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天來得早,一入夏便屢遇40度上下的高溫。6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筆者帶著“淮海戰役”這個話題到蓮花池總政干休所拜訪史超老人,盡管酷暑難耐,史老卻興致盎然,語調爽朗,神情格外投入。他筆下的電影作品《五更寒》、《秘密圖紙》、《在被告后面》、《大決戰》等等,早已家喻戶曉。事實上,在投身電影創作前的整個解放戰爭時期,史超一直隨劉鄧大軍轉戰,1948年秋天,在劉、陳、鄧等“總前委”首長身邊參加了淮海戰役。三十多年以后,他又接受了再現淮海戰役的電影《大決戰》的創作任務,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人生的巧合。那么,在這種巧合的背后,他是如何親歷淮海戰役的?他又是如何創作這部電影的?同樣不能不引起我們探問的興趣。
淮海戰役之前
抗戰勝利后,正在“抗大”四分校三大隊當教員的史超,和三大隊全體人員一道奉命從陜北開往東北,途中又接到命令,轉調晉冀魯豫軍區,來到了華北的邯鄲。大隊長任白戈任晉冀魯豫軍區政治部宣傳部部長,史超任文工團團長,政治部主任由軍區副政委張際春兼任。
不久,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這是一次艱苦卓絕的進軍。軍區機關的干部都分配到地方工作。史超來到河南新縣一個環境極為兇險的區,參與政權建設。蘇區時代,這里作為白色堡壘,都沒能被紅軍打開。史超回憶說,當年劉鄧部隊在大別山,傷亡相當慘重,敵人經常化裝成老百姓,懷揣盒子槍,暗中放冷槍。他們隨時有犧牲的可能,晚上一般不在村子里留宿,多住在山上。他還記得,有一次被敵人追擊,跑了幾十里路,連餓帶累,進了一個村子,看見老百姓的灶臺上冒著熱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掀起鍋蓋伸手就抓,燙出了一手的泡。
在大別山,史超的一次遭遇,和后來他在淮海戰役中的一次經歷多少有點關系。有一次他隨劉鄧大軍直屬部隊過汝河,河不寬,但上有飛機接力式地狂轟濫炸,后有追兵,河對岸還有敵人一個師在阻擊,就是過不去。好在對岸廖運周師迫擊炮的炮彈總是在離他們二三百米的地方爆炸,始終沒有目標感。在強渡過河的我軍一支部隊炮火的掩護下,他們終于過了河。這時,飛機上射下的子彈將史超手背上的血管打破,當時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只是拼命地跑,有時用手擦擦臉,結果是渾身上下連泥帶血。史超跑進一個村子,老百姓早已撤離,當時渴急了,他從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就往肚子里灌,喝下去才發現,滿缸遍布著一寸來長的大蛆。后來聽說,戰友問起他的下落,有人肯定地說,史超已經犧牲了,那是基于史超渾身血淋淋的樣子而做出的判斷。史超說,劉伯承是隨六縱隊在另一個渡口過的汝河,他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指的就是這個地方。淮海戰役消滅黃維兵團之后,張際春交給史超一個任務,去采訪一位起義的師長。他帶著一個警衛員去見那位師長,巧了,正是汝河阻擊他們的廖運周。這時才知道,廖原來是中共秘密黨員,迫擊炮總是打到距他們二三百米的地方這個謎,也就不揭自破了。
史超在山區工作了一年多,后來劉鄧首長指示,把文工團調回來,才從大別山回到軍區總部,史超任政治部宣傳科科長。隨著劉鄧首長打下鄭州后,史超又成為軍管會的一員,分管文教方面的工作,后隨軍管會撤到禹縣,在這里分了一處窗戶上還沒有糊紙的新房子。他把窗戶紙嚴絲合縫地糊好,剛剛安頓下來,就又接到了出發的命令。
出發前,史超并不清楚這是要去打淮海戰役。他隨“二野”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張際春坐火車到商丘,這是史超平生第一次坐火車,一路上也沒人提要打淮海戰役。他們駐扎在離商丘二十里的一個村子里,不久,華東野戰軍派了一個百人慰問團來慰問“二野”,規模龐大。依慣例應該出面接見慰問團的劉鄧首長卻始終沒有露面,其他首長也沒有出面,史超被推到了臺前,代表“二野”出面接待華東慰問團,劉伯承司令員把惟一的一輛吉普車交給史超使用。在為慰問團送行的宴會上,因為“二野”宣傳部長陳斐琴不能喝酒,史超那天向慰問團成員挨個敬酒,加上對方回敬,他喝了差不多二百杯白酒。說到這里,我忍不住問了一句:“您有多大酒量?”史老笑著說:“現在不行了,當年能喝幾斤。”那天送慰問團上火車,他還給他們拍了不少照片,沖洗出來一看,全是虛的——酒喝多了所致。史超說,后來才知道,劉鄧首長正在夜以繼日地準備淮海戰役。
親歷淮海戰役
決戰前夕,史超隨“總前委”行動,走了不少地方,“總前委”首長所在的指揮部最終安在一個叫小李莊的村子里。
據史超回憶,小李莊是一個很小的村子。當時,敵人的飛機每天從早到晚不間斷地在周圍上空盤旋偵察,尋找“總前委”首長的指揮部。為隱蔽起見,馬匹都關進屋子,更不能有汽車進出,電話線也不能高架,一律埋在地下。一切以絕對保密為原則。“總前委”書記鄧小平,常委劉伯承、陳毅等首長只通過電話部署一切、指揮作戰。警衛人員給劉、陳、鄧在村邊挖了一個防空洞,約有六七米大小,不到一人高,中間特意留下一個土臺,是準備鋪地圖用的。但他們極少到這里來,參謀人員為了保證首長的安全,不停地勸說,可是他們三人誰也不聽,雖都拖著四川腔,但說法各異。劉伯承沉穩緩慢:“它(指飛機)打旋旋幾百幾千個圈圈了吧?原地踏步,不見縮小,可見它沒有嗅到我們這幾個獵物。”陳毅爽快:“我們命大,沒得關系!”鄧小平干脆用手一指:“你們要去自己去,不要管我們!”
