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喜歡站在晃動著梅竹柏的月影的窗前,透過這如水中藻荇交橫的紙窗,向著遠方眺望。那條流淌著銅質般的水流的大河,在我的心中無聲地穿過,一年又一年。
他就在那個叫著孫花園的村莊中居住,孫花園在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之濱。他叫孫月——一個苦吟的詩人,一個仗劍的俠士,一個醉酒的仙客,一個熱愛狂草的書癡,一個喜歡畫蘭花的畫家。我知道他仍然是一個人,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待著我的拜訪,我知道的是我的此生就是因為他而生長的。我在等待著能夠與他共吟、共舞、共醉的良辰美景。
但我不知道在我的回溯和尋找中還會有什么樣的故事發生,還有什么樣的礁石讓向前的流水回望。
我叫米蘭,或者說現在的我叫米蘭。事實上,我的名字并不重要,要緊的是我是女人??粗⑿圩哌h,看著英雄在默默無語中用精鐵錘打成的青劍把時間劃成碎片,我的靈魂就像在寒風中起伏的絲綢,沒有一根經緯能夠穩住哪怕是一瞬的思想。
啊,翩翩如鶴的美色英雄,這一刻你是如此動人心魄!
上 篇
我十九,一無所知
誰能料到我會發育成一種疾病
——翟永明
回溯從米蘭和孫月在時空中第一次相遇的時候開始。這是這個故事的源頭,也是米蘭的生命和她與生俱來的愛的開始,也是她尋找和回溯的開始。
那時候孫月還沒有歸隱;那時候的米蘭還不是米蘭。那時候的米蘭還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和尚,叫做圓規。在叫圓規之前,叫云。
那一年圓規十五歲,他怎么會想到作為圓規的生命就這樣完成了。
那個在竹蔭山的半腰上、叫做龍潭寺的地方是圓規來生也不能忘懷的傷心之地。在那里,圓規開始了他生死茫茫的思凡之舞。
是清晨,鳥開始鳴叫、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飛翔的鳥的鳴叫用美妙的聲音在天空中編織一張只有圓規才能看見的錦緞,勝過朝霞也美過夕輝的錦緞。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在寺內寺外灑掃庭除的圓規,都要站在晨風中癡癡地望一陣這飛翔的鳥的歌聲。
孫月就是在圓規癡望鳥的鳴叫中從那個山埡口向龍潭寺走來的。
孫月向龍潭寺走來,在寂靜的早晨,在竹蔭山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孫月在毫無知覺中走向他人生中思接千載的穴位。他已經看見眼前的廟宇了,也看見了廟前一個向著天空癡望的灰衣少年?;乙律倌陥A規在孫月的眼中是那樣的小,就像一枚站立在地上的竹葉。
孫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到竹蔭山來,會向龍潭寺走來。他只是喜歡云游,喜歡在路上而已。那些年,在孫月走過的地方,孫月的名字和他酒后的詩章、他的書畫以及他出神入化的劍影一起化成了如山中蘭蕙般的幽香,居無定所,縹緲,在山川大地上游走。
圓規聞見了這股來自與他不在一個世界的幽香,他的目光迅速地捕捉到了正在向自己靠近的孫月,他在心底里像是呻喚一樣輕輕地吟哦了一聲。
這個時候,山下那個叫天元的村莊已經開始喧鬧起來。村民們去到村外的河邊汲水。他們在這康平的年代固守著自己的傳統文化,看護著自己腳下的土地、家園。在這個早晨的呵欠聲中,平靜地再次開始編織每一天男耕女織的鄉村風景。他們沒有注意到凌晨的時候,一個外鄉人,一個美貌的佩劍的年輕男子,一個懷揣著自己的詩卷的人,曾在他們的村莊前佇立片刻,最后卻繞過他們的夢境上了山。那時候,天色如墨,只有啟明星——總是給人希望的金星在東方的天際孤獨地閃耀著。
那個打更敲鐘的老人,沒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孤身一人,住在鐘樓下的一間小屋中。他也沒有看見這個來自遠方的夜行人。他在鐘樓上,獨自一人在燭火的昏黃中下著這個村莊的村民世代相傳,人人都樂此不疲的六子棋。
孫月繞過一個村莊的夢境走了,走進了另一個故事。
不能責怪這個村莊的人們,他們沒有更多的精力來注意逸出他們生活之外的枝葉。他們甚至忘記了那個從他們之中出走的叫云的孤兒。云的母親臨死的時候對云說,觀音托夢給她,要她把自己的兒子送進佛門。
當時全體村民送云上山的時候咽聲一片,一些老嫗把衣襟都哭濕了,但現在,一個外鄉人,一個即將讓這個孤兒生死相許的詩人、俠士,在路過這個村莊的時候仍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甚至沒能找到一瓢水、一片干凈的布巾擦一擦自己臉上、頭上凝結的夜露。這個叫孫月的夜行人對于自己在天元村村口佇立之后的離去并沒有什么感慨,也沒有什么遺憾,他甚至害怕打擾人家的寧靜。他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一個浣紗的年輕女子,她叫桂娘。她的父親是一個年老的秀才,舉人的功名總是離老秀才一步之遙。除了桂娘,他還有兩個兒子,正走在通往舉人和狀元的道路上,除了苦讀還是苦讀。桂娘出落得那樣的聰明、健康和漂亮。在這個早晨,她看見了從山上流下來的河水中飄來的竹葉,她把這枚竹葉撈起來,舉在陽光中,隱隱約約地看見這片寬大的竹葉中有一個身著袍子的少年,光潔的頭,向著遠方眺望。這時候一群村里的女人嬉笑著向河邊走來,她一驚,手中的竹葉就再次回到了水中,漂遠了。
在這個早晨,透過一枚竹葉的影像,桂娘再次想起了那個幾年前獨自上山削發的孤兒。一轉眼,童年終日戲耍的伙伴分開已經三年了。三年來,桂娘無時不在想念云。神思恍惚中,她差點讓自己手中的白紗跟隨流水私自跑掉。
桂娘抬頭看見了不遠處河邊的古亭,古亭在朝霧中有一種海市蜃樓的虛幻感;想起那柄藏在古亭梁上的精銅鍛就的劍。三年間,桂娘再也沒有撫摸過那把劍鋒利的刃。
桂娘在心底里說,總會了斷的!
太陽就這樣升起來了。
夢在夢境之中不可分割。用夢把故事引向夢境的人其結局都是把自己引向蘇醒,沒有結局,連殘夢的碎片都難以拼接。
圓規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夢境。
孫月來到龍潭寺,站在山門前對眼神如晨光中的河水一樣迷離的圓規說,小師父,我可以借貴寺稍息嗎?
孫月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一座多么讓人神往的寺院啊!
