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8月2日,晉冀魯豫《人民日報》第二版頭條位置登載了一條新聞:《主動幫助農民翻身翟士賢獻出大部田產》。內容是:北方大學教員翟士賢同志,說服自己家庭,將自己部分田產、房屋、衣物獻予村農會,請求分配給貧苦農民,以加速實行中共及孫中山先生“耕者有其田”的主張。所獻財產包括田地二百余畝,房屋二百余間,及價值數百萬元之衣物用具。翟同志家庭系武安縣伯延鎮有名三大地主之一,本人系共產黨員,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曾任八路軍太岳縱隊宣傳科長,現任北方大學教員。對翟士賢的獻田,武安縣委表示熱烈歡迎,并號召干部首先響應這一行動。伯延鎮的農民們交口贊美說:“他獻出田地幫助咱們翻身,真不愧為共產黨員?!?/p>
這條新聞是新華社晉冀魯豫總分社(也就是當時的人民日報社的采訪部,一身二任)電傳到延安新華總社,經總社審定發布全國的。
后來了解到,翟士賢參加工作后用的名字是翟墨新,翟士賢是本名,家鄉人一直叫他翟士賢。他家所在的伯延鎮,就在人民日報社當時的駐地武安縣南小莊附近,相距不過二三里。
“五四指示”和“獻田運動”
什么叫獻田?為什么要獻田?這得從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關于清算減租及土地問題的指示》(簡稱“五四指示”)說起。
抗日戰爭時期,為了全民團結抵御日寇,中國共產黨放棄了十年內戰時期沒收平分地主土地的做法,改為實行減租減息政策??箲饎倮院?,各個解放區相繼展開大規模的反奸清算運動,清算漢奸惡霸的罪行。在這場斗爭中,許多地方無地缺地的貧苦農民不滿足于減租減息,要求從斗爭對象的手中取得土地。于是,1946年春天,中共中央制定了“五四指示”,在支持廣大農民對土地的要求的同時,也明確規定了對地主富農和各色人等加以照顧的各項政策。
根據“五四指示”的精神,讓有些地主自愿獻田,首先是地主家庭出身的黨員干部帶頭,說服他們的家庭,主動地無償地拿出土地來讓農會分給無地缺地的雇農貧農。當時,其他解放區已經有開明地主獻田的消息。新華社晉冀魯豫總分社的負責人安崗、李莊兩位同志認為,在晉冀魯豫解放區也應該樹立一個這樣的典型,配合“五四指示”的貫徹執行。報社駐地附近的伯延村就有一家有名的大地主,家里又有一位有多年革命歷史的黨員干部翟士賢,這件事情辦起來比較容易,而且辦成了發表出來影響也比較大。他們就同受總分社指導正在伯延采訪“清算”運動的《新華日報》太行版記者史洪商議,要他找中共武安縣委書記王庭棟商量,能否用獻田的方式解決翟家的土地問題??h委同意后,記者就找翟士賢談。翟士賢的父母在開封經商,家里的事情由他說了算。他說這是一件大好事,我完全同意。于是立即實行,旋即發了新聞。以后,中共太行區黨委還發出了“學習翟士賢”的號召。新聞發表后,晉冀魯豫解放區各地的開明士紳紛紛獻田,《人民日報》都發了消息。晉冀魯豫中央局把這稱為“翟士賢獻田運動”。
獻田突然成了罪過
情況很快發生了大變化。內戰形勢日益緊張,土改與戰爭的關系也更密切起來,成為戰爭的人力物力財力全面動員的重要手段。
秋天,為了備戰,人民日報社向西轉移,遠離伯延鎮,從此不再知道那里的情況。
1946年10月間,按照上級指示,報紙發表了一些“地主分子秘密串聯,用獻田的方式麻痹群眾、逃避斗爭”之類的消息,再也不提開明士紳獻田之類的事情了。
11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晉冀魯豫中央局的指示,要求在土改不徹底的地方實行“填平補齊”。當時報社自己不寫社論,偶爾發表社論,都是中央局送來作為重要指示發布的。這天發了一篇社論《開展翻身大檢查實行填平補齊運動》,批評在土地改革中過分強調“照顧”了,提出:“要把社會秩序打亂,要亂一頓,否則就建不起革命的新秩序?!边€提出要查地主的“假開明,假獻田”。
