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及隨之而起的“共產風”,給農村經濟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不少地方的農村出現餓死人的嚴重局面。農民對“一大二公”的集體完全喪失了信心,紛紛實行“包產到戶”以自救。據有關部門的統計,上個世紀60年代初,全國有20%以上生產隊實行了包產到戶。其中,以安徽省在全省推行的“責任田”規模最大,全省90%以上的生產隊實行,被農民稱為“救命田”!當形勢稍有好轉,中央便令安徽省委立即“改正”“責任田”的資本主義做法,但卻遭到廣大農民的抵制。同時,全省各級干部中也有一些敢于堅持真理的人站出來,搞調查、寫文章,呼吁延緩“改正”,繼續實行;還有一些干部直接給毛澤東主席“上書”,“保薦”“責任田”。其中影響最大的“保薦書”是錢讓能寫的。為了這封“保薦書”,他被“揪”住,在安徽全省游斗,差點丟了性命。但他始終無悔,堅持認為自己的“保薦”是正確的。這份《保薦書》已被收錄在多種農村改革的論文集或資料匯編。這里就不詳加介紹了。現在讓我們來了解錢讓能“上書”的艱難過程吧。
2002年春天,我懷著崇敬的心情專程來到安慶拜訪已經退休的錢讓能,屢經磨難而今年逾古稀的錢老,身體尚健,精神矍鑠。相對而坐,面前清茶一杯,我們談起了40年前的往事。
我之所以決心“上書”,因為我了解農村的真實情況,我是為萬千農民請命
錢讓能是一位有著良好文化、理論修養,長期從事宣傳工作的干部,原在中共安慶地委宣傳部任理論教育科副科長。1960年8月,為了解決農村的嚴重問題,安慶地委從地直單位抽調大批干部直接下到各公社、大隊、生產隊擔任實職。錢讓能被派到太湖縣徐橋公社任副書記兼龍王大隊支部書記。
錢老說,大隊部請一位老大娘為我們燒飯。她是個善良慈祥的農村婦女。幾天來,我常見老人深夜對著嶺下哭泣,便問她何以如此傷心。她說:“家破人亡了!老伴原來也是小社的社長,辦公社,吃食堂時,連餓帶病于去年冬天走了,兒子也在今年春天死了,媳婦遠走它鄉,就剩下我一個孤老太婆了。現在生產隊又拆我的房子,真不曉得以后如何舞?”(當地方言:即不知今后如何生存)我連忙叫醒了原大隊支部書記,問他為什么要拆民房?他說“這是上面布置的。為了便于管理,拆小莊并大村莊。”我問:“那大莊子的人到哪里去了?”他說:“大莊子的人跑的跑,病的病、死的死,好多房子沒人住。”
他的話使我十分震驚!第二天一早,我就走村串戶實地調查。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我察看了20個村莊,10個大食堂,走訪了100多個農戶,沿途但見大片田地荒蕪,秋季作物收成無望。好幾天,我都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大多數村莊,都是屋破房塌,滿目狼藉。只有“三面紅旗萬歲”、“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超英趕美”等標語,在斷墻殘垣中還隱約可見。所有農戶(只有一戶副大隊長家除外)沒有家禽家畜,連貓狗叫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全大隊十多個食堂我都去嘗試過,每人每餐只合二兩多點秕谷,沒有蔬菜,只好在河里撈些水草當菜,沒有點滴油腥。一碗稀粥喝下,碗里要剩下一小堆的秕籽殼。有的社員偷偷對我說:“這點吃的,沒法填飽肚子。如果允許我們晚上動煙火,搞點野菜什么的熬點湯湯水水喝喝也好些。但是生產隊設有一個專門巡邏隊,誰家冒煙就砸誰家鍋缽,而且還要大會批,小會斗。更嚴重的是,即使如此的低標準的伙食,以各個生產隊現有糧食,也只能維持一個多月,晚稻、蕎麥收成無望,各隊的山芋又很少,冬季社員吃糧沒有著落……”