選得幽居愜野情,
終年無送亦無迎。
有時直上孤峰頂,
月下披云嘯一聲。
孫月已經決定畫下這座山中的古寺,然后再把唐人李翱這首贈給藥山惟儼禪師的詩題寫在上面。
圓規答非所問地說,大俠,你是說這座神奇的古寺嗎?你真是一個曠古的高人,只有你才能看見它抽象的結構,看見它和山溪和百鳥的和聲一樣和諧的旋律,看見它每一筆如空氣一樣回旋流暢舞蹈般的紋線,更看見了看不見的籠罩著它的風月、水韻。
孫月說,你看見了我的內心。
圓規的臉紅了,忙說,不知大俠愿不愿意在寒寺停息幾日,隨意閑坐也隨意閑話。
孫月急忙虔敬地躬身施禮,說,多謝小師父!
畢竟行了一夜了,孫月的內心對圓規充滿了感激。他沉浸在一種飄飛的衰弱之中,他的云游、他的夜行、他的狂飲把他引領到像風箏一樣欲仙的身心中。這是孫月無法擺脫、身不由己并不知道有限之界在何處的存在形態。
這使得孫月在圓規的眼中有一種無羈如風、高古獨立的美感,驚心的美感!
孫月烏亮的黑發上還沾著夜間的露珠,露珠中的陽光閃射著熠熠的光芒,看上去孫月的頭上就像落滿了昨夜的星辰;圓規的雙眸中也閃耀著這些星辰——即使他閉上眼睛,也趕不跑的星辰。
圓規站在書案的旁邊為孫月研墨。這間取名為“墨緣齋”的屋子在藏經樓的二樓上,很大,四壁上掛著許多上品佳作。在向南的兩扇大窗前,一扇前放著一張寬大的書案,一扇前放著一張琴幾,幾上是一架精美絕倫的古琴。
月波住持是一個詩書畫都有上上造詣的高僧,所以特別在藏經樓上辟出了這間墨緣齋,凡有過路的高士或者在詩書畫上有獨到之處來此掛單游方的和尚,都會被月波住持請到墨緣齋留下一些供寺院保存的墨跡。
月波住持對孫月說,俠士,墨還沒有研好,不妨趁這一會兒空閑給我們彈奏一曲古琴。
孫月說,那就只好獻丑了。然后坐在琴凳上,沉思片刻,便演奏起來。
孫月的十指在七根細弦上起伏、跳躍、撫彈,就像上午的陽光在琴上飛濺,而樂聲就像風沐浴在由山養育的有靈的流泉中。
寺里幾乎所有的僧人都聽見了藏經樓上傳出的美妙的琴聲,他們悄無聲息地來到藏經樓下,仰望著洞開的窗戶,共同沉浸在孫月彈奏出的古琴聲中。
圓規在琴聲中研墨,他不知道是墨的香味還是這輕微柔弱的琴聲的香味盈滿了整個屋子。
孫月停下自己的雙手,圓規亦在最后一個音符中研好了墨。
孫月的雙手撫在琴上,就像雙手撫著一個嬰兒。孫月在等待手掌下的七根弦重新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孫月才從琴凳上站了起來。
孫月說,好琴!好琴!只是我的琴技讓住持見笑了。
月波住持卻說,天籟之音,妙極,妙極。恕貧僧寡聞,不知俠土彈的是什么曲子?
孫月說,這曲于是我胡亂編寫的,名為《泉之煙》。
圓規在書案邊退后了一步,對月波住持說,師父,墨研好了。
月波抬手對孫月說,今天是寒寺多年來難得的良辰吉日,有幸迎來你這樣的高士光臨。再請俠士賜墨。
孫月說,請住持指教。
走到書案前,孫月提起筆來,飽蘸墨液之后,卻閉上了雙眼,然后在雪白的宣紙上筆走龍蛇般地狂草起來。墨盡,他睜開眼,再蘸墨,再閉眼,再下筆,三下兩下,一幅字就寫成了。
圓規站在一邊,他有些緊張,額上掛著幾粒晶亮的汗珠。隨著孫月懸空之手的揮動,他的臉上晃動著孫月的影子。
自從他把孫月迎進寺里,月波住持就讓他做了孫月的書童,照顧孫月的起居,陪孫月觀看寺里的名勝古跡,跟著孫月學一些簡單的劍術。他和孫月在一起時,總是有些緊張。有時,一時興起的孫月會情不自禁地撫摸一下圓規的頭。如果這樣,圓規的身上就會一陣燥熱,背上一陣熱汗,暈眩中幾乎說不出話來。
然后,孫月又畫了一張畫,畫的是《崖上墨蘭圖》,虛靈中有奇氣。月波住持贊嘆道,力遒卻又不失雅韻,靜穆中又見其生動,好畫!好畫!
孫月卻謙虛地說,不入方家法眼。
圓規聞見了一股來自深山幽谷的蘭香。這使他想起前天早晨他在寺院門口看見孫月向寺院走來時那一股與他仿佛不在一個世界的幽香。
三年了,圓規沒有回過一次天元村,甚至沒有下過一次山。如果說在三年偶爾的夢境和突然來臨的恍惚中,他會看見桂娘的身影,看見桂娘大膽凝望著自己的眼睛,想起那把藏在村外河邊古亭梁上的古銅劍的話,那么,現在,當孫月來到龍潭寺之后,他已經不再做那散亂的像流水一樣的回望了。
桂娘把雪白的紗整齊地晾好在后院的竹竿上。水順著紗線向著線頭漫流,然后在線頭處積聚成珠,滴向地上。桂娘站在一排排的紗竿之間發了愣,她看見每一滴水的凝聚也是陽光的凝聚,離開紗頭的水珠在最后一瞬都要像一個抽咽的孩子一樣向上抽動一下身體,在滴落的那一刻,陽光就無聲地一閃??粗嗩^上一滴水珠向地上落去,她心底里有一種恐慌,一種比三年前送云上山削發為僧時更加無邊也無底的恐慌——如果她在這三年間固執地在心底里葆有對云的傾情,而且能在某些時候可以在心靈上因得到了那無形的回應還有所安慰的話,那么現在的她每一次無聲的呼喚都會在長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回答。
十二歲的少年云在河邊牧鵝,鵝在河邊的沙渚或水中游玩覓食,桂娘和圓規并肩坐在河堤上,兩人說話或者不說話,手中不時飛出瓦片或者薄薄的石頭。這些石頭和瓦片在水上跳躍行走,(然后沉入水中,有時不小心瓦片或石頭跑進了鵝群中,鵝們就嘎嘎嘎地高叫起來,張開翅膀撲騰著閃開,兩人就一陣開心地笑。
河邊紫和白的蘆花散發出那種微甜的清香。云看見一箭還在孕育中的蘆葦,便站起來走過去伸手夠了過來,剝開葉子,里邊是一穗雪白的極嫩的蘆花。云撕下一縷放進嘴里,嘗到那清甜的味道之后,才回來坐回桂娘的身邊,把其余的蘆花遞到桂娘的唇邊。桂娘張開紅唇咬住了蘆花,比雪白嬌嫩的蘆花更清甜的味道一下就打濕了桂娘的全身。
桂娘看見云在陽光中散發出暈光的透明的耳輪。她想,自己發燙的耳朵也一定和云的一樣可以穿透陽光。她從腰間解下短劍,遞給云,說,父親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他讓我兩個哥哥讀書,卻讓我學劍。父親說,這劍是他的友人送給他的,他的這個友人現在已經是什么道臺了。我不想學劍,我把劍送給你好了。
云接過劍,說,我只是一個牧鵝的少年,學劍干什么呢?