從此,“填平補齊運動”一直“深入”?!度嗣袢請蟆诽貏e介紹了某地的經驗,叫做“一股勁地繼續深入”。于是,斗爭深入到中農、工商業者,甚至許多部門的干部……社會秩序的確在“亂一頓”,而且越來越“亂”,到處一片恐怖氣氛。
1947年9月人民解放軍的全國性反攻開始。深入土地改革,支援前線,成為解放區更加重要的任務。中共中央在西柏坡召開的全國土地會議制定了《中國土地法大綱》,規定鄉村中一切土地,按鄉村全部人口,統一平均分配。為此,要保障農民有全權在各種會議上自由批評及彈劾各方各級的一切干部。會議決定結合土地改革普遍整黨。
為了徹底平分土地,充分發動雇農貧農支援前線,從10月4日開始,晉冀魯豫中央局在駐地冶陶召開土地會議,集中全區縣團級以上干部一千七百多人,用了八十多天時間,揭發土地改革中的右傾錯誤,開展查階級查思想查工作的整黨運動。會上紛紛揭發“混進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集中火力嚴厲打擊“嚴重的地主富農思想”。中央局宣布了一部分因在土地改革中犯了嚴重錯誤而受處分的人名單,其中包括一個區黨委組織部副部長在內的31人被開除黨籍,142人受到留黨察看等處分。一些黨組織被認為實際上成了“反人民的小集團”,有3個市委領導機關被撤銷,3個縣委領導機關受指責,1個市公安局被撤銷。
在這種政治氣候下,中央局一位主要領導人在大會講話中提及:“翟士賢獻田運動是改良主義的方向,是對勞動人民的欺騙,應給予嚴肅的批判?!边@是從領導思想方面說的,否定的是把獻田運動作為方向,并不是說翟士賢獻田是欺騙群眾??墒?,就在冶陶土地會議開始那一天,《人民日報》上卻發表了一封寫給“編輯同志”的信,加了一個標題《翟士賢獻田真相》,說《人民日報》在1946年8月2日發表的是“不真實的新聞”。信中特別強調縣委書記王庭棟和區干部曾對翟進行斗爭,“堅決給農民撐腰”。信上最后說明:所反映的情況是一位區干部“親口談的材料,且經縣委書記王庭棟的同意”。從這就可以了解此信的來歷。當時,獻田運動已被否定,批判“階級立場不穩”的風聲越來越緊,曾經同意并且表揚過翟士賢獻田的人力求撇清自己,也是人情之常。何況翟士賢這樣的知識分子干部,長期在部隊和學校里工作,不懂得地方工作中的奧妙。他對一些過火的做法看不慣,認為地方干部“還沒有訓練好”,不注意中央規定的政策。他自以為對黨忠誠,口無遮攔,到了基層隨便發議論,甚至批評區村干部。這自然很容易引起地方干部的反感以至忌恨。特別對于地主階級家庭出身而又在比較高的機關單位工作的人,更是如此。當時當地,翟士賢的言行被認為是站在地主階級立場上破壞土地改革、阻礙群眾運動,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查階級查思想查工作的運動在人民日報社也一天天深入地進行。1948年1月15日,報上發表了當初要記者采寫翟士賢獻田新聞的兩位同志的“初步反省”,說自己的出發點是發一條“漂亮新聞”,以表現自己的工作成績,是“資產階級新聞觀點”,“沒有堅決站在農民的立場,不自覺地扭到了地主方面”,“幻想某些地主能夠‘自動開明’”,“想用‘和平解決’代替斗爭清算”,“表揚了地主,打擊了農民”。還說,新聞中“將自己的田產房屋獻給勤勞的農民”的說法,是地主階級觀點。理由是:地主的財產全是剝削農民的血汗而來,說是把“自己的”田地給了農民,這樣農民的斗爭就成了不合理,這是侮辱農民。
北方大學負責人參加冶陶土地會議后回校,立即指示文教學院在干部小組會上揭發批判翟士賢(翟墨新,當時是文教學院教員)。在壓力下,翟檢討了自己“階級覺悟不高,與地主家庭沒有劃清界限”,但負責人仍然認為他“看不起小組中的任何人”,“不暴露真面目,不忠誠”。于是,決定把小組會擴大,發動更多人“幫助他學習”。擴大的小組會開了四天,他被認為“仍不老實”。于是,校方決定2月1日召開全校大會“教育”他。