錢老繼續說,后來,便出現了人口非正常死亡。起初,我參加生產隊的社員大會時,幾乎隊隊都是一個樣,一眼望去,大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們,大人極少。后來才了解到:成年人都是逃的逃,死的死,兩位下放的醫生如實告訴我:“成年人勞動強度大,營養跟不上,分到那點食物也都讓給自己的娃娃們了,所以孩子死的就少些。”我無法忘記五星生產隊董家上屋的景況,這里“五風”帶來的流離、饑餓、疾病、死亡,令人慘不忍睹,怵目驚心。有些老人告訴我:去冬今春這個大屋的死人沒有人埋,還是調外隊的勞力來埋的。死的最多的一天,這個屋死了8個人。有的死人在室內停久了,眼睛和頭臉的皮肉都被老鼠啃光了。
錢老說,當時,我以為徐橋公社的問題只不過是個別地方的特殊現象,但是,后來我了解到,全縣、全地區乃至全省,農村問題到處都很嚴重。
1961年,安徽省在困境中勇敢地邁出了一步,推行了“責任田”。我所在的公社、大隊迅速由點到面迅速推廣,廣大農民群眾奔走相告,拍手稱快,生產積極性就像火山一樣迸發出來,歡欣之情溢于言表。“責任田”推行速度之快,效果之好出乎我們預料。首先是農民喜笑顏開,生產積極性大大提高。東方剛剛放白,大人小孩就主動背起糞箕,扛起屎勺去拾肥;過去無人問津的荒田荒地,現在爭著要耕種;連丟在田野里的大型農具,都有人扛回來修好;農民們走親訪友去兌換良種;毀壞了的小型水利設施,社員們都很自覺地主動興修。尤其令人興奮的是外流勞力紛紛返鄉歸田。尚未回歸的,在家的父母、妻子、兄弟就托人寄信去催他們回來,我們這些代筆者忙得不可開交。農民們那股渴望搞好生產的勁頭,的確是我十多年(除土改外)來第一次見到。經過農民們不到半年多的艱苦奮戰,早稻取得了好收成,中稻、晚稻也豐收在望。我住在韋屋隊,一共有16戶人家,早稻收成多的農戶有2800多斤,一般的農戶也有2000斤,少的也有1000斤,中晚稻預產比早稻還要多。田頭地角的小雜糧戶戶都有,家家戶戶都在建倉儲糧,忙著準備飼養家禽、家畜……
可是,就在這時,傳來上級“改正”“責任田”的決定。
這時我已調到太湖縣任宣傳部副部長兼縣黨校副校長。當時我正率黨校一個班進行輪訓,來自實踐的學員們對“責任田”展開了熱烈討論。大多數學員認為,中央某些領導不了解下情,不知道民意。要求對“責任田”的功過是非重新評估,并懇求我們代為反映他們的呼聲。三月底,在貫徹新改組的安徽省委《關于改正責任田辦法的決議》后,我根據決議精神和學員們提出的問題,再次深入到農村進行了一個多月的考察。回縣后,在黨校輪訓班上,分別召開了多次山區、畈區的社隊干部座談會,就“責任田”問題展開廣泛討論。許多來自農民中的真知灼見,使我受益匪淺。在一次縣委工作會議上,我分別找了山區和畈區的幾位區委書記,聽取了他們中的一些人對“責任田”的不同意見,爾后我又查閱了縣檔案館的一些有關資料,進而翻閱了一些文獻和經典著作。通過進行反復論證,我感到:社會就像一個大實驗室。哪種形式能夠促進農業生產的發展,哪種形式阻礙甚至破壞農業生產的發展,農民知道得最清楚,基層干部心中也有數,經典著作中也有基本的、比較明確的答案。經過深思熟慮后我從思想上得出結論:實施推廣“責任田”,不僅適合農業生產的發展,而且是完全符合社會主義性質的一種責任制。
為了使“責任田”繼續實行下去,廣大農民免受折騰,我毅然決然上書中央,如實反映民意實情,直陳己見。因為此事關系重大,能拍板的只有毛澤東主席。所以我想,要上書就直接給毛澤東主席上!
