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是河南省鞏縣的一位人民教師,已逝世多年,最近幾位老同學相約要為李宜(克中)同志出版《詩集》,約我寫篇紀念文章。我認為紀念李宜要從他一生遭遇中吸取些歷史教訓,才有實際意義。
李宜是我在高中一年級的老同學,因為相處時間很短暫,早已記不起他那少年英俊的模樣。倒是他負傷后,尤其是被錯劃右派以后,那面容憔悴、削瘦嶙峋,拄一根長棍,瘸一條傷腿的悲慘形象,還歷歷在目。
李宜是1948年秋,開封二次解放隨校南下逃亡的學生。他在流浪京、滬期間,目睹國民黨腐敗無能,禍國殃民,民不聊生,已是窮途末路。活生生的社會現實教育了他,只有共產黨才是民族的希望;只有跟著共產黨走,國家和個人才有光明前途。于是,他毅然參加了人民解放軍,旋即轉戰江南。不幸在解放海南島戰役中,腿部中彈負了重傷,成為二等榮譽(殘疾)軍人。但他身殘志不殘,傷愈后,拄著單拐回到鞏縣,走上人民教師的崗位。
1957年末,他積極響應共產黨的號召,誠心誠意幫助黨整風。當他見到報上登有“右派”攻擊共產黨在鎮反運動中殺人過多的言論時,就寫了反駁的大字報。不料卻遭到“左派”積極分子的曲解,把他文章掐頭去尾、無限上綱,反而把他錯劃為“右派”,受到開除公職,回鄉監督勞動的處分,把他打入階級敵人的行列。雖然當時有“右派屬敵我矛盾,應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指示,在那寧左勿右、階級斗爭步步升級的年代,是貫徹不到基層的。于是李宜在那政治運動頻繁年代,成為村里逢運動必“挨斗”、綽號為“運動員”的“右派”分子。在那長達21年的歲月中,一直抬不起頭來。充當階級敵人,承受“群眾專政”那動輒得咎,備受人身凌辱的個中滋味,真是一言難盡。同時在經濟上也陷入絕境。光榮負傷使他喪失體力勞動的能力,錯劃“右派”又使他喪失腦力勞動的機會。僅憑他每半年十幾元錢的榮軍補助費,實難養活他老少五口之家。
1958年,鞏縣黨委號召干部教師們“交白心(錯誤思想)換紅心(與黨一致思想)”,抓住把柄,又劃“交心右派”和“漏網右派”221人。鞏縣共劃正式在冊的右派890人;若加上在鞏縣劃右,不統計在鞏縣的省、市營廠礦右派99人;加上因右派問題而戴上其他帽子的反革命分子、壞分子、階級異己分子、反社會主義分子、流氓分子、不良分子等150人;再加上不應劃右而轉來的“學生右派”14人,全縣遭右派苦難的共有1153人。
從“反右”及“右派改正”歷史檔案中查得:“右派改正”初期統計全國“右派”有54萬人,占全國當時干部總數的5.7%,(最后統計為55萬人);河南省最多,有7萬多人,占全省當時干部總數的15%;省內永城縣劃右最多,有2423人,占該縣當時職工(劃右已超出干部教師范圍)總數的33%;鞏縣教師右派496人,占當時教師總數的30.2%,干部總數未查到,估算也應在30%左右;河南省超千名右派的縣只有商丘地區四個;鞏縣劃右之多,在全國也應在前列。
1979年根據十一屆三中全會“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精神,以反右時的原始檔案為基礎,按原中央劃右標準重新衡量,內查外調,最后鞏縣右派全部得到改正。李宜改正后,又回到教師崗位,積極地發揮他的光和熱。
在“右派改正”的《總結報告》中,有幾段話值得我們吸取教訓?!爱敃r確有一小撮右派分子乘黨整風之機,向黨進攻,企圖推翻無產階級專政,反擊是必要的。但是不恰當的估計階級斗爭形勢,加上思想上的片面性和工作方法上的錯誤,產生了擴大化。從我縣復審改正實踐證明,絕大多數屬于錯劃的……” “因為當時反右斗爭來勢迅猛,工作比較粗糙,有些材料未經核實。加之有‘寧左勿右’的思想作祟,既不允許本人申辯,又不允許了解情況的人發表不同意見。本人申辯是態度不好,罪上加罪;旁人發表不同意見是包庇同情右派,輕則受處分,重者也被劃為右派。因此在復查中發現材料是不真實的”。
敢于說“真話”又能知無不言的“右派”們被打倒后,尤其是“言者有罪”后,共產黨在執政中堵塞了言路,也失去了患難與共的朋友,重大決策時也失去了民主化、科學化的基礎。于是狂熱的、非理性的“大躍進”開始了。
首先是大辦糧食。當時“左派”積極分子竟提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口號,刊登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位置上。在這強大的政治壓力下,河南省遂平縣出現了小麥畝產7320斤的“好成績”,獲得“衛星上天”的贊譽。鞏縣在當時的產量會議上都有虛報。早報的畝產有好幾百斤(當時絕大多數嶺地畝產僅一百多斤),后報的有千斤以上,并依此進行了“高征購”。全國出現了“浮夸風”,造成全國糧食問題已經解決了的假象。緊跟著出現了餓死人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
