤東,曾與同窗蕭瑜以乞丐身份旅行,浪漫地體驗自虐的快樂,此片也會喚起他對這段社會底層生活的回憶。
懾于威勢,黨內贊揚過此片的人物(包括周恩來在內)紛紛檢討,郭沫若、夏衍等文化界知名人士都被迫在報刊和座談會上進行公開的自我批判。
雨暴風狂,影壇精英凋零殆盡
中國批判現實主義的電影藝術,是以民營電影為載體的。經歷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輝煌之后,民營電影在政治大變局中走向沒落。苦力支撐中的昆侖公司,經濟上早已入不敷出,捉襟見肘。50年代初任宗德及昆侖公司寫給父親的書信中,已多次提到無力償付欠款。那時投資大片與今天的“電影洗錢”不同,投資人是要自己承擔經濟風險的。《武訓傳》禁演后,任宗德欠下巨額債務,陷于破產境地,昆侖公司就此一蹶不振。
國民黨時代留下七家民營電影公司,在1949年至1952年間陸續拍攝了五十八部電影,除《武訓傳》外,昆侖公司的《我們夫婦之間》、文華公司的《我這一輩子》、《關連長》及長江公司的《兩家春》等,皆為影響甚大的作品。
民營電影以《武訓傳》遭批判為開端,迅速走向滅亡。連年的思想改造和政治運動,使電影藝術日益工具化,國家話語占據了影壇,戲劇、音樂、美術等藝術形式也緊隨其后,開始了由繆司向婢女演變的進程。江青則成為電影事業幕后最大的權勢人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史東山首當其沖。30年代江青為進入電影界,曾托魏鶴齡向他引薦,但東老認為此人頂多是個二流演員,未予重視;于是她又通過司徒慧敏結識蔡楚生,才獲得了電影《王老五》中的角色,后來又拍過《狼山喋血記》。抗戰期間她去了延安。
1949年東老推掉了海外片商十二萬美元的片約,毅然北上參加新政協。50年代初,他和江青同列為“電影五人領導小組”成員,江曾兩次挾嫌報復未成。1955年批判胡風時,江青兩次帶衛士深夜登門,逼迫他就胡風案件做檢討(江無端懷疑他是胡風《三十萬言書》中電影部分的執筆者)。一周后,重病中的史東山自殺身亡。他服毒后曾自行用灰錳氧洗胃,如及時搶救,尚有生還希望,但被電影界某負責人以須“請示中央領導”為由阻止。
東老在遺書中說“整風是為了救人而不是為了把人整死”。這份遺書被上交中央領導。當時周恩來正在接見班禪,臨時中斷接見聽取緊急匯報,當場落淚。而周公所能做的事,是調動專列將一具玻璃棺材從上海運到北京,為這位老朋友舉行了隆重的公祭,并由文化部長沈雁冰簽發了一紙《革命干部死亡證明書》。一樁文化名人自殺的公案,就在這刻意的哀榮中沉入海底,直到“文革”中才被江青重新翻出,揚言“史東山是對黨不滿自殺的。”
聯華影藝社和昆侖影業公司的同人也連遭厄運。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吳茵及其夫君孟君謀雙雙被打成“右派”。到了“文革”這個“無法無天”的年代,扯起“虎皮”的“旗手”更是喪心病狂,欲將知其底細的電影界同事們統統置之死地而后快。蔡楚生是早年識拔她的“伯樂”,1949年后改走政治路線,為了革命宣傳的需要,還把《一江春水向東流》中女主人公素芬的投江自盡的結局,改為到解放區投奔革命。“文革”中蔡被殘酷斗爭,迫害致死。其他電影人中,鄭君里、孫師毅、徐韜、孟君謀、上官云珠、舒繡文等也未能幸免。陽翰笙、孫瑜、白楊、陶金、趙丹、吳茵等雖劫后余生,但藝術生命早已被提前扼殺。“文革”結束后,批判現實主義電影有過以謝晉為代表的短暫回潮,如今幾成絕響。趙丹臨終前說:“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
夏云瑚1957年從海外歸來后,翌年被中國電影發行公司聘為顧問;“文革”初期他身陷囹圄,1968年含冤辭世。蔡叔厚50年代受“潘漢年、揚帆案”的牽連,一直不被信任;“文革”中被捕,1971年也成為秦城監獄中的冤魂。傾家蕩產支撐左翼電影的任宗德,1954年被安排到電影局基建處當一名副處長,后調至中國電影器材公司工作,“文革”中又備受磨難;晚年定居香港,寫下《我與昆侖——一個中國早期電影制片人的自述》存世。
曲終人散,云月水流皆成絕響
昆侖公司于1951年9月與長江電影制片廠合并,成立公私合營的長江昆侖聯合電影制片廠。1952年1月又并入準國營性質的上海聯合電影制片廠(簡稱“聯影”),1953年民營電影業全部轉為國營壟斷體制。國營體制沒有生存壓力,卻有《武訓傳》的前車之鑒,電影從業人員的企業心和事業心日益消沉。
