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黨政關系爭論的時間是1958年到1962年,爭論的內容是如何貫徹黨中央關于“一元化、黨政不分”的通知。爭論的一方,是時任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以后又任上海市市長的柯慶施;另一方是時任市委書記處書記、常務副市長曹荻秋以及幾位黨員副市長。受到這場爭論影響的有市區兩級機關的黨內外廣大干部。現將這場爭論的經過回憶如下。
爭論的引起
事情還得從1955年12月曹荻秋當選上海市副市長說起。他到任以后,發現黨政機關職責不清,政府部門分工不明,行政效率低下。對此,他在一次市人委機關干部會議上說:“我來上海的時候,陳毅市長說,市人民委員會的工作要我負責把它抓起來,市委也委托我來管,而我有許多工作還沒有抓好,應該負一定的責任。”他這種勇于自我批評的精神,令大家非常感動。他還教育干部:“我們的黨是執政的黨,黨的方針政策路線,許多是通過各級政權組織和廣大人民群眾見面,并貫徹下去的。我們一定要把政權工作搞好。”他還特別指出:“只有發揚人民民主,調動上海一千萬人的積極性,才能搞好社會主義建設的大事。”他這些精辟的語言,表達了他對黨政關系及人民民主政權作用的基本觀點,也是他一貫的工作思路和作風。在他親自主持下,多次召開座談會,集思廣益、發揚民主,于1957年1月23日由市人民委員會正式討論通過了《關于加強市人民委員會工作的幾項規定》。其主要內容是:按照國家地方政權組織法的精神,明確市人委對全市國家行政機關實行統一領導和集體領導;明確市人委各委、辦、局及各區縣之間工作分工;制訂了幾項會議制度及請示報告制度。《規定》發布以后,受到市、區廣大機關干部歡迎,認為黨政關系明確,工作責職清楚,能夠發揮各方面的積極性,從此市區兩級政府工作,逐步走上正常、健康的軌道。
可是好景不長,1958年6月《中共中央關于成立財經、政法、外事、科學文教各小組的通知》下發后,上海的情況發生了“風云突變”。中央通知中除宣布各小組負責人名單外,還明確指出:“這些小組是黨中央的,直隸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向他們直接報告。大政方針在政治局,具體部署在書記處。只有一個‘政治設計院’,沒有兩個‘政治設計院’。大政方針和具體部署都是一元化,黨政不分。具體執行和細節決策屬政府機構及其黨組。對大政方針和具體部署,政府機構及其黨組有建議之權,但決定權在黨中央。政府機構及其黨組和黨中央一同有檢查之權。”(引自《周恩來傳》下,1396頁)
上海怎樣貫徹執行中央這個《通知》呢?在領導層思想上存在不同觀點,這場爭論由此展開。
曹荻秋承上啟下,柯慶施另起爐灶
起初,荻秋同志要市人委辦公廳替市委起草一個貫徹執行的文件,他交代我一方面要把中央通知中主要精神寫上去,同時要考慮到市人委1957年1月公布的《規定》,要在黨的統一領導下,繼續發揮政權工作應有的作用。當時,我體會荻秋同志矛盾的心情,他既不得不執行中央通知精神;同時又顧慮,怕把他前一階段工作成果“化為烏有”。于是,我請示曾濤秘書長,這個文件內容如何寫為妥。他考慮再三對我說,文件名稱也仿照中央的辦法,題為《中共上海市委關于成立財經、政法、科學教育、文化藝術、外事各小組的通知》,在簡要引述中央通知中“一元化,黨政不分”大政方針后,就提出五個小組的負責人名單,即財經組組長曹荻秋,政法組組長許建國(市委書記處書記、副市長),科學教育組組長劉季平(市委常委、副市長),文化藝術組組長石西民(市委書記處書記),外事組組長許建國(兼)。他說,這五個小組長中有四個是副市長,他們具有黨政雙重身份,他們做的決定或簽發的文件,符合國家法律程序。曾濤還特別交代,還要寫上“凡須召開市人民委員會通過決議,一律由各小組組長提請市委決定后召開。”我對曾濤秘書長這種政治智慧非常佩服。文件草稿出來后,經荻秋同志同意,并征求幾位黨員副市長意見,大家都表示認同,我們于1958年7月14日打印報送市委。