桂娘的眼睛望著在陽光中閃動的水面,沉吟著說,嗯,你學了劍,可以守護……守護我們兩人呀。
云轉頭看著桂娘,心怦怦怦地跳得他發慌,在河之風的吹拂中,桂娘鬢邊的發絲在她美麗動人的雙頰上晃動,但她的眼睛卻是那樣的堅定和大膽。云感到手中的劍變得沉了起來。
云說,沒有師傅,我怎么才能學好劍呢?
桂娘說,我家有一本劍譜,明天我把它拿來給你,你就照著劍譜在牧鵝的時候練吧。
云說,我娘看見我拿著劍回家,她會生氣的。我們把劍藏在古亭的梁上吧。我練的時候,再取下來。
桂娘說,好吧。
兩個人拉著手向古亭跑去,桂娘白色的衣衫在奔跑中飄蕩在風中,像是一朵飛翔的蘆花。
孫月是在三天后又再次上路的。三天之中圓規完成了他無可躲避的成長。三天的成長卻要米蘭一生來尋找,這成長的代價和煩惱真是千年一遇了。
月波住持和幾個禪師及小和尚道寧、青年和尚葦航把孫月送到寺外便止了步,道寧、葦航和圓規三人平時總在一起,相互間就像兄弟一樣,今天送別孫月,他倆卻沒有見到圓規,兩人的心里都頗覺奇怪。大家相互施了禮,孫月就要上路。這時,月波住持一回頭看見了藏經樓上的圓規。手握書卷的圓規站在洞開的窗前,望著將要離去的孫月,他手上的書頁在風中起伏翻飛著,就像一只蒼黃的蝴蝶被圓規抓住了雙腳。
住持說,大俠且慢,我讓徒弟圓規送你一程,可好?
孫月說,多謝!多謝!
葦航從山門外進了寺,又繞過大雄寶殿和大雄寶殿之后的羅漢堂,來到了藏經樓樓下。圓規并沒有看見已經來到樓下的葦航,他的目光仍然望著山門外和住持、禪師們話別的孫月。葦航仰頭對圓規喊道,圓規,住持讓你送一程大俠孫月。
葦航的喊聲使圓規一驚,他覺得葦航的喊聲是那樣遙遠,就像來自百年之前。圓規根本沒有聽清葦航喊他做什么,他只是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中的書,關了窗戶,從樓上下來了。圓規的芒鞋在木樓梯上橐橐橐地一路響下來,他的眼中含著無言的淚水,當他看見在樓下等他的葦航時,才裝著有什么小蟲落進了眼睛,抬起袍袖擦去了。
葦航說,住持叫你送俠士一程。兩人急忙往寺門走去。這時,葦航又問圓規,大家都去送孫月,你怎么不去?
圓規好一會兒沒言語,快到了山門,才說道,我不知道他今天要走。
葦航對圓規的話一片疑惑,這三天圓規一直都和孫月在一起,而且大家都知道孫月今晨要走,怎么會就圓規一個人不知道呢。
孫月和圓規一前一后行走在山道上,這樣的步履對孫月來說是那樣的新鮮。見過孫月行走的人沒有誰不想到“健步如飛”這個平庸的詞的。有許久,兩人都無話可說。孫月看見了圓規臉上的痛苦,也看見了圓規心中的煩亂,但他不知道圓規為什么痛苦,心靈為何不能平靜。
圓規沒有力量去望孫月的眼睛,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是一個行走的稻草人、一個被別人握在手里的燈籠,內心里點著燈盞。
在轉過又一個山埡口時,孫月停下了腳步,說,小師父,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來,我們在這埡口的巖壁上各題兩個字做紀念吧。說完,孫月從腰間的劍鞘中拔出劍來,執劍旋舞,就像有一束火苗在巖壁上疾走跳躍,當孫月收劍時,圓規仍然看見了孫月劍尖上正在黯淡的紅焰。青色的巖壁上“惜別”兩個發白的陰字正散發出巖石微甜的味道。
圓規低聲說,大俠,我不會用劍在巖壁上寫字。
孫月把手中的劍遞給圓規,說,你緊緊地握著這劍的柄,劍尖距離巖壁一寸左右,劍尖沿著你心中之字的筆畫運行就是了。
圓規執劍站在巖壁前,平執著劍,閉上了眼睛,在他眼睛睜開的那一瞬,他手中的劍亦開始行走,與孫月相比,他的劍書雖有些滯塞,但也在轉瞬間就寫完了“幸會”二字。
圓規有些緊張,就在這轉瞬之間,他的額就沁出了一片細密的汗珠。
孫月笑了,說,請回吧。說完深深地施了一個禮。
圓規的臉色正在從紅潤轉為蒼白。他雙手合十,低著頭,說,那就不遠送俠士了,還望俠士來年再來寒寺小住。
孫月感到心里突然有一股熱流在周身回旋,他想這也許是他與圓規離別時的傷感——這是他久違了的感覺。難道這兒女情長的感覺是如此奇妙難言嗎?
