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先生
鶴竹居酒屋的常客小倉先生是我在日本生活時見過的最丑的一個男人。他那一雙綠豆眼長在馬臉上愈見小,松弛的眼袋,稀疏的頭發,嘴里時常拖出一根猩紅的舌頭來舔他干燥的唇。臉丑也就罷了,瞧他皮帶寬松地架在腆出的肚子的半當中,肥肉折疊的脖子下,塌著一對不負責任的斜肩膀!
小倉先生早些時候很神氣,他踢趿著腳后跟進門,后面總是尾隨著幾個吃白食的男女。進我們店,小倉先生從不點菜。我們老板一見他進來馬上眼睛一亮,動作極快地把最貴的生魚片和最急于推銷的菜“刷刷”地送上去。小倉先生飛快地自顧自吞吃著,也不抬頭看那些跟他來的人。他見了有不愛吃的東西,便往別人面前一推,并揚聲高叫:“老鶴,難吃的菜不要送上來!”老板狡猾地笑著“哈依、哈依”應聲,仍不停地按既定方針辦。
老板娘在旁邊配合默契,她一面勤快地端酒給小倉先生的同伴,一面迅速地把桌上的酒菜記在小倉先生椅背后的賬單上。小倉先生他不喝酒,因為他總是開自備車來,他喝放冰塊的烏龍茶,所以頭腦總是清醒。看到桌上的菜放木下了,老板還在源源木斷地送上來,他綠豆眼一瞪大喝道:“停!”
“他有錢!”老板說。小倉先生是房地產商人,前幾年,日本的土地和房價直線上升,小倉先生狠賺了一把。他買了最高級的黑色德國“奔馳”汽車:“勞萊克斯”純金手表;鑲著上百粒鉆石的金手鏈;重得使人直不起脖頸的項鏈以及擁有幾名固定的和不固定的女人。
那時候,跟在小倉先生后面進店的女人常常換,都是大大的眼睛,雖然談不上什么氣質,人都是漂漂亮亮的。小倉先生在人前從不對女人獻殷勤。有一次他帶來一個瘦姑娘,那姑娘坐在旁邊惶惶地看著他,訕訕地與他搭話,小倉先生愛理不理,鼻子里“嗯嗯”著自顧白吃喝,吃完了他手一揮對瘦姑娘說:“你先去那兒等著!”小倉先生毫無顧忌地說,那些個女人都是他的性伙伴,他每天要換一個女人玩,但是他真心愛的是他的妻子,真心喜歡的是情人麻理子,這兩個女人他是要好好對待的。
麻理子大眼睛,勻稱的身材很漂亮,她在一家酒吧工作,有三十多歲了,還是獨身。麻理子常常跟小倉先生來喝酒,她像很多正宗的夫人一樣,總是帶著一些點心、土產來像做客似的,每次她總要向老板娘鞠躬致謝平日里對小倉先生的關照。有一回麻理子與小倉先生一同打高爾夫球回來,一身運動裝,年輕健康,充滿活力。我弄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好好地找個男人結婚,卻跟上小倉先生這種人,做沒有名分的夫人。
漸漸地,小倉先生來得少了,老板娘對他的態度也冷淡下來,老板娘撇著嘴指給我看客人賒賬的名單,小倉先生的名下欠有十二萬日元之多。小倉先生不來,大家少了談他哪個女人最漂亮的話題,不免有些寂寞,老板也常常自言自語:小倉他怎么了?
終于他又出現了,破天荒地一個人,綠豆眼暗淡無光,垂頭喪氣的。“生意難做”,他說,日本的房地產從前幾年開始一落千丈,土地價格漲得太高賣不掉,造好的房子也由于價格驚人而無人問津。這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日本經濟逐漸走向蕭條,物價飛漲商品過剩造成的。
小倉先生的不動產業衰落了,他買的股票也在直線下降,如今拋又不舍得拋,等又等不來近期回升。偏偏煩惱之中又出錯,由于他平時驕橫不羈的作風,開車屢屢犯規,被警察記過已積到六次,終于罰他停駛一年,真是雪上加霜。他拿著那張犯規的卡來求老板娘,要她借給他用。老板娘尖聲說:“我是少女的卡,清清白白的怎么能借給你來玷污!”小倉先生無奈只能坐出租車回家。
鶴竹居酒屋有一個客人剛從臺灣旅游回來,學會了一句中國話:“我沒有錢。”這句話在店里傳開后,日本人都想講,覺得很時髦,好像出門可以防身一樣。小倉先生馬上學會,他常常對我說“沒有錢”。他說現在公司里沒有事可以做,天天在那兒干坐,沒有顧客沒有生意馬上就要沒有公司了。他拿出“勞萊克斯”金表說要賣掉,說買進時280萬日元,現在大出血賣100萬。我回家告訴哥哥,哥哥拼命打工存了一些錢,他想買下。我說,我們中國窮留學生去買日本老板的金表不是很滑稽嗎?而且這種金表戴在手上走夜路是很危險的,弄得不好手腕倒要給強盜斬了。過了幾天,小倉先生手腕上的“勞萊克斯”不見了,以至于常常要問:幾點鐘了?
又過了一陣,小倉先生脖子上100克重的金項鏈要賣了,他開價15萬,原價是20萬。我見了開玩笑說13萬我買了,他白白我眼睛不睬。第三天他又來,一坐下就往我脖子上掛那條項鏈,一邊說,13萬你拿去吧!這倒把我愣住了。這條扁平的男式鏈又重又不美觀,我家的先生和我哥哥會喜歡嗎?