其次是大辦鋼鐵。也是用“務虛不務實”的政治手段來操作。在一無技術、二無資金、三無資源情況下,采用小(小土爐)、土(土法上馬)、群(群眾運動)的方法盲目上馬。開封專區東三縣(開封、蘭考、東明)在無資源又無技術人員情況下,利用公社化 “大兵團”作戰的優勢,由三個縣委副書記掛帥,調配三縣43900個青壯勞動力,浩浩蕩蕩開到鞏縣礦山上去大辦鋼鐵了。鞏縣更不甘落后,竟放棄占公社大食堂半年糧的紅薯不去收儲,搶先趕上“大躍進”的高潮。導致紅薯霉爛在地里、水囤子里,形成1959年秋鞏縣豐產沒有豐收的事故。鞏縣共動員了12萬人的“大兵團”(注:當時全縣人口434540人),吃住在礦山上,挖礦石、砌小高爐、砍樹木、燒木炭(代替焦炭),僅鞏縣就建5636個小土爐(投入使用的2183座)。煉出的明明不是鐵,是未燒透的礦石渣,把它稱為“燒結鐵”。創出日產4萬噸的高產紀錄。向上級報喜后獲“衛星上天”的殊榮。
在那瘋狂的年代,礦山上白天處處冒青煙,夜間滿山是火光,那熱氣騰騰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鞏縣境內有那十幾萬人的“大兵團”,還有幾千個小土爐在不停的燒煉,不出幾個月就把鞏縣能燒木炭的樹木砍個凈光。那時公社化后,樹權歸集體,誰也無權干涉。直到改革開放后“大包干”,樹權有主了,植被才恢復起來。產權明晰不明晰也是財產增值的關鍵。倒是鞏縣第一煉鋼廠,從開專調來一個懂行的“右派”,按科學規范建一個8立方米高爐和六個3立方米高爐(只使用兩個);陶瓷廠(制碗)的內行右派陳跡解決了耐火磚問題;鞏縣鋼鐵辦公室留一個學地質的“右派”劉傳三(改革開放后任人大副主任)參加策劃;又調撥一些正規焦炭。有了科技基礎,在黨委領導下才出現日產灰生鐵1-2噸的成績。生產半月后因焦炭不繼就停下來了。無怪乎文革中的造反派當權時,譏諷說知識分子是“臭豆腐”,政治上臭,用起來香?!按筌S進”運動兩大重要內容一個糧食,一個鋼鐵。不依靠科學,不依靠人才,只依靠政治掛帥,只依靠群眾運動,用人海戰術,像打仗一樣搞建設,終以失敗而告終。
真正使人民生活走向災難的根本原因,還不僅僅是這些“浮夸風”、“高征購”、“瞎指揮”,關鍵更在于“共產風”。在于一大二公人民公社大辦食堂后,那“干活不要工錢、吃飯不要飯錢”平均主義大鍋飯分配制度。它使勞動者不能直接得到自己的勞動成果。成果通過公社統收統支,第二次分配轉化為“他”人所得,嚴重挫傷了勞動積極性。實踐證明,該制度實行三年,減產三年,人民群眾餓肚子三年。這才是造成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主要原因。按鞏縣水文記載,這三年兩年偏豐,一年偏歉,根本造不成災害,純屬“人禍”。1958年8月鞏縣實現食堂化后,人民生活逐年下降,營養不良的浮腫病逐年增加,人們體質嚴重下降,也造成育齡婦女不孕和非正常死亡人口增加,人口出現了負增長。按當時出生率、死亡率科學計算可達三萬人。永城縣劃右時最左,后來該縣非正常死亡達十幾萬人,牲畜減少60%。全國在那后三年鬧浮腫病、餓死人,非正常死亡人口達數千萬人?!白髢A教條主義”同樣能使“千百萬人頭落地”。不過這是在“革命”的名義下形成的失誤,以“交學費”的形式開脫了。時過境遷已近半個世紀了,應該正確吸取教訓,告訴后人要力避“左傾”路線。經過“低標準”、“瓜菜代”、“淀粉饃”(注:用植物粗纖維堿化后做的饃)、“百日休養”等一系列措施,這個分配制度實在執行不下去了,終于在1961年冬解散了大食堂。1962年實行“留夠自留地”、“借地救災”(注:從集體土地中拿出1/10的土地借給各戶自耕自收)、允許個人開“小片荒”等措施。在土地家庭承包權上開1/10的小口子,一舉消滅了“浮腫病”。
李宜在這非常時期又遭“中年喪妻”的不幸。在1960年“瓜菜代”時期,公社社員每日三餐只有七兩糧食,又無副食品的情況下,在大食堂打回來的“稀粥菜湯”,可讓他賢慧的妻子作了大難。她上要奉養老婆母,下要撫養六歲、二歲的幼子,李宜又是家庭的主要成員還需要稍微照顧一點,就是苦了她自己。時間長了她的“浮腫病”越來越嚴重,終于棄世而去。普通人家去世的多是老、弱、病、殘,她卻是正當年輕少壯的年華。詩人李宜終生內疚。14年后的1974年元月16日除夕雪夜,作一首《傷懷》小詩:
面前怯傷慈母心,背后偷泣結發情。
除夕餃子揮淚捏,多少辛酸不成形。