孫月站在低著頭的圓規的面前,遲疑著不能挪步。他對清秀、雙頰上還有著一對酒窩的圓規有一種不能言說的憐惜,圓規太瘦弱了,就像女子一樣柔弱無骨。
孫月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解下腰間的青玉腰牌,把圓規合十的雙手分開,放在圓規的掌心中。
青玉之中的青色就像夕照中的炊煙在天空回旋繚繞,這煙縷的顏色就像圓規手腕上的青脈一樣。圓規的雙手太涼了,就像冰一樣灼人。
孫月走遠了,消逝在山道和叢林之后;許久,圓規才抬起頭來。他感到他掌心的青玉中流動著一股如水如煙的回響;合十的雙手就像是在幽久的水光中默然游弋的蚌,等待著一個年輕的漁夫的打撈,等待著他打開自己的身體,取出孕育了一生的珍珠。
圓規是在孫月離開龍潭寺之后的第六天去世的。
這六天對圓規來說幾乎就是一百年,就是一生一世。
送別孫月之后,圓規走回龍潭寺已經是那天的下午了。葦航和道寧幾乎一個下午都守在寺里的鼓樓上,站在鼓樓的窗洞前,可以遠遠地看到圓規送別孫月的那條路。山間的道路消失在那個山埡口之后,消失在葦航和道寧焦急的等待之中,他倆的心里好像都有一種預感,圓規不會回來了,或者說回來了的圓規可能已經不是從前的圓規了。
在向晚的竹蔭山的天色中,葦航和道寧不得不準時把暮鼓準時敲響。就連貪玩的鳥聽見龍潭寺的鼓聲時,也都戀戀不舍地和伙伴們說著再見,一路上嘰嘰喳喳地抱怨著時光的短暫、愛情的易變回家。在它們的心目中,愛情是以晨鐘和暮鼓的交替計算的,誰知道它們今日的愛人在明天的晨鐘之后會不會成為別人的情人呢。
鼓聲震得葦航和道寧的耳朵嗡嗡地響,在他倆就要下樓的時候,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道路盡頭的山埡口,他倆看見了黃昏的天空中鳥兒就像被風吹離了書頁的字散亂地飛翔著,而從山埡口的后面走出來的圓規則像是一朵灰云的影子,向著這邊移來。葦航和道寧飛一樣跑下了鼓樓,高聲喊著,圓規回來了!圓規回來了!然后又跑出了山門,向路上的圓規跑去。
三個人站在黃昏淡淡浮起的煙靄中,找不到要說的話。圓規的嘴唇龜裂了,身上早上還好好的灰色僧衣已經襤褸得不能蔽體,上面沾著草葉、泥土、灰塵和血跡,原來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游蕩著一層水霧……更為可怕的是,圓規似乎不認識他的師兄弟了。
幾乎整個寺院的人都走到山門來,等待著圓規的回來,他們看見了葦航和道寧護衛著的形影破弱、像是一縷游魂一樣走回來的圓規。大家圍住了圓規,一聲聲地喊著他的名字——圓規,圓規……
圓規卻說,不要喊我圓規,我不是圓規,我是米蘭,我是米蘭……
葦航和道寧要把圓規扶進寺里,被一個禪師攔住了,他說,道寧,你快去把月波住持找來,問他怎么辦。
道寧一路小跑,見住持正站在方丈的窗前閉目數著手上的捻珠,便站住斂息片刻,說,住持,圓規回來了,他一身泥土和血,他說他叫米蘭……
月波住持的眼簾只一瞬便跳開了,眼中清亮的光芒鎮靜不移,說,用井中的清涼之水給他洗個澡,然后讓他睡下。
道寧跑步走了,月波住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孽障啊!
道寧和葦航給圓規洗澡,當圓規白皙的身體展現在他倆面前時,他倆的心中同時有一道像閃電一樣的驚厥一掠而過。即使圓規的身上有許多血跡和泥土,但那些干凈的部分卻像白瓷一樣閃射著幽幽的光澤。通過指尖,他倆感到圓規的皮膚是那樣的柔膩細潤。他倆不得不定一定神氣,才扶住圓規給他沖洗身上的血跡和塵土。
圓規的右手一直沒有松開,他的手心緊緊捏住的是那個來自孫月腰間的玉牌。葦航和道寧看見了從圓規指縫中閃射出來的清涼的光澤,想看個仔細,卻無法把圓規的手打開。
道寧說,讓我倆看看你手中的東西好嗎?
圓規卻一言不發,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晶亮的水花在圓規的身上飛濺,塵土洗去了,血跡洗去了,但圓規身上的血痕卻無法被水流沖走。這血痕就像白玉中的紅色絲線。這時,葦航和道寧幾乎同時看出了圓規背上的圖畫。圓規背上的血痕展現出一幅令葦航和道寧驚訝萬分的畫面——圓規后背上的血痕與孫月在墨緣齋所畫的《崖上墨蘭圖》一棋一樣,甚至更為靈動,更為逼真!
葦航和道寧都聞見了圓規身上的蘭花所散發出的清氣之馨。
道寧用顫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圓規背上的蘭花,從牙縫間咝咝地吸著冷氣,充滿痛惜地問道,圓規,你疼嗎?
這時,圓規像是從夢游中驚醒了千樣,用雙手護住自己赤裸的身體,大喊,出去!你們出去!
不得已,葦航和道寧只好退了出去。
兩人在澡房外,聽見里邊的圓規啜泣著說,我是米蘭,我是米蘭啊!
又過了一會兒兩人才又聽見水聲,在水聲中,圓規像是跟隨水的旋律在舞蹈;后來,在一片寂靜中,他倆又聽見圓規夢一般的聲音。
圓規說,我寧愿你叢生的荊棘在我的身體上抽出血紅的鞭痕,這血痕是逾越你心之門的受戒,我要帶著這美麗的文身收獲你無聲的淚水,成為我和你未來不忘的約定……
圓規一身灰衣飄然地走了出來,他似乎沒有看見葦航和道寧,徑向自己的寢房走去了。
神志沉入冥想的圓規在屋外的空地上不斷地看見孫月。他跪在床榻上,纖細白皙的手指緊緊地抓住朱紅的窗格,癡癡地看著窗外,葦航和道寧要他躺下,卻無法把他的雙手從窗格上掰開。只有當他自己認為窗外的孫月走出了他的視線,他才會躺下來,額上冒著虛冷的汗,昏睡過去。
內心的高熱燒裂了圓規的嘴唇,也使得他清秀白凈的容顏因肉體和靈魂的搏殺而輻射出赤熱的光芒,他望著屋梁或屋外的眼睛忽而變得恍惚,忽而變得驚悚,忽而變得焦灼。
他看見了月光之中那像一朵花一樣起舞回旋的幽香。孫月在月光中舞劍,他穿著一身白色的綢衣。在孫月的跳躍起舞中,除了可以聽見他飄飄的衣袂在風中的獵獵之聲和劍鋒刺或劈過靜夜的聲響外,圓規聽不見其余的任何聲音。孫月好像不是在地上舞,而是在空中起舞一樣,聽不見他的呼吸吐納,聽不見他快速移動的步伐。隨著他手中的劍的進退、揮舞、閃動,月光在劍鋒上飛快地閃過或者被反射回空中,轉瞬即逝又連綿不斷,無可捕捉分不出是月之光還是劍之光。一些光芒閃射到圓規的眼中,使圓規的眼睛感到這薄片光芒的芬芳。