我“上書”中央主席是我的權利,如我“以言獲罪”,那是黨之不幸,國之不幸
錢老在講到如何確定“上書”的標題時說,當時我想到楚漢相爭時,蕭何連奏三本向劉邦保薦韓信的故事,并從中得到啟發:最后我決定以“保薦”二字為主題,即:對“責任田”不僅要“保”,而且要“薦”,較為言簡意賅。
錢老說,我自認為所掌握的材料是絕對真實可靠的,提出的見解也是我多年在農村實踐中體驗出來的,毛主席完全有采納的可能。為了證明他的觀點,錢老又從以下幾個方面作了分析、說明:
第一,“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解放以來黨在農村實行的一系列方針政策,對錯成敗,農民知道得最清楚。建國后十多年來所取得的偉大成就,眾所周知毋庸置疑。但是57年尤其是58年以后的嚴重失誤,農村出現的各種嚴重問題也是無法回避的。無論問題出在哪里,執政黨無法推卸自己的責任。毛主席歷來主張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因此他一定會豁達大度,從諫如流的。
第二,毛主席對人民一貫情深意篤。他熱愛人民和人民心連心,尤其是對中國的廣大農民,他無論在革命戰爭時期,還是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對中國農村、農業、農民傾注了大量心力。“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的興起,使得農村高指標、高征購、浮夸風和共產風泛濫成災,也無不是脫離了實事求是和群眾路線的結果。作為一個有黨性的共產黨員,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我不能不向中央反映真實情況。作為一個國家干部,盡管人生道路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處世哲學不同,但是熱愛腳下的田園國土,忠誠于已經遭遇不幸的農民,則是起碼的道德。封建社會士大夫尚敢于“犯顏直諫,為民請命”,我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和國家干部,一定要如實稟報。當時我想,只要他老人家了解到真實情況,肯定會采取措施扭轉局勢,“責任田”也許有保住的希望。
第三,“民以食為天”。當時全國糧食空前緊張,城鄉人民都是“低標準,瓜菜代”。既然安徽的“責任田”辦法施行一年多之后,農村人民群眾的口糧問題已基本緩解,有的食足有余。那么這種辦法可以使全國人民吃飯的問題得以解決。至于“責任田”是不是社會主義性質的爭論,可留待以后去解決。我想,即使從這個角度去考慮問題,主席也會完全贊同的。更何況1961年在廣州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原安徽省委書記曾希圣當面請示過主席同意的。
基于上述想法,五月下旬,我便著手寫這份報告。為了嚴格保密,我白天照常工作,晚上挑燈夜戰,草擬“上書”。那時太湖縣小電廠一到晚上11點就停電,我只好用煤油燈照明。經過八個夜晚的奮筆疾書,寫成“上書”的初稿。
我問錢老,當時有沒有感到這樣做在政治上會有風險?錢老說,怎么會沒有?在寫成初稿后審校文字和推敲內容的過程中,我感到這次“犯顏直諫”,面臨極大的風險。“上書”表面上是對安徽省委《關于改正‘責任田’辦法的決議》持有不同意見,而實際上則是對公社體制提出問題。所以,幾天之內輾轉反側,不能決斷。特別是想到廬山會議上彭總“上書”被批,黨內敢于說真話的同志,一批批被打倒的現實時,“一字入宮門,九牛拖不出”的古訓就響徹在我耳際,就像千斤重的包袱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但是,我腦子時時浮現出來的農村那一幕幕慘景,更有廣大干群的殷殷重托聲在耳邊回響。“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國亡禍及家身、國興福連黎庶”等先賢哲言使我不再猶豫。即使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也絕不能后退。這是一個共產黨人應有的品格。古往今來,“沒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我光明正大,嚴格按黨規國法辦事,行使自己應有的權利,如果對我實行抓辮子,戴帽子,打棍子,那實質是“文字獄”的悲劇重演,不僅是我個人的不幸,更是黨之不幸,國之不幸。