史超所在的“二野”政治部,住在一個較大的村子里,距劉陳鄧指揮部所在的小李莊不及一里路,這里倒沒少遭敵機轟炸。當時“前指”各機構,都縮小到不能再小的規模。堂堂一個野戰軍的政治部,一共只有八個人,其中宣傳部三人(部長陳斐琴、宣傳科長史超、一名干事),保衛部三人,行政處二人。史超說,“二野”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張際春實際就管這八個人。
因為和“總前委”首長離得近,當年的很多情景還清晰地印在史超的記憶里。三位首長住在一棟茅草房里,大概是西屋,里外兩間,里間有盤炕。劉伯承年長患眼疾,住在里屋,鄧小平和陳毅住外屋。那時仗打得十分慘烈,戰機千變萬化,夜間三人中必須有一個值班,隨時掌握情況,下達命令。劉伯承年紀最大,鄧小平最年輕,為了保證劉伯承和陳毅的健康,44歲的鄧小平自稱年輕力壯,夜班主要由他來值。初冬的夜晚漫長而寒冷,屋子里沒有火,感覺就是一座冰窖,整夜一動不動地守在電話機旁,難熬之苦可想而知。打仗是不分晝夜的,從縱隊來的請示電話,一宿少則七八個,多則數十個。鄧小平為了不干擾劉伯承、陳毅的睡眠,叫電話班把耳機的線接得很長,有電話來,他就拿起耳機到院子里去接。
在接電話的間隙,靠什么打發時間呢?對于有閱讀習慣的鄧小平來說,書是最管用的東西。他有一次問起:“帶來了什么書沒有?”巧的是,在一切從簡的原則下,史超竟然隨身帶了一本蘇聯小說《對馬》。他馬上拿給鄧小平,沒想到只用了一個晚上,鄧小平就把這本幾十萬字的小說看完了。不久徐州解放,這也是史超的家鄉。他知道鄧小平是留學法國的,一次到徐州搞印刷品,他首先直奔一家書店,把所有法國大作家的作品全部買下,有一大摞。恰好第三野戰軍接到陳毅司令員的指示,在繳獲的吉普車中,挑一輛給劉司令員和鄧政委,史超就搭乘這輛吉普車往回趕,沒想到這是一輛走幾步就“趴窩”的老爺車,史超只好找來一匹馬,三天趕了幾百里路,回到指揮部。當他把書搬到鄧小平跟前時,本來看上去心情不錯,正在院子里散步的鄧小平卻眉頭微微一皺:“誰叫你們買的?”語氣有幾分不高興。史超提醒說:“您值夜班......”“買那么多干什么?”這時,一個參謀經過這里,手里拿著慶祝殲滅黃維兵團勝利的標語,史超才恍然大悟,鄧小平已經不用值夜班了。鄧小平大概也看出了史超此時心里的委屈,蹲下身來,順著書脊瀏覽了一遍書名,然后對史超說:“這還是很有用的,打完仗,干部、戰士都要提高文化,豐富知識,送到后方圖書館去!”
整天鉆在作戰室了解戰場上的變化、設下計謀、抓住戰機、調整部隊、指揮作戰的劉伯承、陳毅、鄧小平三位“前指”首長,有時候也換換腦筋,在村前的一片桃林里散步聊天。史超還提到這樣一件事:一天,地下黨從上海送來采訪的三位記者,在桃林遇見三位首長,機會難得,他們用國統區記者的語言和方式沖劉、陳、鄧一連串地發問:“請問將軍,消滅黃維兵團的時間還需要多久?比原先預計的容易還是困難?”“將軍,請發表你們對目前戰爭形勢的看法?”劉伯承聽罷,不聲不語緩步走開了。鄧小平動了氣:“我們有什么可問的?到下面去,到部隊去!戰士在打仗,在流血!有許多模范人物,他們的事跡驚天動地,宣傳他們,表揚他們,叫全軍都知道,都學習!我們?我們有什么?”不容分說地一揮手,叫他們離開。陳毅則笑著跟上去反問:“你們是上海的學生子吧?”接著又問起上海人民的情緒、新聞界的動態、物價情況等等……三位記者說得繪聲繪色,從緊張的心理中完全擺脫出來。這時陳毅說:“你們住在哪個村里?會不會耽誤吃晚飯?……鄧政委的話,你們是不是真正懂了?記住了?你們僅從文字上知道戰爭兩個字,戰爭到底是什么,你們并不理解,快些下到部隊,走一走,看一看,聞一聞,談一談,熟悉它……”鄧小平在遠處聽見了,大聲地囑咐:“你們可以盡量深入采訪,但不準到前線!”