這個草稿送到市委以后,近一個月毫無信息,有一天荻秋同志以很不愉快的心情,告訴曾濤和我,“柯老對我們起草的文件,非常不滿意,他要找人由他口授另寫。”果然,1958年9月19日我們接到市委133號文件,題為《市委關于市人民委員今后工作中幾個問題的通知》,文件開頭只用了“為加強黨的統一領導,貫徹黨政不分的原則”兩句話,就開門見山作出四項重大規定:(1)今后各局工作應直接向市委或市委有關各部委請示;各區縣人委應直接向區委縣委請示;(2)市人委各辦、委,市屬各局(處)院、行,凡必須以市人委名義發文者,一律送市委有關各委、各部正職簽發后,交市人委辦公廳以市人民委員會名義發出;(3)今后市人委不再召開區、縣長會議和行政會議,一般也不再召開市長辦公會議;但市人民委員會會議,應定期召開,除討論市委已經決定問題外,可以組織有關局工作匯報,或典型經驗報告;(4)市人委辦公廳編制人數應減去三分之二,原有各副市長秘書組撤消。最后,要求各單位各部門立即貫徹執行。
很明顯,市委這個通知與中央通知內容有很大不同。既不說在上海設立五個小組,也不講“具體執行和細節決策屬政府機構及其黨組”。從它的標題和具體內容看,矛頭似乎是針對1957年1月市人委發布的《關于加強市人民委員會工作的幾項規定》的。對此,荻秋同志以無可奈何的心情,頗有感慨地對我說:“如果不經常定期召開人代會和人民委員會,如何體現人民民主,人民如何行使權力管理國家?我們自己制訂的制度和法規,我們不執行,怎么向群眾交代?”當時,我們也向鄰省進行了解,他們均依照中央通知成立五個小組,組長都是黨員副省長,省人民委員會的重要會議仍照常召開。保留了“具體執行和細節決策”之權。由此可見,上海當時貫徹中央通知的做法,是“與眾不同”。難怪當時有人說,這是柯慶施的一個“獨特創造”。
按照市委133號通知,市人民委員會基本被“駕空”了,它還能做些什么事呢?柯慶施指示,要貫徹毛主席“虛君共和”的指示,今后市人委應“搞好四個關系,辦好法律手續”。即搞好與外國人的關系,用市人委名義接待外賓;搞好與外地的關系,接待外省市來滬接洽業務的人員;搞好與人民群眾的關系,接待人民來訪,處理人民來信;搞好與民主人士的關系,讓他們參加必要的會議,聽取一些工作匯報,但不能討論決定問題。辦好法律手續,即市委各部、委正職負責人簽發的文件,要立即以市人民委員會名義發出。這樣一來,《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的市人委的職權,就被柯慶施簽發的市委通知“一筆勾銷”。柯的上述指示,我們向機關干部傳達,并不折不扣地執行。
問題的初步暴露
市委133號通知下發后各級黨政機關雷厲風行,全面貫徹,誰敢說個“不”字。但執行一年以后,問題逐步暴露,引起了黨內外人士的強烈不滿,議論紛紛。
首先,市人民委員會的活動基本停止,原來法律、制度規定應該召開的市長辦公會議、行政會議、區縣長會議,均全部停止召開。市人民委員會會議,雖然仍保持每月一次,但不能討論決定任何具體政策、法令,只能聽取有關工作匯報,空發議論。因此沈尹默(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新青年》雜志編輯,著名書法家)委員說:“我是掛名委員,尸位素餐。”有的委員也反映:“我這個委員只是‘裝裝樣子’,不起作用的”,實際上是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有些市人民委員會黨員委員,對會議也不重視,經常缺席。甚至有些局長也不愿到市人委會議上作工作匯報。他們說:“實行一元化領導,黨政不分后,政府工作中重要問題,已由各局直接請示市委或市委各部委決定,再拿到市人委來討論,豈非形式主義。”這些均從不同方面表示了異議。