圓規在心里說,在月夜中起舞的孫月不是孫月,是一團山間的霧嵐,是一團瑩白的影子。
即使眼前的幻影已經消逝,圓規仍然會一動不動地注視窗外好一會兒,才會躺回榻上。
圓規對道寧說,當一切有形的東西消失了,無形的東西才會漸漸露出本相。舞劍的人消失了,而劍行走的道路卻留在了空中,我看清了劍鋒走過的迷宮,我可以照此寫出這百年古劍之術的劍譜。
道寧說,是的。你現在躺下睡一覺吧,天亮的時候,你可以把這劍術教給我和葦航。
圓規躺回了床榻上,他的手指卻在自己釣身上劃動。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膨脹,肩變得圓潤了,胸膛開始脹痛,背上的蘭正在山崖涼沁沁的風中張開嘴唇。飽蘸墨液的筆在他的身上如旋風一樣疾走,那雙瘦長有力的雙手在他的肋間來回地彈撥,自己的身體繃緊了,就像是一架天下無雙的古琴,它被彈出的樂音只有他自己和彈撥者才能聽到。
漸漸地圓規在睡夢中平靜下來,這來自,心靈的樂音,來自天國,的仙樂穿過月色,穿過水上的幽光,穿過回旋的濕霧,給圓規帶來了大地的嘆息、林中的風鳴、清泉的丁冬、溪流的私語,如此迷離,如此婉轉。
那些天,葦航和道寧一直輪換著守在圓規的身邊,除了圓規自己,無人能夠聽懂他在昏迷中的讖語。看見圓規騰地一聲坐在榻上,望著窗外,顫動嘴唇說一些他自己的話語,或者癡癡地望著窗外,或者一個人偷偷地笑,葦航或者道寧就會上前緊緊地扶住圓規的肩。有好幾回,道寧都流下了一串傷心的淚水。
六天,圓規除喝了幾碗山中的泉水之外,粒米未進,他再也吃不下人間有煙火味的任何東西了。即使這樣,圓規的臉卻并沒有消瘦下去,葦航和道寧發現圓規的臉竟在這六天之中變得豐潤起來;同時,他的眉毛、眼睫和眼睛也有了從未有過的變化——他笑的時候,可以明顯地看出他的眉毛變得細長了,眼睫也長長了許多,而他的眼睛則變得那樣的水波蕩漾,嫵媚如魅。
圓規是在他送走孫月后的第六天的早晨去世的。那個早晨,晨光已經開始在樹或草的葉尖凝聚,天色已經明亮起來,溪流的水波之上已經看得見山林的影子,鳥兒飛翔在被夜晚澄凈了的天空中,唱歌或者開始訴說一夜的夢境。它們的翅膀可以感覺得到早晨濕潤的空氣,所以總是飛一兩圈后就又停棲到樹枝之上把翅膀收起來,散步或者跳躍幾下。
道寧確實太累了,他恰恰在這時候睡了過去。他坐在蒲草編成的蒲團上,右手握著圓規的右手,頭斜放在圓規的床榻沿上,睡著了。
圓規最后一次睜開了眼睛,他看見睡著了的道寧,他笑了。沒有誰看見圓規這最后的凄美動人的笑。他的臉不再像前兩天那樣赤紅,而是一種平靜如水的青白。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右手從道寧的手中抽出來,結果卻只是手指動了動,一只手仍然被道寧溫暖地握在手中,無力收回。
鳥一聲一聲地在屋外叫著,圓規的手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道寧正在做夢,他的雙手捧著一條魚,月波住持讓他把魚送回到放生池中,他卻總也走不到池邊。魚在他的手上已經不能動了,只有兩腮還在艱難地翕動著……道寧倏然醒來,圓規的手在他的手中已經變得冰涼。他再次握緊圓規的手,高聲地喊道,圓規,圓規……
圓規像睡著了一樣安詳地閉著眼睛,他的眼睫是那樣的長。
葦航來了,月波住持也來了,全寺院的人都來了。大家給圓規念了兩天道場后,月波住持把葦航叫到自己的方丈中,說,一切都是緣,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前世所修。圓規本不應該成為一個佛徒,卻做了佛徒。他的根還在俗世,我們也就只有成全他在俗世中再續塵緣了。就不要按照寺規焚化他了,在寺后的山間找一個安靜的所在埋了吧。
葦航是一個虔誠且頗具佛緣的人,三年來,他一直帶圓規研習佛理,兩人相處得也十分融洽,他本想對月波住持說些自責的話,月波住持卻轉過身去,進了里邊的屋子。
葦航在住持的外屋呆站了一會兒,差點流出淚水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會兒,他突然有一種與他平日里的修煉不同的心情——傷感。
圓規被埋在了山后的坡上。
他的左手中握著那塊青玉腰牌。
一丘土墳。一塊青色的石碑。
沒有花圈。沒有紙錢。沒有飄飄的祭幛。
只有鳥鳴。只有起風時的松濤和竹篁之聲。只有不遠處山溪跌落時的水聲。
只有晴日里或明月夜中松的影和竹的影。只有山的影。
偶爾還有葦航或者道寧坐在墳邊默默無語時的身影。
青色的石碑上沒有字,只有一幅陰刻的《崖上墨蘭圖》,沒有圓規的生辰和祭日,沒有落款,沒有時間。
下 篇
我們在時間里走路
而我們燦爛的軀體
邁著不可名狀的腳步
在寓言里留下痕跡
——瓦雷里
米蘭是在秋天的傍晚開始尋找通向自己兩世姻緣的道路的。
秋天的這一個傍晚,空氣中有一種秋水蕩漾的爽風,吹動著米蘭如瀑的黑發。她的背上背著一把雪亮的劍和一把朱紅的傘,逼人的鋒刃藏在劍鞘中,只有劍柄上紅色的纓穗像奔跑中的馬鬃一起一伏;而傘則無形中讓米蘭增添了一種與秋雨相似的柔情和寂寞。米蘭背上的傘不是雨具,是她尋找和等待的象征。
她緊抿著雙唇,柳葉般細長彎曲的淡眉下,雙眼清澈而又平靜,隨著她匆匆的步履,路邊的風景一一在她的雙眼中飄向遠方。
行走中的米蘭的世界,就是一把把雪亮的鋒刃藏起的劍,一把與風雨無關的朱紅色的傘,看不見的、被稱之為詩歌的紅唇間的語詞,還有就是維系著她另一世時間之傷的青玉腰牌。
在邊城的客棧,當米蘭把劍和腰牌敢在枕下的時候,它們總是會因碰觸而發出“丁當”的聲響。而傘則掛在門后,聽屋外的雨聲,在昏黃的燈光中翻開古老的詩書,這景象便有了江湖夜雨十年燈的詩情畫意。
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中,米蘭才有了一次次的追尋,一次次的逼近,一次次的回憶。
孫月,你知道我在走向你嗎?