創作《淮海戰役》
三十七年之后的1985年,史超接受了系列影片《大決戰》的創作任務,寫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淮海戰役,已成定局。
接受任務之初,主創人員就怎么寫林彪這個人物,去請示胡耀邦。延安時期,史超曾給時任八路軍總政治部組織部部長的胡耀邦做過一段時間的秘書,胡耀邦一見史超,就朗聲笑道:“好你個史超,我當初叫你不要搞藝術,你非要搞!”顯然,胡耀邦很清楚史超的性格,大概也了解到,史超后來因為寫了《五更寒》這部“大毒草”,沒少受沖擊,吃苦頭。關于林彪,胡耀邦說,要如實寫,要尊重歷史。
《大決戰》一共三部六集,從整體上再現了解放戰爭時期的三大戰役。從1985年開始,一共寫了五年,九易其稿。其間,史超和其他創作人員遍訪三大戰役的戰場遺址,看了一千多封電報,數千萬字的資料,在懷柔寬溝的市政府招待所修改作品,一住就是幾年。他還記得當時去軍事科學院看電報,有規定只能看,不許抄錄和拍照。但光拿眼看記不住,他們就想了個主意,把錄音機揣在公文包里,邊看邊念。后來,軍科的工作人員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其自然了。當中很有一些是當年就注明“看后焚毀”卻僥幸留了下來的絕密電報。
關于《大決戰——淮海戰役》這部電影,史超的看法是,從史實上說,基本準確;作為藝術品,與初衷尚有距離。他甚至認為,劇本第一稿的戲劇性更符合電影藝術的要求。對此,他舉了兩個至今還深感遺憾的例子。
粟裕在指揮“三野”全殲黃伯韜兵團后,向軍委建議乘勝消滅邱清泉和李彌兩個兵團。當時毛澤東支持粟裕的主張,而劉、陳、鄧認為一下子吃不動。這時,蔣介石派一水美式裝備的黃維兵團北上增援邱、李兩部,如果“二野”堵不住黃維兵團,“三野”的部隊有可能不僅打不垮邱、李兩部,反而會遭到夾擊,如此則后果不堪設想,淮海戰役的結果必將改寫。劉、陳、鄧向軍委連發兩個電報,建議先打黃維,但沒有得到回音。劉伯承隨后布置了一個口袋,把黃維兵團裝了進去,因為兵力不足,需要粟裕出兵支援,否則難免出現黃維兵團刺破這個口袋的可能。這時黃維兵團已經接近宿縣,情勢千鈞一發,劉、陳、鄧又向軍委發出第三個電報。鄧小平心情極其緊張,在等候軍委的回電時,把自己關進屋里,盤腿坐在炕上,用撲克牌不斷地玩兒“接七”,什么人來見他都一言不發。此時,毛澤東的回電到了:不必請示,一切由劉、陳、鄧決斷。鄧小平馬上如釋重負,把撲克牌扔到了一邊。
這是一個真實的歷史場面。史超把這個場面寫進了劇本,后來也拍出了樣片,但審片時由于種種原因,最后還是被刪掉了,觀眾沒能在影片中看到這個生動、真實而不失戲劇性的場面。
另一個例子是“三野”所打的曹八集戰役。曹八集是軍事要地,誰先搶到了曹八集,就意味著搶到了戰略制高點。原創劇本中有這樣一個場面:粟裕在“三野”指揮部通過電話向縱隊下達任務時,遭敵機轟炸,把總機炸壞了,接線員隨后把電話線錯接到攻占曹八集的陣地上,造成一個排長直接和“三野”首長通話的戲劇性場面。粟裕命令這個排攻占并堅守住曹八集陣地。戰事相當慘烈,敵人也在不惜代價地和我軍打對攻戰,整個曹八集彌漫著炮火和硝煙。這個排打到最后,沒有剩下幾個人,但他們最終守住了陣地。
史老說,盡管這是一個虛構的場面,但表現出來的戰場氣氛卻一環扣一環,如此才能真實而突出地再現出曹八集戰略地位的重要。令史超遺憾的是,這個創作場面連拍出樣片的機會也沒有得到,就被以“失真”為理由而“斃”掉了。觀眾后來看到的,是一些用敵我雙方“賽跑”來表現“搶占”陣地的特寫鏡頭,觀眾視覺上的“逼真”感大打折扣。
類似這樣沒能和觀眾見面但最初構思過、更貼近電影藝術的需要的情節,還有多處。史超至今認為,某些片段如果按劇本的第一稿去拍,觀賞效果一定會強于觀眾后來看到的這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