其次,市人委原幾位副市長,分工負責某個方面的業務工作,基本落空。他們過去經常召開會議,傳達市人委政策法令,主持討論決定問題,也不時批發文件,他們覺得還是有職有權的。但市委133號通知下達后,他們一下子空閑起來,有職無權了,但又不便明說,只好要求到基層走走,開闊眼界。1960年2月,曾濤秘書長調走,市委常委,副市長宋季文來兼任市人委秘書長,他向荻秋同志建議,同意非黨副市長們到基層參觀工農業情況,也可請他們主持召開一些專業座談會,討論解決知識分子、社會人士關心的具體問題,免得他們在機關“坐冷板凳”。荻秋同志同意宋的建議,并交代非黨副市長的參觀座談,就由市人委辦公廳具體組織。至今我還記得曾經協助過金仲華副市長(分工管理文教工作),座談研究過知識分子提出的筆墨紙硯供應困難的狀況,為此,我們曾和本市及外省一些單位反復協商,解決了上海“文房四寶”供應困難的老大難問題。
再次,一年多來,市人民委員會公文大為減少。以1960年和1957年比較,總數下降了23%,其中各局、各區縣來文減少了58%,主要是他們向市人委請示、報告的公文一件也沒有了,其他來文均為一般性抄件。而同一時期市委(不包括各部委)發出的正式文件,1960年比1957年增加了10倍,主要是原向市人委請示報告的文件,均全部轉報市委,請求批復。因此,有些干部反映,一方面是市人委機關“門可羅雀”,另一方面,市委機關(主要是部委)“門庭若市”,不管是政務、業務,大小事均要向市委請示匯報。我記得連各報社發記者證這樣的具體事情,新聞出版部門都不能作主,市人委辦公廳更無權過問,最后也提請市委有關部委辦理。
上述問題逐步出現,黨內外議論紛紛,傳到荻秋同志耳中,他感到非常不安。他在市委領導人面前,嚴肅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據原地下黨市委書記、副市長張承宗事后著文披露:當時荻秋同志在市委書記處和常委會上,討論黨政關系問題時說:“這幾年,以黨代政、黨政不分,有很多問題;大小事都拿到市委來,市委日常業務太多,不可能搞好工作。”他在會上還鄭重指出:“這種現象是不正常的,黨政不分的做法,既削弱了行政部門和業務主管部門應有的作用,也削弱了黨在路線、方針、政策上的領導。”(引自《上海文史資料選輯》53期21頁)盡管荻秋同志這些正確意見,得到一位書記和幾位黨員副市長的贊同,他們也希望早日改變“這種不正常的現象”,但在當時全國“左”的指導思想占主導地位,加之盛行“第一書記掛帥”,“一把手說了算”的情況下,上海這種“以黨代政”的現象,一時還很難扭轉過來。
“否定之否定”
“物極必反”是事物發展的一條規律,當市委每天忙于處理大量繁瑣的行政業務時,不僅書記們、部長們首當其沖,不勝其煩,作為第一書記的柯慶施也感到無法忍受。觸發點是黃浦區送來一個報告,要求市委批準在南京路新建一個廁所,公文傳到柯的手里,他看后非常惱火地說:這樣小事也拿到市委來解決,怎么得了!以后,在幾次會議上他批評“黨不管黨”,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碰亂撞,放松了政治思想工作。至于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么?他只字不提。此時,荻秋同志乘機建言,是否要市人委辦公廳組織一些干部,到幾個區縣調查一下基層在黨政關系上存在哪些問題,得到柯慶施的同意。于是決定由我帶領兩個小組,在1961年上半年分赴黃浦、閘北兩區,上海、南匯兩縣進行重點調查。