1948年2月13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這樣的新聞:《北方大學召開全校大會清算翟士賢地主思想行為翟仍執迷不悟已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到會師生共一千多人。這篇新聞中說:主持大會的人宣布:“翟墨新是北方大學黨內最壞的一個典型壞黨員、壞干部,因此開大會教育他的壞思想,同時也是大家的自我教育?!蔽慕虒W院院長介紹了翟的“罪惡歷史”和他在小組會上“不老實”的情況。主持大會的人叫翟向群眾誠懇坦白,“但他并不坦白自己的罪惡,只兩手向褲兜一插,擺來擺去,好像講書一樣,露著極端輕蔑的假笑,給自己戴了幾個空帽子”。發言者指出他“一直不覺悟”,“一貫反領導,挑撥離間”,揭露他“破壞土改”,“威脅村干部”……大會開到晚上,點起汽燈繼續開會。最后,校長講話,說“翟墨新這個執迷不悟的階級異己分子,是混進中國共產黨里來的”。說他“挑撥離間,感情拉攏,鬧宗派,破壞團結”。還宣稱“翟墨新是個惡霸地主”。
《人民日報》發表這篇新聞的同時,還發表了北方大學文教學院院長在大會上講話的摘要,標題是《地主分子翟士賢》。從這位院長揭示的材料看,并沒有一點事實說明翟墨新曾參與剝削農民。
北方大學宣布對翟墨新開除黨籍,撤銷職務,交給從伯延叫來的民兵帶回原籍由群眾審查處理。此后,報社的同志們再沒有得到他的一點消息。當時報社行政部門一位老老實實的工作人員,據說是地主家庭出身(究竟是不是也很難說,那時候劃階級沒有一定標準,不少中農被劃成地主),被原籍村里的人揪了回去,很快就傳來了他被打死的消息。由此聯想到翟士賢,怕他很可能兇多吉少。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多少年了,我們一直想知道這位不幸的同志的結局。上世紀90年代我們離休以后,武安一位青年寫信與我們聯系。我們就請他代為打聽翟墨新的下落。終于得知,翟墨新最后在浙江大學工作。于是我們趕快寫信同他聯系,提出我們很想了解他離開北方大學以后的經歷,把歷史真相記述下來。這也算是為當年的《人民日報》還一筆老賬吧。2002年6月,得到他的兒子翟曉斌回信,說他父親看到我們的信很高興,愿意盡力合作;但是由于心臟病嚴重,已經住院一年,88歲了,記憶力大為減退,動手寫東西已不可能,希望找個合適的時間到杭州面談,并建議到浙大查看他的檔案。
又過了將近三年,我們才得以到杭州去,在他的兒女們陪伴下到醫院與他相見。老人家神色相當好,神情愉快,但說話已經十分艱難,大部分記憶已經喪失。只在事情經過的幾個關鍵之處,我們提問,他簡單地給予證實。更重要的是查看了他的檔案材料,對他崎嶇的人生之路有了大致的了解。一位正直豪爽的對國家社會有強烈責任心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在我們心目中站立起來。
翟墨新的父親當年在開封經商,他五歲到十一歲在開封讀小學。1928年到河北保定進育德中學讀書,1931年參加了革命組織“社聯”、反帝大同盟和共產主義青年團,7月轉為中共黨員。12月因為“鬧學潮”,也就是反對專制要求民主,反對腐敗要求廉政,被開除學籍。1932年春到北平進入志成中學讀書,與進步同學一起組織讀書會,不久又因“鬧學潮”被開除學籍。1933年他在北平考入中國大學,后轉入燕京大學,在地下黨組織領導下繼續秘密從事學生運動。他參與發動示威抗議,反對當局對日寇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反對“攘外必先安內”,要求全國聯合抗日。他們的活動遭到憲兵三團殘酷鎮壓,地下黨組織幾乎全部被破壞。他遭到當局通緝,1934年逃亡到日本,失去組織關系。