項鏈帶回家后,我把它掛在哥哥的脖子上,他頓時變得像“亞枯雜”(即日語流氓),而掛在我先生的脖子上,他變得像俗氣的暴發戶老板,他們倆異口同聲地“不要!堅決不要,白送也不要帶!”沒辦法,第二天我很不好意思地把項鏈還給了小倉先生,并連連道歉。小倉先生皺皺眉頭又把項鏈掛回自己的脖子。
沒有了錢,小倉先生卻照樣吃,照樣喝,而且打高爾夫球更勤了,因為他實在太空了。日本的高爾夫球場大多數在東京附近的靜岡縣、山梨縣、伊豆、日光等地,去一次至少要一天,一早駕車出去天黑了回來,打一次至少要花3萬日元。小倉先生總是曬得很黑地回來,他提著沉重的高爾夫球棒包,“撲哧撲哧”累得半死。我問他,現在怎么沒有女人跟你了?他說,不是沒有女人跟,而是我見到她們逃。每天晚上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到你們店里來吃飯,到了睡覺時間再回去,沒有錢嘛!
老板娘管小倉先生叫“號么萊斯”,據說是英語,指單身漢或沒有居住地方的流浪漢。小倉先生的妻子常年生病住院,家里沒人做飯他只好在外面吃。本來他常常去麻理子的酒吧玩,可現在連去開瓶酒也要斟酌斟酌了。麻理子畢竟很解人意,她常常把客人存放在店里的酒偷偷倒來給小倉先生喝,陪他度過一個一個寂寞的晚上。小倉先生感慨地說,麻理子是好女人。他指著手上唯一值錢的鑲著上百粒細小鉆石的手鏈說,他有錢的時候買的這一對手鏈,另一根就在麻理子那兒。
小倉先生幾乎天天來吃晚飯,漸漸地他連出租車也坐不起了,常常要等到老板娘下班用汽車送他回家。老板娘埋怨道:“你不是我的情人,家又不順道,我從你那兒收的也不是夜總會的費用,憑什么要我當你的車夫!”
“唉……”小倉先生無可奈何,只好任憑老板娘嘮嘮叨叨,“別煩了,我請客喝咖啡。”小倉先生摸出500日元的角子,讓我去買老板娘愛喝的炭燒咖啡,然后他也倒上一杯,慢慢地靠在臺子上消磨時光,等店里打烊。我問老板,小倉先生那價值1000萬的奔馳轎車呢?還擱在車庫里嗎?老板眨眨眼睛低聲說:“已經賣掉了。”
已有好長一段時間小倉先生兩眼無光了。突然有一天他一邊踏進店門一邊朝老板大喚“爸爸、爸爸”。“想出辦法來了,我要娶美子當老婆。”他興奮地說。
美子是老板的獨生女兒,今年17歲,在電子計算機專門學校讀書。美子已完全發育成熟,身材曲線分明,性格開朗樂觀,她到自己家的店來打工時,常與小倉先生開玩笑,叫他爸爸,向他討些生日禮物什么的。
小倉先生說,如今你老鶴是最有錢的人了,只要你這家居酒屋開門,就有客人進來吃,飲食行業不會蕭條真是好啊。老鶴你有店鋪加上你買下的幾幢供出租公寓以及你的私人洋房……啊呀……小倉先生一五一十數說得垂涎三尺。
小倉說,只要和美子一結婚,就可以繼承老鶴的財產+擺脫目前的困境了。聽到這里,老板厚道地嘿嘿笑著,老板娘卻尖聲叫罵起來:“你還記得你自己的年齡嗎?你去照照鏡子,兩鬢花白,皮膚松弛,又腆著這么大的肚子,不要說你的老婆還沒死,就是死了你也休想動我家女兒的腦筋!你真是不知羞恥。要是讓你當了我的女婿,不出一個月,我們夫妻都會給你暗算掉了。”小倉先生不聽老板娘的話,只管自顧自樂滋滋地盤算著,并不時地朝老板叫一聲“爸爸”!對老板娘喚一聲“媽媽”!
又過了些日子,小倉先生的生意好像有點起色了,他握著一只小巧的無線電話進進出出,也不大講無聊的話了,好像是做了房地產以外的什么生意。有一天,他耳朵里塞了耳塞進門,全神貫注地聽著。老板娘好奇地拔下來聽一聽:“什么?在聽企業管理知識講座,不是開玩笑吧?”
“開什么玩笑!不學習不行嘛。”小倉先生一本正經地。
“現在學習還來得及?你年紀一把倒學起企業管理了,聽聽磁帶會發財啊?不要聽了,不要聽了。”老板娘拔下他的耳塞,小倉急了,說:“我花了3萬買的錄放機,2千買的錄音帶,我要靠它賺錢翻本的!”