沒有切膚之痛,很難作出如此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的詩句。
被人民群眾呼為救命田的“借地”,在鞏縣只實行了1962年秋季一個季度就被收回了。這時的分配制度調整為“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按人、勞比例參加分配。一般生產隊多是人(頭)五、勞(勞動工分)五。但還提倡人頭分的多、勞力分配的少,說是含共產主義成分高。所以也有少部分生產隊執行人六勞四的,個別副業多的隊也有人八勞二的。這意味著勞動者的成果,至少有一半以上被“人頭”分走。實踐證明,這種分配制度只解決了“出勤”的積極性。因為人頭糧是固定的,分配多少全靠工分多少。于是男女老少都爭搶掙工分。只要記工本上記一個勞動日,能參加分配,就達到目的了。至于勞動質量和效能,就不是人們關心的事了。制度決定人的行為,有人想關心也沒有用。于是出現了出勤不出力,磨洋工現象十分普遍?!鞍它c敲鐘九點到,磨磨蹭蹭盼下工”,一天干不了半天活。這就是落后的生產力難以適應那“先進的生產關系”。“文革”中的造反派認為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肯定是階級敵人在破壞。于是在推廣“學大寨”運動中,把政治表現也作為評工計分的內容,提出“大批促大干”的政治口號。落實到基層變成拉出已斗倒十幾年的“老敵人”反復批斗,李宜也在其中。不解決分配上的問題,不與勞動者的利益掛鉤,根本解決不了勞動人民的積極性。于是形成越窮越斗、越斗越窮、走上了“窮過渡”的怪圈。“窮則思變”,才引發了出名的小崗村人民冒死創造“大包干”制度。“大包干、大包干,直來直去不拐彎。交足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實事求是的新一代領導人把它總結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調動了勞動者的積極性,人民才走向富裕的道路。馬克思曾說過:“物質利益是人們從事一切社會活動的基本動因”;列寧批評左派幼稚病,執行新經濟政策是有深刻道理的。走了二十幾年的冤枉路,又回到原來的基點上,交的“學費”也真夠慘重了!
在那按工分吃飯的階段,李宜家庭只有一個老人,二個幼子、一個殘疾人,無論如何掙不來工分。當時有適當照顧的政策,當然輪不到他這“階級敵人”頭上,所分糧食實在糊不了口。為了生存,他拽住六七歲大兒子,抱住二三歲的小兒子,扒上南下的“荒車”(注:當時災民多,坐空貨車、拉煤火車可以不買票)到駐馬店信陽地區乞討。該地區原餓死人較多,災后重建,政策比較寬松,人民生活相對寬余,便于乞討。李宜還有“書生”風格,認為乞討是不勞而食。于是買一把推剪走鄉串戶,見到頭發長的就去替他理發,理后不收費,只要換回幾個饃就行。老百姓看他前拽后拉、又理發,也樂于多施舍這位奇特的乞丐。他把好饃留給母親,次的給兒子吃,最差的自己吃。積攢三五天以后,把小兒子交給大兒子看管,留在候車室內或破廟中,囑咐千萬不能跟別人走。趕快扒上“荒車”回到鞏縣給老娘送干糧。進門先擔一缸水,立即扒車回去找兒子。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這樣斷斷續續熬到兒子勉強能掙工分,才停止這特困生活。經濟上的困難,政治上的歧視,也影響到他兩個兒子,小學沒有上完整。母親去世后,形成了一家三口人皆為男性的單性家庭。哪個姑娘愿到他家受這種“洋罪”?老大30多歲,老二29歲都還沒有結婚(當時農村青年20歲左右就結婚)。一直到1984年,有老教師提前退休可以安排一個子女接班當工人的政策。李宜抓緊時間趕快離休。小兒子當上了工人,1988年才娶到媳婦成家生子;大兒子又到九中當了清潔工,也娶到媳婦。這才結束他家30年人口只減不增的狀況。李宜在改革開放后,近60歲才終止坎坷,安度晚年。最終又逝于癌癥,享年72歲。
過去左派們,以“革命”的名義,好大喜功、急于建成共產主義,不惜剝奪農民的土地、生產工具、甚至房產“歸大堆”。違背科學規律,造成人為的“自然災害”而不自鑒;如今又有干部以“發展”的名義,好大喜功,急于建成小康社會,不惜侵占市民、農民的切身利益“大拆大占”,違背科學發展觀而不自覺。其思想根源都是企圖超越歷史發展階段的“左”傾急性病。小平同志說的對:“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根深蒂固的還是‘左’的東西”、“右可以葬送社會主義,‘左’也會葬送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