在日本,他進入早稻田大學學習,同時參加了郭沫若主辦的世界編譯社,擔任編輯工作。還參與組織了進步學術團體哲學研究會、社會科學研究會,積極參加社團活動。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后,他毅然中止留學生活,聚集一些留日同學回國投入抗日救亡運動。他組織了“河南留東歸國救亡團”,在開封等地開展活動。他們的活動遭到當局阻撓破壞,他旋即于當年11月回到家鄉組織抗日游擊隊。他利用自己家庭的有利條件,籌措經費、槍支、彈藥、馬匹,并且爭取他的舅舅武倫佩(當地有一定實力和影響的民團團長)參加,組建了一支三百多人的抗日武裝隊伍。這位年輕的知識分子跋山涉水數百里,到山西襄垣找到八路軍129師,要求派有打仗經驗的同志接管他們這支自發組建的抗日武裝力量。不久,129師派吳富善(后來曾任空軍副司令員)到伯延與翟接洽,然后派來兩位同志一起領導這支隊伍。1938年3月,全隊帶上武器和馬匹,加入陳賡領導的386旅,編為冀豫邊游擊大隊,翟墨新任副大隊長,在386旅先遣支隊(支隊政委是現任北京軍區副政委的張南生)領導下繼續與日寇周旋。這年秋天,他舅舅武倫佩在與日寇作戰中壯烈犧牲。
為了比較系統地學習黨在抗戰時期的指導思想,并且解決黨籍問題,翟士賢經組織安排,領著游擊大隊宣傳隊的二十多人(都是知識分子),1938年7月到了延安,進入抗大學習,不久被調進總政治部直屬的對敵工作訓練隊當日語教員。1939年4月間,總政治部組織部副部長胡耀邦同他談話,稱贊了他以往多年的革命活動,說這些大部分已經得到有關同志的證明;但是在日本的情況還找不到人證明,因此原有黨籍還不能恢復,暫時只能重新入黨。等待得到證明以后,就可以恢復全部黨齡。
就這樣,他在1939年5月重新入黨,10月,回到太行山抗日前方,先后在八路軍野戰政治部、129師386旅政治部、太岳軍區政治部等單位,從事對敵工作。在這期間,他曾多次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敵后執行任務。在前線,他多次冒著槍林彈雨,組織部隊攻堅、突圍、脫險。他還曾給朱德、彭德懷等八路軍主要領導同志當過日語、英語翻譯。他多次到前線對敵進行日語廣播,瓦解和策反日軍。從日軍中爭取過來的部分官兵組成“日本反戰同盟會”,他參加了組織和培訓工作。
抗戰勝利后,他先在晉冀魯豫軍區四縱隊政治部工作,不久,進入晉冀魯豫中央局黨校學習。1946年4月在中央局黨校學習結業,組織上決定叫他回武安任副縣長,后又要他當參議長。他到鄉村參加選舉的時候,伯延農會副主任等三個村干部告訴他:“西山一個地主被斗逃到咱村,當了街長,在反奸清算斗爭中貪污了很多東西,瞞哄上級,欺壓群眾。”說的是村里的公安員牛德成。心地單純的他不知道這是村干部之間鬧派別糾紛,是排斥外來戶,聽了就信以為真,碰到這個公安員就沖動地說:“聽說你貪污了許多東西,八路軍決不允許這樣的,你要小心點,我到縣里去查一下你的來歷!”這個公安員經他這樣嚇唬,就向區里提出辭職不干了。區委了解情況后,把做假報告誣陷人的三個人扣押起來,批評了翟士賢偏聽偏信,做事魯莽。翟向區委做了檢討。由此,他感到地方工作復雜,自己又是地主家庭出身,不適合在本地工作,就到中央局要求重新分配。于是被分配到北方大學籌建處,參加建立這所大學的籌備工作。
北方大學成立后,他一度擔任教育科長、注冊科長,后來只讓他做文教學院一個班的班主任、教員。
1946年夏天,發生了獻田這件事情。
他對于校方的工作有些意見,如對待老干部和新干部采取不同的態度,吸收師生中的外來知識分子入黨有“關門主義”傾向,等等,曾多次在支部大會上對校方提出,也不免在同事中傳播,得到不少人支持。校方負責人認為這是挑撥離間,破壞團結。翟口無遮攔、無所顧忌的作派,被看作目無領導,“嚴重的自由主義,無組織無紀律”。