有時候,米蘭真想寫一封這樣的信給孫月。每當有這樣的想法的時候,米蘭的臉上就會有一種少女的妖嬈,一種少女的狡黠。
現在那個叫米蘭的女人走在一條河邊的高堤上,或者說她在沿著一條河流飛翔——她的身姿是那樣的輕盈,速度是那樣的快捷。
以其說她在尋找,她在回溯,毋寧說她在漫游。因為她只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卻不知道如何抵達的道路。但我們對她的漫游卻不必擔心,我們可以從她容光煥發的臉上看出她對自己腳下的道路既有信心又有耐心。這與她身旁的河流相反,河流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它卻知道選擇自己行走的方向。
在米蘭的漫游之夢中,常常有一條魚的骷髏出現。對此,米蘭卻無法破解。
風吹亂了米蘭的幾縷發絲,有一縷正巧被米蘭銜在唇間。米蘭口含青絲的樣子是那樣的嬌媚,令人不頓生憐意也會頓生妒忌的嬌媚。這大約就是一群羽毛五彩斑斕、噪聲婉轉的鳥兒跟隨在她的身后不肯離去的原因。
米蘭停下了自己的行走。已經是夕陽西斜的時候了,河的兩岸上散落著的城郭和村落開始升起青色的炊煙。她想告訴跟隨著她的這些鳥兒不要再跟著她了。她轉過身來,鳥兒們已經停在了樹枝上,不再說話,只是用晶亮的眼睛望著她。米蘭讀懂了鳥兒們眼睛中的話語——鳥兒們想讓米蘭把它們帶到遠方去,帶到另一種風景中去。
米蘭說,你們看,就是我也在尋找回去的道路,我怎么會把你們帶到異鄉去呢?
一個鳥兒從樹枝上跳躍了一下說,我們都向往真正的出走和漫游,哪怕浴火,哪怕穿過閃電。這是生命的再生,更是精神的涅架。
米蘭沉吟了一下說,不。我不能帶領你們漫游。我對我生命的回溯才剛剛開始。你們是一群可愛的精靈,你們可能無法讓我專心完成我自己的使命,也使我不能顧及你們。請你們理解我!如果你們不飛出我的視線,我將也停止我的行走,陪同你們到永遠!
聽過米蘭的話,鳥們沉靜片刻之后,就在米蘭的頭上盤旋了三圈,然后才戀戀不舍地飛走了。
米蘭走到河邊,用秋天里清涼的水洗了洗自己的臉。一天的行走,使她感到自己的臉被風吹得有些麻木,洗過之后就好多了。她向著前面的村莊走去,她聞見了一種她熟悉的氣味,鄉村的氣味,醇和的柴草燃燒的氣味。河中跳騰著金紅的夕光,河中是樹的倒影,米蘭的身影穿過它們,像鳥貼著河面飛翔。
如果我不能選擇腳下的道路,那就讓道路選擇我的夢境,選擇我雙腳的方向吧。米蘭對河流也對自己說道。
秋天黃昏的風吹過米蘭蓬亂著的思緒的縫隙,翻動著她像謎團一樣頁碼混亂的記憶。一條魚骨總是使她無法把自己的記憶按時間的順序排列整齊。
那個時常站在窗前遙望遠方的人就是桂娘,她憂郁的眼眸中常會因為長久的遙望而升起一股水霧般的煙嵐。她的美麗是那樣的樸實,但她樸實的美麗卻成了她父親的一塊心病。她的兩個兄弟已經婚配,一個中舉之后做了縣令,一個中舉之后返鄉,開辦書院,專門向弟子們講授經學。她是那樣的倔犟,倔犟得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二十年了,她不知道她拒絕了多少夜里的約會、月光下的琴聲和白日上門的求愛者和求婚者。她為她心靈中一個少女的故事保持著永遠不變的女兒的美麗。
因為兩個哥哥,桂娘早已不再浣紗。桂娘用浣紗、紡紗掙回的銀錠供養自己的兩個哥哥取得了功名。
有兩個兒子供養,老了的秀才每天總是在家里與人紋枰對座、翻讀詩書,或者外出與人吟詩作對,對酒高歌。
晚鐘響了起來,老秀才從書案上抬起頭,正好看見窗外走在后花園、走在晚鐘聲中的女兒。
在晚鐘聲中行走的桂娘回了回頭。她好像看見了書房中的父親,也好像沒有看見。她的心中有一朵傷花正在開放。她向離村不遠處的河邊古亭走去。她經常在夜晚來臨的時候獨自坐在亭中,那樣子像是在等待一個早該歸來而總是沒有消息的人。桂娘固執地認為,那個歸來的人應該隨同夜幕的降臨走近古亭,說出和他自己也與桂娘有關的地名、人名和時間。
這個傍晚不同尋常的意義使桂娘加快了腳步,她心中傷花上的淚珠正逐漸變大。
在看見人生的最后結果之前,是桂娘匆匆的步履,是她渴望的心中握住的自戕。
河邊古亭。亭上的衰草在晚風中起伏著。正在疾速變濃的夜色在亭的四周回旋彌漫。
米蘭坐在亭中,她看見了那個向自己疾走過來的人,看見了不遠處村莊中的燈火像是一棵樹上的花,一朵一朵地開放了。
還有鐘樓上的燈。鐘樓上的燈使米蘭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夢幻感覺——這是今日的夢魘還是前世的舊顏?
桂娘在亭外停下腳步。桂娘看見了亭中的米蘭,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自己等待中的歸人,卻又有著自己等待中的歸人的神韻和引力?;秀敝?,桂娘的臉變得蒼白。在桂娘的眼中,夜晚無邊無際,夜晚的帳幔即使用利劍也無法劃開一個縫隙,不知那串系著的神秘之繩握在了誰的手中。這古老的亭子,毗臨的河水的聲音已成為它四季的節奏,除此之外,凄清、空寞是它永世的主人。然后,桂娘來了,現在米蘭也來了。它將為這兩人出示當年兩人藏在梁上的那把青銅的古劍,鋒利的古劍。
米蘭走出古亭,沿階而下,走到桂娘身前,說,姐姐,亭外露重,請到亭內稍歇。
兩人走人亭中,相對坐在亭邊的座上,這時,那柄藏在梁上二十年的古劍挾著一股冷風,垂直地落了下來,直直地插在了木頭的地板上。
它仍然有著當年的鋒利。
這是時間之劍,誰也不能躲過的宿命般的悲劇之劍。
兩人幾乎同時躬身去撿拾直插在亭中地板上的劍,但桂娘到達劍葉的食指和中指卻比米蘭早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在這一瞬,米蘭聞見了桂娘的體香,一種幽遠的處女的體香。米蘭深信她眼前的人即使白發蒼蒼了仍然不會消失的清澈、樸素、憂郁的香味。這種香味好像來自久遠的前世。桂娘也聞見了來自米蘭身上蘭的氣息,蓬勃、熱情、倔傲的氣息,恍如天外的季節之香。
桂娘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劍身,只輕輕向上一抬,劍在空中打了個跟斗,落下時,桂娘握住了劍柄。
米蘭扶了一下腰間的長劍,說,姐姐好身手!
桂娘用食指輕輕地彈了一下劍葉,劍當的一聲發出了古老精銅的聲音。她坐回原來的地方,說,二十年前的劍已經生了綠銹,二十年前的故事也已經被人淡忘了,可劍的雙刃卻還像昨天一樣鋒利。
米蘭說,即使所有的人都忘了這劍的故事,姐姐也不會忘記的,是嗎?