接下來又有一個月沒有見到小倉先生。我告別鶴竹居酒屋。的那天晚上,小倉先生來了,他吃完飯叉開腿瞇著眼站在榻榻米上,用一根高爾夫球棒在比劃著練習擊球動作。據說最近他們5個酒肉朋友組成了一個小組,準備出去打球。因為是賭錢的,成績好的人一次可以贏到近10萬日元,所以得刻苦練一練。小倉先生終于又忙起來了,還是為了那該死的錢。
松本光明
日本姓松本的人不少,叫光明的卻難得。光明?不由令人嗅出中國的氣味。仿佛命里注定,松本光明要與中國人打交道。
松本光明注冊著一家連老婆在內3個人的會社,算是電器商人。他有小小的一爿店鋪經營各種家用電器商品,由老婆掌柜。他這個社長整天就開著一輛舊汽車,為顧客裝修店里售出的冰箱、空調、排風機等。會社的另一位社員是單身漢,名字像上海人叫的“阿憨”,阿憨是季節性工人,往往是夏季臨近之時,來幫松本安裝空調機。鶴竹居酒屋老板娘桂子說,誰當松本的社員誰這輩子就甭討老婆了。這是對阿憨前途的預言,也算是對松本經商業績的一句中肯評點。
松本光明聽了這話仰天大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犬一樣的細牙。他戴一副據說是值20萬日元的金邊眼鏡,西裝革履的身上噴了濃烈得令人懷疑其價格的香水。奇怪的是,松本光明的人丈量起來也有1米60左右的高度,然而坐在吧臺前的高腳凳上,他的雙腳卻總是懸空半尺,害羞一樣無所適從地藏藏掖掖。我暗暗地以手的虎口為支點目測他的褲管長度,放寬了說,從腰部起約摸2尺3寸吧。松本光明甩甩短腿說:“是啊是啊,幸虧我十八年前已經討了老婆了。”
說罷他掩飾不住得意地告訴我,他的桃花運真不錯,現在已經有3個中國女人愛上他了。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松本說:“你不信?告訴你,一個姓喬,一個姓張,還有一個……她們氣質可好咧。一個會跳國際標準交誼舞,一個會敲洋琴,嘭嚓嚓,嘭嚓嚓——”他一骨碌滑下高腳凳,瞇起無限憧憬的眼睛仰著頭雙手作擁舞狀,陀螺一樣在店堂里轉開了。
“好了啦,你不要礙手礙腳的,要跳舞上酒吧舞廳找你的女人去,我這個地方要做生意的。”桂子一邊“嗖嗖”地穿行在過道里一邊斥責他道。
松本一點也不掃興,他復爬上高腳凳,“嗨——”飲了一口冰鎮的生啤,說:“我的女朋友都是做晚班,今天晚上我要等喬下了班到這兒喝酒。”
桂子抬頭看著鐘說:“現在才9點鐘,你在這兒要等三四個小時嗎?你還是去喬的酒吧等她好了。”
松本搖搖頭。桂子尖刻地說:“沒錢了是吧?我看你的夫人也太賢惠了,一個月給你花那么多交際費。讓你去交際客商,你卻交際到酒吧里,全部花在女人身上。我真不明白你夫人那么端莊、能干,哪一點不比上喬?”看來松本受桂子搶白的歷史已經很長,他不聽她說什么,徑自詠唱道:“我的心啊,多么寂寞,我的生活啊,多么枯燥,來吧,愛情。來吧,滋潤我饑渴的心……”坐在松本旁邊一位喝酒的男人啐道:“呸!愛情,哼!……”
松本被嚇了一跳,趕忙收斂一些他的春風,搖頭輕聲說:“這人好可憐哎。”
“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愛情愛情的掛在嘴上,真不害臊。我看日本男人里就剩下你最后一個信仰愛情至上的人了。”桂子看今天松本太忘形,忍不住又譏諷他。
果然松本被桂子的話氣懵了,他松開手中理想的“風箏”,自言自語道:“我還有什么?奮斗了二十多年連住的房子都是租來的,電器生意越來越難做。推銷商品到處磕頭打趄,人活著還能有什么追求?”
“喬對你很好是嗎?她很愛你?”我見這個男人正處在心理無警備狀態,便趁機打探。
“可不是嘛,13年前喬剛到那個酒吧陪酒時又不會說幾句日語,穿著打扮又樸素,一直坐冷板凳。是我當初主動要她陪酒,教她日語還給她小費,她當然感激我。其實這個姑娘很內秀的,他們都不識貨。喬是從香港來的,中文大學畢業生呢。”松本骨頭又輕飄起來。
九十點鐘的時候,店里生意很忙,我沒空再聽他閑扯。不知什么時候松本的座位上人不見了,我忙去收拾杯盤,桂子阻攔我說:“不急,他一會兒準回來,還沒結賬呢。”
過了20分鐘,松本果然領著一位姑娘進來。姑娘穿一件寬松呢大衣,眉清目秀,禮數很周到地向老板和老板娘問好。松本站在穿高跟鞋的她身旁矮了半截,只能半仰著頭合不攏嘴似的望著她。松本親昵的在喬姑娘耳邊說了幾句,接著點了好幾盆生魚片和一個砂鍋,然后他自己不吃菜只是喝酒,不時將臉孔擱在桌面上饒有興趣地側頭看喬姑娘吃。
喬姑娘巾幗英雄一樣,老練地葉大口一大口往嘴里填紅的、黃的、白的生魚片,不時飲一口啤酒,而無暇顧及松本一眼。生魚片吃光,什錦砂鍋亦已沸騰,喬姑娘“呼呼”吹著氣,一碗一碗地舀到肚里。老板和松本是老朋友了,他從廚房里探出頭喊:“要不要米飯?”
松本忙作噓聲狀,用根食指往自己這兒勾了一下。老板盛出一碗飯,松本輕輕地將它倒進砂鍋的殘湯里,桂子及時遞上一只生雞蛋,松本又悄悄磕進鍋,用勺子慢慢攪開。這一系列慢動作溫柔極了,絕不敢打攪喬姑娘旺盛的食欲。不巧我卻從松本的眼睛里看出一種獵人圍捕野生動物時包圍圈越縮越小,越縮越小馬上就要成功前的那一刻平心靜氣,那種生怕功虧一簣的虔誠,不知怎么的我笑出了聲。
喬姑娘挺著變大了好多的胃,轉過頭用日語阿廣你笑什么?”我用中國話抵賴說:“哉沒有笑哇。”
“你是中國人?從大陸來的?”她揚起眉毛驚奇地問我。
聽出一點簡慢,我便不想回答她,點了點頭。松本卻擠進來湊熱鬧,他指著我對喬姑娘說:“她是我新的女朋友。”喬姑娘寬容地笑笑,感覺很好地用左手捂住嘴,右手用牙簽剔起牙來。我氣得滿臉通紅,指著松本正色道:“你為什么胡說?!”松本嬉皮笑臉道:“日本的玩笑都不懂,到底是新來的,你看喬,看都看不出是中國人了,要多與日本男人交際交際啊!”