初稿經過修改后,我將其交給縣委黨校文書朱登和同志,請他復寫一式三份。他晚上挑燈夜戰。復寫好后,我請他將一份裝進大信封,用毛筆寫上“北京:中共中央毛澤東同志親收”。隨即以機密軍郵寄走。為了保險起見,我將另一份也以機密軍郵寄國家外經部李強部長,托其轉交毛主席。6月17日,縣委書記谷志瑞同志去省城開會,我又請他帶一份呈送安徽省委。
不出所料,不久,“保薦書”被批判,上級派人來和我談話,讓我作檢討,那是1962年9月底,安徽省委已派來一個十多人的調查工作組,名義上是前來太湖就《保薦書》一事進行調查,實際是奉命來羅織罪名,對“責任田”大加撻伐。省里的那位負責人一到太湖,立即找我談話,指出:“你給中央、主席寫信在組織程序上沒有錯,但在政治、思想認識上有嚴重的錯誤。”于是他從公文皮包里拿出一大堆文件給我,要我認真閱讀,然后再和他談感受。第三天我將文件交回,他問我想得怎么樣?我說:“我從組織上服從,但認識上予以保留。”他正色說:“你的報告是毛主席批示的,屬于認識上的錯誤,如果堅持不改,矛盾也會轉化的,望你三思。”隨后他叫我陪同工作組下鄉調查了幾天。調查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他們在調查之前就有了結論。這就是后來大家都看到的省委調查組1962年10月15日寫出的那篇調查報告,《“責任田”應該保薦嗎?———對錢讓能同志〈關于保薦‘責任田’辦法的報告〉的幾個主要問題的調查》。這篇調查“報告”全面否定了“責任田”的積極作用。對于我個人,《報告》說錢讓能為什么會出現這一錯誤呢?主要原因有三,一是沒有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用階級觀點分析觀察問題,二是沒有認真調查研究,沒有具體分析,三是不了解社會主義集體經濟和資本主義個體經濟的區別,不了解“五統一”與包產到戶之間的矛盾。
寫出《調查報告》后,他們召開縣委擴大會,名義上是作調查匯報,實際上是對“責任田”進行嚴厲的批判,把《保薦書》提高到兩條道路、兩種路線、兩個階級的斗爭高度,說它是為農村資本主義復辟鳴鑼開道。之后,又促使廣大干部轉“思想彎子”,召開更大規模的干部大會,批判“責任田”。
由于我在“上書”《保薦書》時準備比較充分,幾種可能與后果都作了預測。因此,在各種壓力的面前,我個人倒顯得很平靜。省委調查組負責人再次找我談話,聲色俱厲地訓斥我:“主席的批示,并未給你定罪,但你的認識是有代表性的,而且也是很系統的,現在影響較大,如你能作個檢討,對全省改正‘責任田’是大有推動作用的。”我說:“我個人服從組織,但我思想認識是由來已久,給主席的報告,并非偶然沖動,如果勉強要我寫檢討,那只不過是違心的。”他接著又厲聲訓斥:“這是組織上的意見,你能不服從?”
我回到家后靜夜自忖,徹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找到知心好友、時任太湖縣監委書記的李俊談心。從50年代我們都在安慶地委工作,彼此了解。為了保護我不再受更深的傷害,他經深思以后對我說:“廬山會議彭老總都作了檢討,我們這些小人物檢討一下,又算得什么呢?況且這是向黨組織作檢討。寫個簡單的檢討,無論是對省委還是對調查工作組都有個交待,不然,他們也有為難之處。”在調查組離開太湖時,我飽含屈辱之心情,寫了一個兩頁紙的檢討交給他們。他們如獲至寶。以后,等著我的就是無窮無盡的批判和寫不完的檢討了。
接著在全省范圍內對“責任田”的大批判鋪天蓋地而來,一浪高過一浪。在省委、省人委召開的各種會議上,有些負責同志都以我為反面教員公開點名進行批判。省黨校、省干校每期輪訓班上(全省公社書記參加)都要以《保薦書》作為反面教材。
10月,省委一屆十三次全會(縣委書記參加)將我的問題正式提交全會,將上書全文和省委調查組的批判材料印發全會進行批判。11月,省委以皖發34號文件上報毛澤東主席、中共中央和華東局。報告說:“錢讓能在責任田問題上的錯誤觀點比較系統,比較突出,他的調查方法也是錯誤的,所反映的情況也是不符合事實的,這表明他實際上已經站到農村資本主義自發勢力那一邊去了。”
由于省委作出示范,各地、市縣也都起而效尤。在太湖的縣、區、社、隊當然也是如法炮制。全省批判的規模之大,時間之長,范圍之廣,影響之深,比起反右派、反右傾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到這里,錢老感慨滿懷。他說,在高壓的氛圍中,我不得不向我的妻子道出真情,并安排了我可能遭遇到不幸的后事。她既為自己丈夫的義舉而自豪,同時又為不能為我解憂而痛心。
當時,錢老政治上陷入困境,幸好太湖各級黨委和廣大人民了解他關心他,安慶地委的主要負責人暗中保護他,又給予工作,讓他下鄉調查研究。經過二十多個月的風風雨雨,他安全的渡過了難關。1964年春,太湖縣轉發地委通知,調他離開太湖去省里等待另行分配。
錢老說,這出乎我的預料,省委調我到省委政研室工作。據說是省委書記李葆華點的名。