到了1947年冬天,冶陶大會正式否定了“翟士賢獻田運動”的方向,接著開展查階級查思想的整黨整風運動,風聲鶴唳,厄運自然降臨到他的頭上。
冤案一造成就很難糾正
翟墨新被押解到伯延以后,被單獨關在一間小屋子里。村里的黨支部書記李有常(后來任當地公社、鄉黨委書記)說:“我們不知道你有什么錯誤,上級叫我們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赡苁怯腥苏_陷你吧。”村里人都知道他是早就參加革命的黨員干部,他父親翟鴻文由于兒子組織抗日游擊隊曾被日軍抓去坐牢。因此,村干部雖然把翟士賢關押起來,實際上還是保護他的,給他送的飯菜還是相當好的。
有一天,突然把他背綁著帶到荒郊野外,要他與幾個同樣捆綁著的人蹲成一排,什么也沒有宣布,背后槍聲就響了。他想,這次必死無疑。但并不害怕,因為眼看“天下大亂”,人被用種種慘無人道的方式弄死已經隨處可見,自己被一槍打死倒也痛快。他本來閉上了眼,槍聲響后,別的幾個人都倒下了,自己卻還活著。奇怪間,背后有人沖他屁股踢了一腳,叫了聲:“滾蛋吧!”村里人就把他又帶回了關他的小屋。
1948年3月,晉冀魯豫中央局發現北方大學黨委開除翟墨新黨籍的處分不妥,叫他到軍區政治部重新參加整黨學習。整黨結束的時候,他提出被開除黨籍的問題怎么解決,軍區政治部負責人說:沒有發現你有什么重大問題,處分問題這里不能解決,到新的工作崗位上就可以解決。
1948年4月,晉冀魯豫中央局與晉察冀中央局合并成立華北局。華北局秘書長張友漁三次給北方大學負責人寫信,商議對翟墨新的處分問題和給他分配工作的問題。得到的答復仍然是:翟是個“很壞的黨員”,不但思想有問題,而且“品質很壞”,全校批斗他的大會和開除他的黨籍的決定,《人民日報》早已經登出來了。處理沒有什么錯誤,不能改。還說他壓迫過原籍村里的群眾,群眾要算賬,未得群眾同意就分配工作是不合適的。
華北局紀檢委調查了解,伯延農民群眾與翟墨新的關系并不是這樣。1949年春,華北局組織部分配他到華北軍政大學當政治教員。大學黨組織復議了翟墨新的問題,建議把北方大學黨委給他的開除黨籍的處分改為留黨察看兩年。華北局紀檢委就此與當時已經調到近代史研究所的原北方大學負責人聯系,這位負責人回信說:翟墨新的思想有毛病,而且發展到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但開除他的黨籍是處分過重了,我當時有左傾情緒,執行了冶陶會議以后有關同志商議的決定,沒有提出異議。改為留黨察看,我認為是公平的。
1950年初,翟墨新聽說還要受留黨察看處分,曾找薄一波同志面談。一波同志對他說:“就我所知道的情況,不會給你留黨察看的處分。你不要傻瓜了,回去好好工作吧,沒事?!彼突厝A北軍政大學去工作了。后來,給他的處分改為“撤銷職務”。過了些時,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并沒有犯什么大錯誤,撤職的處分也不能接受,要求組織上重新考慮??傊Ш托<o檢委討論研究,認為他“對有的事情認識還不夠深刻”,不同意他的要求。
人民解放軍高等軍事學院在南京成立,他被調去從事教學和管理工作。他努力鉆研業務,編寫哲學、黨史教材,為這所學院的早期建設盡其所能做了貢獻。
1951年,他在南京又寫信向華北局提出申訴。這時候,有人勸他不要再鬧騰了,再三申訴會引起反感,不會有好結果。結果果然如此,不但未能取消撤銷職務的處分,反而又給他恢復了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理由主要還是“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
1958年5月27日到7月22日,中央軍委舉行擴大會議,錯誤地批判劉伯承等主持軍事訓練和軍事院校工作的幾位負責同志,高等軍事學院被沖垮了。翟墨新被分配到杭州大學(后來合并到浙江大學),先后在政治系、圖書館工作。