喬姑娘看看表,起身又日本式地謝了老板和老板娘,松本托住她的腰,一齊擠出走道。臨了他回頭對桂子眨眨眼說:“我一會兒再來結賬。”門外松本的白色轎車引擎一響開走了,桂子吃吃暗笑;這一次我不大明白了。
約摸一個小時過后,我們已經在做打烊的準備工作,松本一手支頸一手捶腰涎著臉又來,了。他生怕大家聽不清似的一遍又一遍抱怨道:“哎呀我累壞了呀,累壞了呀,快來一杯啤酒。”
我端上啤酒。隨口問道:“你送她到很遠嗎?”“對對,你好聰明。”松本興奮又狡黠地說:“很遠,很遠,到大海里游泳去過了。大海,明白嗎?我游得好累好辛苦哦——”他做出一副痛苦的怪相,我一下子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日語單詞,故所以一臉的莫名。誰料旁邊幾個日本男人齊聲哈哈大笑;那種放肆,淫狎的笑讓我一下子悟了過來。我的臉“刷”地紅了,怔怔地說不出一句反駁話來。這難道就是松本光明與喬姑娘所謂的愛情嗎?
那個喝悶酒嘲笑愛情的酒鬼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睡吧睡吧,我說,興許你是對的,愛情——只有到夢里去尋找。
松本光明的店就開在我們這條街上,他有時候一天要來幾次。喝汽水、買香煙、與老板聊高爾夫球。一次我有事正巧與他同路,便搭了他的車。松本開車不走寬闊的大道,專揀彎彎曲曲的小路開。我問他為什么?他說:“這就是我倌奉的人生哲學。大道上車那么多,我的目標那么明顯,競爭太激烈,我避開大道走小路,只要自己頭腦靈活,彎來繞去能揀到不少便宜。”
“你和中國女人交朋友也是這個道理嗎?”
“啊?”松本被我這話將住了,他辯解道,“中國女人很純潔,又富浪漫氣息,我真的是喜歡中國女人。不過中國女人又很固執,思考問題的方法與日本女人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我很想聽下去。
“嗯——怎么說呢?就是光考慮要別人為她做什么什么,而不是首先奉獻,為對方做些什么。”
“哦?你老婆對你那樣無私奉獻,你為什么還要在外面拈花惹草?是不是日本女人太柔順了,又提不起你們男人的興致?”我日語比以往熟練多了,呱呱地說著。我也不怕他聽不懂,因為松本總和中國女人打交道,最能聽懂中國式日語。
“唉,男人嘛,都是八格。尤其是喝醉酒以后的男人。”松本自我解嘲道。
冬去春來,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松本光明卻捧著頭想破了腦袋——喬姑娘要回國了。那天喬姑娘來店里作最后告別,她躊躇滿志地告訴我們,她已經從專科學校畢業,被日本讀賣新聞社錄用了,現在派她駐香港分社。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這個位置的,確實,喬姑娘所在的酒吧附近,有一家讀賣新聞社的分部。松本光明耷拉著腦袋,哀哀地仰望她,恨恨地咬著牙。畢竟一江春水向東流,喬姑娘在香港有家有男人有孩子,松本光明怎么拽得住她?
松本光明沮喪地除跌人黑暗之中,他一度不再著西裝領帶,不再浪費香水,夾克衫一披擠在男人堆中了。每當他雙眼茫茫神思恍惚之際,總有—個男人大喝一聲:“又想你的中國相好!”于是七嘴八舌拿他取笑。有一次他真的耐不了了,彈出眼珠怒道:“我是真心愛她,她也愛我,真的!愛情,你們懂嗎?”但是這句話被淹沒在呵呵呵、嘻嘻嘻的笑海里,只我一人聽得真切。
松本光明扭頭無助地望著我,也許從我眼里看出了那么一絲理解,他趔趄地走近我,說:“五月份連休,我去香港看她去。你等著看好了,她會給我來信的。你相信嗎?喬她愛我——”
鶴竹居酒屋是松本光明與喬姑娘約好的信件中轉站,松本光明每天兩次郵差來后必定趕來等信。遺憾的是,每天遠遠地不等他走近,桂子便大幅度地搖手勸他省些腳勁。松本光明不折不撓,他去求老板給他老婆打電話,證明五月份連休是跟老板一起去香港旅游。我們老板厚道,經不起他軟纏硬磨,為他作了偽證。
松本獨自去香港探了親回國,氣色仍是不佳。問了,才知這一行算是白搭了路費。喬姑娘一家三口一起接待他這個貴客。喬的丈夫更是寸步不離左右,對他熱烈非凡,口口聲聲稱他老板,喚他作恩人。松本只好搭起老板架子,只可惜一腔愛情悶在肚里發了酵,直到回來一星期后,吐出的話語還在句句冒著酸泡。
本田導游
本田是一家運輸公司的調度員,他的臉怎么看都像根老絲瓜,那根絲瓜上尚且帶點青色,雖然已經老得不能吃了,但是莖上還有一股勁,能吊在藤上晃晃悠悠地。