至此,自1905年發軔的中國民營電影業,經歷了四十八年的凄風苦雨,最終在中國大陸成為歷史。電影制作本來就是一種高風險投資,在藝術被過分政治化、工具化的社會背景下,電影投資失敗的幾率更高。綜觀聯華影藝社及昆侖公司從輝煌走向幻滅的全過程,企業家和事業家都不可能成功,只有投機家才能左右逢源。父親的民營電影之夢早在國民黨時代就已徹底結束,他作為企業家對兩片投資的利潤,至此也沒有了下文。任宗德在抗戰勝利時,也是一位擁有巨資的民族企業家,轉變角色成為電影事業家后,最終在50年代初以破產告終。返觀父親在到達巔峰前的急流勇退,不能不說是一種明智的抉擇。
夏云瑚在海外活動十幾年后回國,任宗德說:“他見到我時倒是很客氣,但只字不提昆侖公司財務資金之事。我當時也不便追究,彼此間維持著一般的關系。”不久,夏獨自與電影局、中影公司就最后處置昆侖公司影片版權及財務等事,簽署了協議,將昆侖公司應該保留和享有的權益一概交出。事后任宗德得知此情,很有意見,曾向電影局有關領導反映過。父親當時已欽定為“右派頭子”,更完全被排除在外。
中國電影界歷來是史、蔡并重,1949年以后,《一江春水向東流》曾備受褒揚,《八千里路云和月》則被長期冷落。翻開1963年成書的《中國電影發展史》,明顯感到一種“抑史揚蔡”的意味。
在50年代初完成的《新兒女英雄傳》中,我們已找不到史東山電影所特有的個人印記,但這種印記在其電影學術觀點中仍然凸顯。1949年7—9月間,他曾發表過三篇文章,對未來中國的電影方向提出了中肯的意見,他在《關于今后一個時期內電影的主題和據點》一文中說:
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應該不止是寫工農兵,而也應該站在工農兵的立場上,為工農兵的利益選擇一切題材來寫……
終究是形勢比人強,他因此挨過江青的整,被指為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唱反調。后來電影五人領導小組討論長影廠的出品《榮譽屬于誰》時,他又當場對江青的專橫提出異議,成為這個女霸王的眼中釘。到1955年批判他的老朋友胡風時,江青再度登門施壓。他在便箋上寫過“對胡風是人身攻擊”的字句,又揉成一團扔進紙簍。苦悶中東老曾對夫人透露:“她說主席要她來關心一下電影方面的事……我怎么能受一個女人的擺布?”數日后即辭別人世。
90年代初,我曾拜謁史東山先生的夫人華旦妮女士,她在30年代曾怠慢過江青,“文革”中也橫遭報復,被誣為“軍統特務”投入秦城監獄關押多年,五個子女全遭株連。老夫人十分健談,見到故人之子,興奮地講起當年的一些往事。我本有意詢問東老辭世的經過,但恐怕觸動老人的傷心事,欲言又止。
東老的女兒史大里曾談及,雖然父親的遺書被收走,她卻從現場收存了三張字條,其中兩張寫著“漫不在乎個人的成敗,但求得為人民服務”、“莫使煩惱和憂慮擾亂了我的神經,需要的是徹底的睡眠和休息”,還有一張為“患得患失是最下等的品格”。她透露:“父親辭世之際之前,曾與母親有長談,但母親對談話內容至今守口如瓶。”如今老夫人已重病在床,這件事可能將成為永遠的秘密。
不久前,我與東老的長孫史晨原,對坐于北京郊外的茶室中,談起他祖父的人生悲劇。他不認同某電影史學者關于史東山作品反映出自殺傾向的觀點:“我祖父不是那種政治意義上的革命藝術家,他是個溫和、細膩、有良知的人,關注女性的社會地位、處境和愛情;以浪漫的、理想化的視角來看待現實,期盼并熱愛新中國;但在新中國里,他做不了違背藝術良心的事情,被逼到墻角之后,唯一的解脫只能是棄世……白楊認為,他是以死抗爭的英雄式人物。”
告辭出來時暮色已深,月光下浮云流動,銀漢依稀。我恍覺有無數之目光,透過云層注視著萬家燈火中的塵世;那些電影人的亡靈,或許正在時空中游蕩;他們曾用這種特殊的藝術形式,呼喚一個新時代的降臨,卻又被這時代所吞噬;這詭異莫測的夜空,便是他們永遠的銀幕……
人生無不散之筵席,時代留曠世之悲愴。文化專制是理想主義者的墳墓。對真正的知識分子而言,思想一旦被屠殺,生命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史東山在50年代“玉碎”,蔡楚生到60年代也未能“瓦全”,兩部巨片是他們藝術生涯的最后輝煌。兩位大師的批判現實主義傳統和章乃器、任宗德、夏云瑚三人的民營電影之夢,也正如兩片的片名一樣,歷經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之后,最終“一江春水向東流”……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