四十年后渾水終于澄清
1959年廬山會議批判彭德懷,翟墨新表示不能理解?!胺从覂A”的狂風吹遍全國,他更加困惑。他的直筒子脾氣忍不住,又不分場合發了議論。1960年,浙江省委突然以他的“級別不夠”為由,不讓他聽一些重要報告。他本來對于隨著級別而來的物質待遇高低十分淡泊,可對于在政治待遇上受歧視就憤憤然了,連著給省委組織部寫了四五次信,說明自己的級別被定得很低是被冤枉而受到不應有的處分的結果,要求調查改正。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
到了1964年,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又寫信給黨中央監察委員會,提出申訴。他比較詳細地列出了1947年冬天批斗他的時候指陳的他的“錯誤”,也就是給他嚴重處分的“理由”,除了“假獻田”以外,還有:
一條是賣了家里的土地。他申述,那是1945年元旦的一件事,當時他在黨校學習,黨校就在他家鄉附近,同學們認為到了他的家鄉,非要他請客吃飯不可。他當時身無分文,只好告訴父親委托的管家人,賣了些地,請大家吃了一頓餃子(解放區早已實行減租,愿意買地的人很少,地不值錢)。
一條是1946年他結婚的時候,在家里拿了三丈多布、兩床被子、幾件衣服。他承認,這是沒有與家庭劃清界限。
一條是怕家里的小丫頭暴露家里藏匿的財產,把她帶出來叫她上學。他申述,這是出于同情心,幫她上進。還給她起名叫武炎,意思是要她長大成人后回武安燃起革命的火焰。
一條是幫助親人要政府開路條離開解放區,逃避斗爭。其實,要妹妹去開封是為了叫父親回武安;因為他組織游擊隊參加八路軍后,日寇抄了他家,父親被關押二年多,對共產黨有同情心??箲饎倮?,在軍區政治部工作的張南生要他把父親接回來,對老人表示一點安慰,還可利用老人在地方上的影響做些工作。況且妹妹有兒子,也不會留在開封。
諸如此類六七條,實在都難以構成受嚴重處分的根據。1951年申訴后反而把處分由撤銷職務又改為留黨察看,列舉的理由,除了說他有“地主情感”,還有就是“嚴重的自由主義,無組織無紀律”。他認為,這無非是指他在北方大學對校方負責人提意見的事。他說,意見都是在支部大會上提的,都是有事實根據的,支部多數同志都是同意的,這些都有檔案可查。提意見的態度有時候不怎么好,應該檢討,可是也不應該成為處分的根據吧。
這次申訴仍然沒有結果。兩年后,“文化大革命”爆發。十年動亂中,他無可避免地遭受了殘酷迫害,身心受到嚴重摧殘。
十年浩劫過去以后,他得知1939年在延安認識的胡耀邦同志正在主持平反冤假錯案,才又向中組部提出調查他的全部歷史。他在1984年12月離休。此后又費了許多周折,到1987年,他在1931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以后一直從事革命工作的經歷才完全得到證明。薄一波同志寫材料說明了1946年獻田的事實真相,因獻田而引起的一系列冤枉事也澄清了,所受不應有的處分也一筆勾銷,強加在他頭上的不實之詞被一掃而光。四十年處于被歧視、被控制的狀態,到這時總算有了一個了斷??墒?,他的身體已經越來越衰弱了,我們訪問他的時候,老人躺在病床上已經四年。但他仍然保持著胸懷坦蕩、開朗直爽的性格,沒有給人以絲毫憂郁的感覺。我們的心情則依然沉重,不是由于看到他的現狀,而是由于更多了解了他一生的經歷,覺得應該從中引起深入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此文草就以后不久得知,翟墨新同志已于今年8月24日因沉疴不治與世長辭??部酪簧?,最后得以在醫療、治喪兩事上“享受副省級待遇”,真不知道該欣幸還是該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