由于調度做得久了,他到什么地方都想要調度一番。幾個同事在酒店里圍著桌子喝酒,誰一站起來去了洗手間,他就會很自然地將坐在最邊上的那個人招進去補這個空檔。“干什么嘛!”邊上的人雖然覺得好麻煩,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挪動身體聽調度的。本田很滿意他的手下在下班以后還這么服從他,便“咕嘟嘟”地為他斟酒:“喝,喝,不要擔心,我兜里帶著錢。”
本田調度喝酒從來不要下酒菜,他把店里奉送給客人的一小碟下酒菜推得老遠,說:“快還到廚房去,等會兒還有用,我這兒就免啦。”本田總是喝啤酒,如果他是一個人來,必定會抓著自己的酒瓶四處張望,尋找肯接受他施舍、陪他說話的人。如果被他逮著了,他不由分說頻頻熱情斟酒,看著人家,滿足地瞇細了眼睛。
為了補償由于他不叫菜,小酒店利潤的損失,他便殷勤地向老板娘桂子問長問短,嘴里還不停地說:“真不好意思,我這個習慣太不好了,光坐著不吃菜,真是的,誰還會歡迎我來喝酒呢!”一種自卑自責的神情彌漫在老絲瓜皮上,看上去很可憐。
這樣次數多了,老板娘也安慰得煩了,便說:“你叫一個菜給我吃好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了呢。”本田聽罷大喜道:“好啊,好啊,挑最貴的吃好了。”“行!”老板娘利索地在他的賬單上寫了一客生魚片,拿了來就坐在他的身邊,邊吃邊陪他說活。本田喜滋滋地看著老板娘嚼東西的嘴,松了一口氣,好像他由此買到了坐的權利。
閑談中我得知,本田調度有一個老妻,一個女兒。女兒前不久出嫁去了東京郊區,本田的心里變得空落落地,對老妻也不耐煩起來。老妻理解他的心情,對他說:“你辛苦了一輩子,如今女兒安排好了,我們倆老再存錢也沒有意思了,下了班,你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吧。”老妻對本田在金錢上開了口子,他口袋再也不羞澀,便遂了自己的第一志愿——直奔高掛大紅燈籠的居酒屋。
鶴竹居酒屋的生意一大半靠熟客。所以老板娘對這個新的重點對象本田逐漸親熱有加,本田也對自己的那只專座依戀上了,越發隔三岔五地往這兒跑。畢竟“老絲瓜”還是男人,酒喝上了臉,話也多了,眼也花了,霧里看花花更媚,本田望著小巧玲瓏的老板娘,一掃平日的自卑,囂張地說:“你真美,I love you。”
老板娘瞧本田那酸嘰嘰的樣笑死了,拍拍他的手說:“我也愛你呀!”本田便放肆地一把將老板娘的手捏住。老板娘正坐著嚼本田饋贈的生魚片,她嬉笑著指指廚房里面說:“我的男人在那里看到了咧!”本田便仗著酒意拔直喉嚨喊老板快出來。
老板光著臂膀在剖一條大鯛魚,他伸出頭來問什么事,本田舌頭發直地說:“他日老婆我喜歡呢,行不行嘛,我要和她結婚!”老板一聽這點小事,寬宏大量地說:“請吧,請隨意。”便縮進頭去繼續整那條鯛魚,小心專注地揭下魚皮。這條魚可以賣出十幾、二十客生魚片,要值近二萬日元。
秋天到了,山上楓葉正紅,本田調度的運輸公司組織社員去福島二日游。因為運輸公司全是男人,旅途不免寂寞,本田包下了兩個調度女性的名額,晚上興沖沖地來到店里。他一進門嗓門就不一般,問老板娘道:“福島去過沒有?”“沒有哇。”“想去不?”他狡猾地瞇細眼睛說。
“跟你兩個人去啊?對不起!”老板娘扁扁嘴,聳聳肩。
“唉!跟我老頭子去是沒有勁的,還有好多小伙子呢。你也帶一個女伴去嘛。”本田沒喝酒以前總是這樣謙虛。
我這個中國人意外地得到免費旅游的邀請,與老板娘一起登上大客車。聽說要住福島最好的溫泉賓館,又可以順美麗的日光高原回來,我們一路上坐在本田身邊對他吹吹捧捧,使他在同事面前很有面子。
這次旅游,本田當仁不讓又擔任調度。他們那白白胖胖的社長說,讓本田當干事他放心。果然,本田前前后后為車上的同事和親屬端茶送酒,分發零食,又拿著話筒宣布注意事項。當車廂里“嘭嘭”地響起開易拉罐的聲響,啤酒的泡沫沾上小伙子們的唇須,本田舔舔嘴唇皮,搖搖頭不以為然。
車廂里的人們“咝咝”地吸著啤酒,“咂咂”地嗑著嘴巴,本田好無聊。他一按電鈕,車廂上一架電視機滑到他的頭頂,本田拿過點歌本,一口氣在遙控存儲器里輸入三首卡拉OK曲目。
本田一曲一曲地唱,奏過門的時候他報歌名、報詞曲作者名、報歌手名。唱了《北方的旅人》唱《追憶》,唱了《追憶》唱《醉歇》,《醉歌》唱到一半,他沮喪地用麥克風問聽眾:是不是聽不出酒的醉意?