桂娘說,二十年前,準確地說是二十三年前,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沿著朱紅的石柱,攀上這古亭,把劍藏在了梁上。少年問送他劍的姑娘,這劍有什么用呢?姑娘說,這劍可以守護他們兩人的平安。其實,姑娘把劍送給少年之后,沒有多久,少年的母親就病逝了,少年遵照他母親的遺愿上山習禪修行,僅三年就死在廟中,成為山中的孤魂。自從他離開姑娘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其實這劍不僅沒有守護住兩人的平安,它連姑娘的夢境都無法守住。
米蘭接過桂娘手中的劍,她看見了劍葉上完整無缺的魚骨紋,干枯的魚正定定地望著她。她若有所悟,為什么在她漫游般的尋找和回溯中,有一條魚骨不時被夢境晾曬在陽光中或者懸掛在雨天的屋檐下。
米蘭頓坐在亭座上,喃喃地說,這個少年藏好寶劍后,從亭梁上跳了下來,他的頭上頂著一張蜘蛛網,姑娘抬手替他揭去了。少年輕輕地近乎囁嚅地說,誰要是傷害了你,就用這劍刺穿他的胸膛。
桂娘說,姑娘也對少年說,如果有誰傷害了你,我也用這把利劍削掉他的頭顱。但姑娘至今不知道是誰傷害了少年。據山上龍潭寺的師父講,十五歲的少年是在一個俠士來到之后突然癡瘋而死的。姑娘找不到這個俠土,也再見不到少年,無法知道這個離開了她的少年怎么會因為一個俠士的到來而癡狂。
你說,這個少年會從另一世中來尋找今生,尋找送他古劍的姑娘嗎?桂娘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米蘭。
米蘭的眼睛在月之影中晃動著閃閃的淚花。桂娘的眼睛卻冷冽猶如一彎高空的秋月,波瀾盡斂。米蘭把劍還給桂娘,她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今夜,在冥冥中她突然有了自己是一個負心人的罪惡感。她從未設想過這一幕,她不知道她的回溯中還有這樣一個故事在等待著她。這個故事來得太突然了。她暗暗地譴責自己無意識的粗心。她想轉身離去,盡快從桂娘的眼前消失,但她無法邁開自己的雙腳。
也許是神的力量,也許是米蘭內心的力量,她竟走到桂娘眼前,艱難地說,我現在不是那個叫云的少年,云已經死了,你不要再等他?,F在我叫米蘭,我在尋找另一個你不知道的故事。忘記云是你唯一的選擇,也是我唯一的選擇。
說完,米蘭就轉身走出了古亭。在她聽見古亭的木地板轟然響起的時候,她知道她又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桂娘倒在亭中,她的胸口上插著銅劍,血正緩緩地流出來,染紅她的衣衫。米蘭抱起桂娘,泣不成聲地說,我說過誰傷害了你我就把劍插入他的胸膛,該在胸膛上插劍的是我,不是你啊!不是你啊!
桂娘在米蘭的哭喊聲中睜開了眼睛,她的聲音小得只有米蘭才聽得見。她說,云……我知道你會回來。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知道你是前世的……還沒說完桂娘的雙手就抓緊了米蘭的雙臂。
米蘭抱著桂娘向河邊走去,然后走在高高的河堤上,溯著水流的方向向西走去——這條河的一個源頭就在竹蔭山,就像這個故事的另一個源頭就在竹蔭山的龍潭寺一樣。
河中的水流被月光照得慘白,就像一匹白紗在風中起伏飛升。桂娘的靈魂也好像有了飛升,她的身體在米蘭的雙臂間變得輕盈起來,米蘭感到她抱著的不是桂娘而是一束秋天的蘆花。
米蘭的淚滾落在桂娘蒼白的臉上,說,我怎么知道你會再次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秋天的夜晚,秋夜的風和月。桂娘和米蘭的相會就這樣結束了,只有兩人夢囈般的對話縹緲成漫卷的云縷在天空中飄浮,不舍晝夜。
米蘭離開河邊之后,開始行走在山路上。當她行走到那個題有“惜別”和“幸會”兩個字的山埡口時,她停下了疾走的步伐,一股像是來自冬天的寒流吹進了她的心中,她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顫抖得幾乎抱不住桂娘。她不得不緊緊地抱住桂娘,好一會兒,才控制住自己身體的平衡。
在短暫的定神之后,米蘭離開了山埡口。她腳下兩只繡著花朵的軟皮靴沾滿了紅色的泥土,疾速地行走著,幾乎沒有踏落在路上,近似于飛翔,沒有聲音。
今夜的月已經滑落到了西邊的山間,山和山的精靈正處在沉睡之中,只有溪中的水聲,低低的松之濤聲顯出山間孤墳的寂寥。
米蘭的身上是夜之露,是汗,也是內心的淚。幾乎全身濕透的她佇立在墓前,沐浴在黎明到來前月亮最后的冷輝之中,等待自己的身影突然消失的那一刻。
在自己的內心中,米蘭聽見了月滑落消失的那一聲聲響。她緩緩地跪在墓前,輕輕地把桂娘放到地上。她拔下了桂娘胸間的劍,轉身疾步跪行到孤墓的右側,雙手握著,近乎瘋狂地挖掘起來。她要把桂娘安葬在這墓的旁邊,她要讓那個死了的云和桂娘在另一個天地中重新開始,為云為圓規也為米蘭自己改正天地造就的錯誤。
龍潭寺幾乎所有的僧人都聽見了寺后山上的聲響和在這聲響中鳥被驚醒的叫聲和它們的翅膀在夜空中飛翔的聲音。
他們聽見一種像小小的花鋤猛烈挖掘泥土的聲音,聽見這不知名的金屬不時碰撞在巖石上的聲音。他們甚至感覺到了挖掘者的臂力——每一次泥土破裂或翻動、巖石和金屬碰撞之前,他們都聽見了那飽滿的力量在空中劃過時刷的一聲風聲。直到黎明,他們再也沒有安靜地沉入睡鄉。他們不明就里,只有葦航和道寧聽出了這聲音的悲情意味?,F在,葦航是龍潭寺的住持,月波住持已在前年圓寂了。
拄著劍跪在像魚形的紅色墓穴前,米蘭回過頭來,看見了夜色闌珊中的龍潭寺。然后,她看著手中的劍。她手中的劍已經變得閃閃發亮,亮得可以照見自己的容顏,甚至當米蘭和劍對視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瞇一下眼睛。劍身上的魚骨紋更加栩栩如生。