為了使區縣領導能配合我們調查工作,我煞費苦心,精選了十多條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及歷史上中央有關黨政關系的論述與決定,編印成《關于黨和政權關系的學習資料摘錄》,調查組八名干部先學深學透,提高認識,大膽地去發現問題。區縣委領導,在看了我們送去的這個學習資料后,結合這幾年切身感受,他們認為黨政關系必須迅速調整,目前以黨代政不正常的現象必須切實改變。有的區委同志,重溫了毛澤東《井岡山斗爭》一文指出的“由于許多事情為圖省便,黨在那里直接做了,把政權機關擱在一邊……國民黨直接向政府下命令的錯誤辦法,是要避免的。”他說,這不是今天上海黨政關系的寫照嗎?1958年以來為了搞“大躍進”,就把政府擱在了一邊。有的區領導重讀了《中共中央關于統一抗日根據地黨的領導及調整各組織間關系的決定》,頗有感慨地說:即使戰爭年代十分強調黨的“一元化領導”,但也“明確規定,黨委包辦政權系統工作,黨政不分的現象……必須糾正”。難道在和平建設時期,還要重犯這些老毛病,就不能很快糾正嗎?在調查組同志與區縣委領導同志思想一致、協同努力的前提下,我們花了兩個月時間,寫出了一份《關于黨政關系調查的一些情況》的簡報。
其實,區縣存在的問題根子是在上面。例如,區的各種行政會議,完全停開,甚至連區縣人民代表大會也不能按期舉行,以致有的縣長,雖然到任,由于未經人民代表大會選舉,因此出布告時仍用老縣長的名字,新縣長自稱是“黑頭縣長”;有的副區長因無事可做,發牢騷說:“我被安排為區人委當副區長,是‘福將’,地位高,工資大,而工作很少,享享清福”;有的群眾風趣地說:“在基層不是黨委決定,各方去辦,而是各方決定,黨委去辦”;下面申請幾尺布、幾斤糧,動用幾元的經費,都要由黨委部門直接處理;有的區在調整商品價格時,“財貿部長忙通宵,商業局長睡大覺”。總之,我們所到之處,區縣委領導,強烈要求市里迅速改變這種不正常的狀況,并主動提出許多改進意見。
這份簡報直接報送市委各位書記、常委,柯慶施看到以后,沒有表態,也沒有對簡報內容提出批評,荻秋同志與宋季文副市長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立即要我組織幾位同志,為市委起草一個《關于加強黨的領導,加強政府部門工作的幾項規定》。我們反復斟酌,十易其稿。這時中央七千人大會已經召開,加強民主集中制的呼聲高漲。大家認為,改變上海黨政不分的不正常狀況的條件已經成熟,該稿經荻秋同志、宋季文副市長等審核同意后,于1962年5月中旬,提請市委討論。由于柯慶施外出沒有參加這次市委會議,荻秋同志主持討論這個文件時,幾乎一致通過,只有個別人提出加上“試行草案”字樣,荻秋同志電話向柯慶施匯報,他表示同意,并要荻秋同志代表市委簽發,于7月28日以市委名義發出這份文件,這個《幾項規定》既是恢復與發展了1957年1月市人委發布的那個規定的基本精神,又針對1958年市委133號通知的幾項要點,作了逐條否定,特別明確黨政部門的各自職權,不得以黨代政。所以參加起草的同志說“這是否定之否定”。1962年7月,黨中央批復華東局一份報告,明確指出:“在省、地、縣以及公社黨委,取消分管書記的名義(如工業書記、農業書記、財貿書記、文教書記)改變分兵把口的現象,把應由政府各部門辦的業務,交由政府部門辦理。”這對上海說來是個好消息。在這樣政治空氣有利的情況下,上海黨政關系有了明顯的轉變,黨不管黨,以黨代政的現象得到了“暫時解決”。但大家知道,要真正解決這個“老大難”的問題,談何容易啊!
事情到此,似乎了結。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來,“四人幫”張春橋一伙,又把荻秋同志調整、理順黨政關系的正確主張,誣蔑為“搞第二中心”,“與市委分庭抗禮”,“向柯老奪權”。荻秋同志因此遭到嚴重迫害,含冤逝世。連我這個參與起草的工作人員,也被打成“陳(丕顯)曹(荻秋)死黨”,是“反黨篡政”的幫兇,“黑筆桿子”。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荻秋同志才得到平反昭雪,其他遭到“四人幫”迫害的人也得到徹底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