一個愣小伙子坐在車廂后面大聲說:“是呀,本田你不喝酒唱什么醉歌,快歇歇去喝酒吧!讓我唱《愛就是勝利》。”
本田說:“社長叫我今天當干事負責大家吃喝玩樂,我向他保證了工作時間不喝酒的,喝了酒我……”本田心里也保不準自己喝酒后會出什么漏子,說不下去了。
社長和大伙兒都笑了,說,喝吧,喝吧,不要太認真了。說著社長親自遞給本田一罐啤酒和一罐蘇打水加燒酒。本田的絲瓜臉上綻開條條笑紋,得大赦一般仰脖子就喝。
酒過二罐,當本田重又操起麥克風時,靈感噴薄而出。車上原先有一位旅游公司的導游小姐,現在便多了一個導游老漢。導游小姐說得快,導游老漢跟得急。導游小姐說:“這座飯盛山至今已有一千年的歷史,傳說是……”本田接:“我老漢是昭和五年出生的,距現在已有近六十年的歷史……”
導游小姐耐心地等他講了千段,又接著說:“那龜王峽東面臨海,西面靠……山勢險峻崎嶇,順著峽谷翻過亂石崗,里面豁然開朗……”本田不甘落后地說:“你們別看我老了,爬山我是沒話說,我小的時候爬過……”
導游小姐張著嘴吃驚地看著眼前喋喋不休的本田,半天才說:“對不起!這位先生,讓我說完了你再說好嗎?”
“啊,對不起,對不起。”本田恍然大悟止了嘴。可是只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把麥克風打開現場直播。導游小姐看到大家聽她講解時木頭木腦沒有反應,而本田一開口笑聲便此起彼伏,她氣壞了,紅著臉喪氣地丟下話筒,扭過身坐下了。本田得勝似地嗓門更響了,他索性站起身接著說:“誰說我老了?你們看我的頭頂,有純白的頭發嗎?有謝頂的跡象嗎?”他低下腦袋讓人們看仔細,不防一個急剎車,“哎喲”一聲,本田一頭撞到椅子的鐵把手上,大伙笑得更歡了。
本田喝酒管喝酒,卻沒有忘記自己的干事身份,午飯、晚飯他為大家張羅得很周到,自己卻一點兒東西也不吃。我們勸他吃一個飯團填填饑,他搖頭說:“我喝酒是不吃任何東西的,酒就是糧食,喝了酒就是吃了飯了。”可是我們還發現他喝了那么多的啤酒,卻一次也沒有上過廁所,不免提醒他不要忙得忘了自己的生理衛生。他“嘿嘿”笑著解釋:“我在出汗哪,出了汗就是……一樣啦。”
一到了風景點,本田就鉆進小賣部,提幾盒糯米團,拎幾袋腌漬菜。車一開動,他就滿車廂里尋找贈送對象。社長的老婆自然第一,社長的小姑也不怠慢,同事的妻子、鶴竹居的老板娘都得了他的禮物。又到了一個景點,本田又如法炮制。夫人們實在吃不消他的殷勤了,硬是推辭不要他的土產。他怏怏地把那些東西捧回座位。突然他眼睛一亮,躬身小心翼翼地問車頭的導游小姐,愿不愿意接受他的禮物?導游小姐頭也不回,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大伙兒見本田獻殷勤受挫,又“嘩”地樂開了。
一路上,車廂里像開著相聲晚會,運輸公司的車手們從來沒有這么舒心地當過乘客。社長連連稱贊本田稱職,鼓勵他再接再厲。
旅游車到了一個叫“美國西部村”的地方,“村”口高高飄揚的美國星條旗,“村”里全是模仿西部電影里的場景布置,服務人員均頭戴氈帽,身披毯子,腳綁馬刺,腰扎寬皮帶。我們參觀了一圈后,坐在了露天的木條凳觀眾席上,等著看一場西部電影的演習。
隨著“啪啪”的槍響,從遠處飛馳來兩匹駿馬,兩名“歹徒”跳下馬沖進鄉村酒吧,揪出來一個小伙子,小伙子與他們奮勇搏斗,終于寡不敵眾,倒在地上“昏死”過去,“歹徒”揚長而去。就在這個時候,坐在第一排的本田弓著腰走進演出場地,拍拍“昏死”過去的小伙子演員的背,問他還行不行?那小伙子耐住氣一聲不吭。本田就搖他的身子,搖得實在太厲害了,那“昏死”過去的演員抬起頭來,對他說:“觀眾,請你回到位子上去好不好,不要影響演出。”
看臺上的觀眾這才覺出蹊蹺,哄堂大笑。演員重又躺倒在地上裝死,本田咧著嘴回到座位上。突然,馬鞭聲又響起來,“啪啪啪”的槍聲密集,“強盜”騎著馬又歸來了。坐在我邊上的社長大聲喚道:“本田君,快上場啊!”
本田應聲就地一滾滾到場中,“強盜”愣住了,順勢拔出手槍指著本田,本田佯裝害怕,節節后退,后退中又“不幸”摔倒。躺在地上的小伙子見自己的戲被搶,索性自動爬起來,敵我不分與強盜站在一起沖本田發火,強盜橫眉豎眼,不耐煩地“啪啪”甩起馬鞭來……
看臺上早已前仰后合,笑得“嘎嘎”作響,數百名觀眾史無前列地喊起好來,戲就在笑聲中結束了。本田拍著滿身的塵土,英雄一樣凱旋而歸。社長捶了他一拳說:“好樣的,本田,退休以后到這兒來當演員吧!”