錢老說,我在省委政研室工作了近一年時間。1965年初,我被調出政研室,回到安慶安排到地區農研所任所長。當時的政治氣氛已趨緊張,我這種人這時只能搞科研,不能搞政研了。而“文革”一起,想搞科研也不可能了。
1966年夏秋間,我正與一班科技人員在徐河公社的稻田里日夜奮戰,地委行署派人把我從徐河押回安慶。這時地直機關大字報已經鋪天蓋地。妻子飽含熱淚給我收拾行李,當年我們一起辭別校門投身革命,她一直不辭勞苦的支持我做好本職工作,而今我卻因言惹禍,而且禍及她和孩子,真讓我五內俱焚,總覺有千言萬語要對她傾吐。但時間和環境不允許,我只能背著押解人員偷偷地和她說上幾句話:“除了‘上書’,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人民的事,無論出現什么情況,我決不會自殺,你也要帶孩子堅強地活下去。”她會意地點頭說:“我相信你”。離別了妻子,我隨著押解人員到了隔離地受審。在受審地,我被嚴密監禁,除大會批小會斗以外,平時連吃飯、喝水、大小便、起床、睡覺、掃地、運送垃圾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得要向提著大紅棍子的專政隊請示匯報,一切人身權利都被剝奪貽盡。批斗與勞動改造交替進行。江堤冬修時,我們一群所謂“牛鬼蛇神”都由專政隊押送到堤上干活。分給我的任務是拉大板車運土,每次運土都要堆得滿滿的,一車土大約有六七百斤重量,還要翻過十多米高的壩埂。從早上東方放白拉起,一直要拉到晚上摸黑。精疲力竭地回到住地后,還要“請罪”,并接受專政隊的批斗,隨時被拳打腳踢。
隨著“文革”的發展,批斗高潮迭起,對我的迫害愈演愈烈,以致發展到捆綁吊打,用石塊砸身等。面對專政隊的種種非人折磨,我曾想投江自盡。心想:活著受辱,倒不如到另一個冥冥世界中去尋求解脫。但忽而又想:回首平生無憾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我決不能也無權利隨便毀滅自己。堅信是非曲直忠邪,自有千秋公斷。于是我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活下去!
安徽省、安慶地區革命委員會相繼成立后,為了肅清“三自一包”的流毒,搞大批判為其開路,把我當作活靶子。地區革委會成立了一個“批判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錢讓能戰斗隊”,用了十多天時間,精心編排批判“保薦書”的材料,并進行了預演。開始我并不了解這些人在干什么事,有天夜里,突然聽到戰斗隊傳來狂熱地喊叫,其中有號啕大哭的,有狂笑的,有怒吼的,有捶胸頓足的,有慷慨陳詞的,也有抑揚頓挫像是在朗誦,就像一臺戲。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為批《保薦書》而進行的預演。
正式彩排那天,我被拉到會場,戰斗隊員魚貫而入,一個一個地照本宣科地批判我。其中有好多東西都是“莫須有”的,我無申辯的權利,只能“老老實實”聽他們講。批斗一節,就追問我一節。我則從容不迫地一節一節予以駁斥,有根有據,常常駁得他們啞口無言。頭頭們只好與戰斗隊一起大呼口號。
1969年元月,安徽省第一次“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在合肥召開。為了給會議增添光彩,體現活學活用,學用結合,革委會又把我“請”到合肥。為了顯示批判的“高水平”,會上又專門針對我組成了一個戰斗隊。除在大會場批斗之外,每天還要到合肥市中心將我作為最典型的活靶子進行批斗,一直批到月底。之后又將我送回安慶,游斗于大別山區和沿江兩岸城鄉。
錢老說,整個“文革”前期,我作為靶子,在全省到處“游斗”。真是幾度寒暑,幾度春秋,都在批斗中度過。后來,也許是老調重彈沒有人愛聽,年年如此的一本舊戲,大家都感到了厭煩;也許是某些領導和頭頭們認為流毒已經肅清,大功告成。在省、地革委會的批準下,1969年6月,對我的巡回游斗終于偃旗息鼓。1969年冬,我同絕大多數“走資派”一樣獲得了“解放”。此后,連續三年將我安排在農村駐點,后被分配搞科技管理工作。直到1982年12月,中共安徽省委正式下文,為我平反。
在我們談話的最后,錢老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已經過去,寶貴的青春年華也在歷史誤會中耗盡。但是,我無怨無悔。歷史發展證實:任何一次巨大的歷史性災難,必將以歷史的巨大進步作補償。經常想到這,心底也就自然寬容和坦蕩了。更何況我還是一個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