回到旅游車,本田癱倒在座椅上,絲瓜臉都有些變色了,他喘道:“我實在是太累了,這放假旅游怎么說都比上班累啊!只有一點好,白天能喝酒。”
放假后的第三天我去上班,一輛又高又大的貨車從我自行車旁駛過,“哈羅!”那司機伸出頭來與我打招呼,我定睛一看竟是本田。我迫上去問:“你怎么開車了?”他大聲說:“有人請假我頂班啊!”本田的嗓子還帶著三分嘶啞,可是精神卻一如既往。
宮本社長
日本話社長就是老板,起先我怎么會知道日本有那么多社長呢,更怎么會知道要恭維日本男人就得稱他社長,不要去管他的公司究竟有多么大,麻雀大也好,芝麻大也好,也不要去管他干割肉的還是擦玻璃的。
要說人命苦,大多是自找的,我剛到東京第 3天就迫不及待地去“鶴竹居酒屋”打工,進門碰到的第一個日本男人就是宮本社長。居酒屋白天黑黑的,只有料理臺上點著燈,宮本坐在料理臺前客人坐的吧臺前喝著什么。可憐的我日語五十音圖還沒有背出來,想對人說一句“初次見面”之類寒暄語,路上背得好好的,結果天知道說了句什么,只聽見那個男人“嘿嘿:笑了起來,回過頭來朝我上下打量。
原來男人看女人可以用如此放肆的眼光,我頓時懷疑自己穿錯了什么衣服,低頭看看自己的連衣裙雖然是中國產的比不得日本貨,可也不至于走不出門。這時,只聽他問我一聲幾歲了?我想,在國內的時候聽說日本人很在意女人的年齡,30歲以上的打工者基本不要,我暗暗扳手指用日語數到29,說:“29歲!”話音剛落,宮本放聲大笑,我慌了神,想自己謊扯得太大了,是否該糾正,再加幾歲?誰知道宮本一邊笑一邊說:“女人怎么都說自己是29歲呀,真奇怪。”“我,我……”我不知道他說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居酒屋的老板,手足無措。
見我慌成這樣,介紹我去打工的上海人小黃對我翻譯了幾句,又說,反正又不是當陪酒女郎,老實說年齡也無妨的。我忙報了實際年齡。小黃樂不可支,急急地用日語說了出來。這時,才又從料理臺里面又伸出一只腦袋來,對著我打了個招呼,原來那人才是老板,宮本先生只是個客人,我松了口氣,那個面相和善的老板聽我坦白歲數后果然只是寬厚地笑笑,把我留下。
宮本是我們店附近一家超級市場專門承包肉類專柜的所謂社長,之所以他被人們稱為社長是因為他注冊有公司,其實在我們上海就叫斬肉,只不過宮本斬肉不在大庭廣眾的市場里,而且干得比我們細巧一點,他們把貨進來以后要預先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到盒子里用保鮮膜封好,然后蓋上日期、分量、保鮮期限等等,再擺到超市的冰箱里任顧客挑選。而附近一些飯店每天的貨也是由他供應的,包括我們店。
老板娘那天分配我洗碗,一過5點,客人稀稀落落地來了,他們看見店里有打工新人,而且是個年輕外國女人,顯得都有些異于往常的興奮。而我,也瞪著大眼看他們這些個“東洋鏡”中之人,一眼便看到三個小時前見過的“熟人”。作為顧客在“鶴竹居酒屋”出現的宮本,儼然一副花花公子的派頭,西裝筆挺系著領帶,新理了發,是那種時髦的燙發,圈圈很細小,燙了以后再剪成平頂,像一只剛剛剪完毛的小綿羊。宮本踩著矯健的步伐,挺直背,手里拿著一張專登體育新聞和色情消息的男性報紙。他見我已經系上“鶴竹居酒屋”的飯單在忙碌,朝我擠了下眉又哈哈笑了起來。宮本坐在他的老位置——吧臺前,要了一瓶啤酒一個下酒菜,瞇著花眼看我洗碗。
后來我會說些日語,與宮本熟悉一點以后他告訴我,頭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善良好女人,是可以做老婆的那類。我問他,你的老婆是不是好女人呢?他說,當然是,否則不會娶回家。那我說,你為什么不早點回家陪她吃飯而要天天下班以后在外面逛呢?“咦!”宮本奇怪了,他說,我還有“愛人”呀。“愛人?愛人不是老婆嗎?”我吏奇怪了,宮本見我不是裝傻,哈哈大笑,叫來桂子老板娘,讓她對我教育教育。
因為中文和日文很多詞意義的不同,我已經鬧過不少笑話,老板娘存心讓我和客人搭搭腔,多留他們喝杯酒,便揮揮手讓宮本自己跟我解釋。宮本讓我拿來紙筆,又是做手勢又是寫漢字,終于我呀白了日語“愛人”就是情人的意思。
我聽不懂日語“寂寞”兩個字,再問他什么意思?宮本在紙上寫了“淋ぃ”,我被他嚇了一大跳,因為我沒好好學過日語,老是一知半解,憑漢字猜個八九不離十,我說,那是病啊!宮本說,是啊是社會病。我更害怕了,我想淋病成了日本的社會病那還得了?我“騰”地一下從他身邊彈開,哇哇叫起來,宮本不明白我為什么反應這樣嚴重,趕快讓我把《日中辭典》拿出來查,一查之下我才明白日語“淋ぃ”竟然指的是寂寞!這一下我自己笑得腰也直不起來,輪到宮本先生奇怪得張口結舌了。
居酒屋閑的時候,我跟宮本先生說說夾生日語、打打筆戰還沒什么,一忙起來,一起干活的臨時工都會不高興,尤其是廚房里的我的同胞小黃。可是我覺得洗碗用的是機器,只要把臟碗用涼水一沖放進機器按下電鈕,洗凈后拿出來就行,不怎么累,可這活一點不要用腦子,算是店里最低等的活了。如果我要學會日語,在日本做“高級動物”非得接觸日本人不可。我想去店堂里端盤子,可我不會開菜單,不會用日語招呼客人,老板娘又沒空教我,怎么辦?我想,多干些活總歸不錯的,于是就在洗碗的間隙中跑出廚房來幫忙端菜、撤盤子,我用臉上堆滿微笑來彌補招呼語的缺失,一待臟碗積得多了又奔進去洗碗,這樣一個人頂兩個人,老板娘的臉上有笑容了,便默許我升格為端盤子。可是小黃很不高興,他兩年前就呆在廚房里洗洗切切煮煮烤烤,一直沒有機會脫離討厭的油煙味,而我這個女人日語還不會幾句就這樣活絡!
這時候,宮本先生突然叫個烤油炸豆腐塊的菜,日語發音是“阿司阿蓋”,我情急之中寫不出片假名,想想漢字也差不離吧,便一揮筆寫了幾個漢字“阿司阿蓋”。我很得意,因為記得在魯迅先生的書里似乎讀到過那道日本菜。
把紙條送進廚房給了小黃吩咐做萊,卻不料他拿起那張紙怪笑起來,“呵呵呵……阿司阿蓋!”他把我寫的字給老板看,給老板娘看,然后一邊揮舞菜單一邊尖著嗓子用那蹩腳的日語說一遍,又用上海話說一遍:“老板叫你不要瞎寫八寫,老板娘也看不懂,結賬怎么結?你寫的什么東西?喂!宮本先生要的到底是什么菜?”
我被他問得尷尬萬分,漲紅了臉半個字也辯解不出,其實他明明是知道我的意思的,可他就是出我的洋相,你拿他有什么辦法呢?干活我倒是不怕苦,可在這么多人面前讓我難堪……我的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我飛奔到樓下無人處,靠在樓梯的墻壁上大哭起來。
我覺得我哭了很久,卻沒見一個人來勸我,樓上店堂里忙得熱火朝天,杯盞聲、跑堂的吆喝聲一一刮進我的耳里,地球照樣轉得很好,想起打工的種種辛酸,我越來越傷心。
這時候,我的身后有人歪歪斜斜地走過來,有一只男人的大手搭到我的背上:“咦,你還在哭啊?連對不起都沒有說過,日本女人可不是這樣的!”我見是宮本,已經喝得不少正去洗手間。這日本鬼子,非但不勸我還說這種話,我火不打一處來,用上海話罵道:“我是中國女人,在上海好好交比儂神氣了!”“嘻嘻……”宮本先生可能覺得上海話很滑稽,他半醉不醉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搖頭道:“中國女人任性,這樣任性,沒見過。”
可能宮本真的沒見過像我這樣兇的女人,他笑嘻嘻看我用手背使勁擦紅腫的眼睛,摸摸索索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白底藍條的大手帕,遞到我的手里。手帕很干凈,散發出類似古龍香水的味道,還帶點淡淡的煙草味,這一下,你猜怎么著?我又哭了。我想起了小時候,每當我哭的時候,總有爸爸的大手帕安慰我……宮本嘟噥了幾句我聽不懂的日本話離開了,可能是嫌我太傻吧。
最后的臺階是我自己下的,回到樓上店堂繼續送菜,竟也沒有人注意到我離開很久,只有宮本先生坐在他的老位子上,時不時朝我擠擠眼,做個“嚶嚶”哭泣的怪相。
日以繼夜的打工生活把我搞得人很疲憊,那天老板吩咐我去超級市場找宮本社長取點貨。想像當中,社長一定是坐在辦公室打打電話開開單子,想不到推開門,竟然看見宮本先生穿短袖白色工作服,頭帶白帽子,親自抄刀在割肉哩。宮本先生的白天和夜里多么不同啊,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甚至產生了窺探到別人隱私的抱歉,而精神抖擻、伙計模樣的宮本先生卻仍然笑呵呵地,把東西遞給我以后大聲鼓勵我“加油干”!
東京的酒吧都是晚上7點以后才開的,下班的男人往往先在居酒屋或是中華拉面店吃些飯菜填飽肚子,也是消磨一些時間,然后換地方去酒吧喝酒。宮本先生下班早的話總是直奔我們鶴竹居酒屋,他的酒量并不好,常常喝一瓶啤酒以后就會到達狀態,東瞧西瞧要請人喝酒。那天正值他的巔峰狀態時,身邊一個熟人也沒有,旁邊桌子上有兩個二十來歲打扮時髦的姑娘,她們跪坐在座蒲團上用小酒杯喝日本清酒,宮本先生便讓我送一盅相同的日本酒過去。兩個姑娘也不奇怪,淺淺地點頭算是謝了送酒人。
宮本很高興,索性好人好事做到底,酒也不喝了,一心歪著腦袋看兩個姑娘啥時候又該添酒了。當我接到宮本的命令送第二盅清酒過去的時候,兩個姑娘商量了一下,高挑的那個朝宮本開口說,是不是可以不要酒,要一個菜,同樣的價值好不好?
我捂住嘴要笑出來,日本女孩倒蠻實惠的。宮本聽了也一吃驚,隨即邊笑邊搖頭道:“輸給她,輸給她!”同時腦子好像突然清醒,把喝了一半的酒杯朝前一推,站起來就結賬走,人。第二天,宮本對我說:“這種女孩子最糟糕,臉皮這樣厚,沒有藥救了,再漂亮也沒有用的。”
“工作時拼命工作,玩起來放開玩”這一觀念幾乎在日本男人的腦子里根深蒂固,而嘴上說得很過分,行動卻仍保守傳統,也幾乎是大多數日本中年男人的格調。這個一有空就泡在酒吧,一休息就進賭場,一開口就談女人的社長,同時就是那個說“男人就是要工作、工作,不想工作的男人不是男人”,口口聲聲家庭最重要,永遠不會放棄妻子的社長,你說是宮本社長的腦子有問題還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