米蘭緩緩地把手中的劍送進了她身旁刻著《崖上墨蘭圖》的碑石中。
米蘭一只手把桂娘攬在懷中,用另一只手細心地梳理桂娘散亂的頭發,桂娘的發間隱隱地飄出桂花的香味。
米蘭抱起桂娘,風吹動著桂娘飄垂如旗的長發,吹動著桂娘的衣衫,在黎明正在到來的冷寂中發出若有若無的聲音。抱著桂娘的米蘭回過頭來,不遠處那座山間的古寺在熹微的光線中逐漸清晰起來。
米蘭把桂娘放進墓穴之中,小心的樣子就像把一個剛入睡的好鬧的嬰兒放在床榻上。米蘭回身把碑上的劍抽了出來,用衣袖拭去上面可能的塵泥,豎著放在了桂娘的胸口上,然后米蘭把桂娘的雙手交叉著放在劍上,那樣子像是護著劍,也像是守護著自己的內心。
一座新墳和舊墓并肩站在山間,新鮮泥土的腥味幾乎可以喚醒一個沉睡二十年的人。
米蘭已經在山間的溪潭中洗浴過了,洗去了衣上的泥土、汗液、眼淚和血跡。她閉目坐在墳旁的一塊突出的石頭上,用體溫烘烤身上的濕衣,也用脫塵后的內心烘烤和桂娘相遇之后的潮濕情感。米蘭的身上裊裊地飄出細弱的白色水霧。
米蘭等待太陽爬出東邊山巒的那一刻,等待山間古寺敲響晨鐘的那一刻。她身上蘭的芳香在山間飄散。
小沙彌在山門外灑掃。他總是干一會兒活就直起腰來,等待晨風把自己頭上的汗粒吹散。在這等待中,他除了細心地傾聽各種鳥兒的鳴唱,就是東望初升的太陽周圍那絢麗的朝霞。
小沙彌看見了從山路上走來的米蘭,他覺得有一股猶如來自天外的芳香鉆進了他的內心,那一刻,他忘記了其余所有的一切,他感到他從出生到如今還從未見識過的比神和仙更美的光芒照射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臉竟在這注視中飛上了如朝霞般紅艷的云朵。直到米蘭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恍然有所悟。
米蘭看見了山門門額上那三個鎦金的遒勁的陽刻大字:龍潭寺,她的臉上悄然襲上了一朵笑意。
小沙彌躬身站在山門一側,眼前直豎著繃直了的右手掌,頭低垂著,說不出話來。地上是一只木桶和一個掃把。
米蘭說,小師父,葦航禪師和道寧禪師在嗎?
小沙彌仍然低著頭,說,兩位師父都在,葦航師父是我們的住持。
米蘭向山門里望去,正看見葦航住持從大雄寶殿走出,疾步向山門口走來。葦航住持的冉冉飄拂的胡須已經有些花白了。
葦航住持的臉上是和藹安詳的氣韻,他走下山門口的石階,穩穩地收了步子,施禮后說,不知俠士光臨寒寺有何貴干?
米蘭還禮后,說,我知道貴寺有葦航和道寧兩位高僧,所以特此前來討教;另外,還知道,貴寺的墨緣齋中有一幅奇絕好畫《崖上墨蘭圖》,也想一飽眼福。
葦航住持說,貧僧就是葦航,不知俠士要討教什么?
米蘭說,人生在路途,負債累累,如何才能自在呢?
葦航住持說:見性成佛,隨處都可自在。
葦航住持把米蘭讓進了寺中,又回頭對站在山門口發呆的小沙彌說,虛云,你還站在那里做什么,還不把木桶和掃把收了,洗洗你身上的灰土,待會兒就該進早齋了。
小沙彌這才提了木桶和掃帚進寺,沿著一條彎曲的紅巷,去了寺后。
米蘭自言自語地說:他叫虛云呀!
葦航住持和道寧禪師陪著米蘭在墨緣齋里說話,虛云站在案前研墨,墨的香味彌漫在屋中,虛云聞見的卻是蘭的香澤。
剛進屋,米蘭就不經意地環顧四壁,她沒有看見那幅奇崛的《崖上墨蘭圖》,也沒有看見南窗前那張古琴。
米蘭說,真是好墨!人說書家有佳墨,猶如名將之有良馬。
道寧禪師說:這是桐油頂煙之墨。書家識墨,看來,俠士定是書家高手了。
米蘭說,哪里稱得上高手,涂鴉罷了。
葦航住持問道:不知俠士家在何方,又是如何知道我和道寧禪師之薄名,知道敝寺中有一幅好畫《崖上墨蘭圖》的呢?
米蘭的臉上、身上散落著窗外的陽光,她的容顏在葦航住持的問詢下呈現出一抹幽遠的笑意。
米蘭說,師父剛才說隨處都可自在,我則隨處是家,終日走在通向自我之終極的路上。我記不得我是怎么知道二位師父之大名和貴寺中有《崖上墨蘭圖》的,也許在路上聽人傳說的吧;也有可能我曾經到過貴寺,只是二位師父忘記了,可能連我自己也都忘了。
葦航住持和道寧禪師默然相視了片刻。
虛云研好了墨,退在旁邊。葦航住持站起來,抬手請米蘭賜書。
米蘭起身站到書案前,說,請二位師父賜教。
米蘭的字雖有些秀氣,但秀氣中卻有一種激勵之氣。米蘭寫的是:“蕭蕭遠塵跡,颯颯臨秋曉?!?/p>
葦航住持和道寧禪師看見米蘭落款時寫下的“米蘭”二字,兩人又是一次無言卻會意的相視。他們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個自稱是米蘭的小僧,兩人在心底里都嘆了一口氣,有好久兩人都沒有結伴去寺后山上看一看那個因瘋癲而死的小僧的墓了?,F在,兩人都想不起他叫什么僧名,卻清楚地記得他在癡狂中自稱自己是米蘭。
轉眼就二十年了。
葦航住持打開墨緣齋中一個高高的木柜,木柜中有一個直徑近兩尺的青花直樽,里面插放著不少卷著的書畫。葦航住持從中抽出一軸畫,放在書案上打開。
這畫就是《崖上墨蘭圖》。
米蘭又聞見了那一股來自久遠年代的蘭香,虛云也聞見了。聞見了蘭花之香的虛云忍不住一次次輕輕地抽動鼻子。
葦航住持圈起畫軸,遞給米蘭,說,俠士遠道而來,給寒寺留下了珍貴的書品,無以為謝,就把這幅畫送給你吧。
米蘭推辭說,此乃畫中極晶,我雖喜歡,但實在不敢掠貴寺之美,多謝多謝!
道寧禪師說,我們乃出家之人,身外之物不足惜,大歡喜都來自我們的內心。何況,畫即使給了你,它仍在我們心中。請俠士收下吧。
米蘭只好接過畫軸,俯身致禮說,多謝二位師父!多謝貴寺!
米蘭難以忘記走過他的身邊時,那人回過頭來時那驚悚的眼神。
安靜的院落,只有幾只鳥在院中的柏樹上鳴叫。道寧禪師說,這個院落四周的房間是寺里的僧人們的寢房,他們現在去做經課去了。過去,葦航住持、我,還有一人就住南面那間?,F在,我和住持不住在這個院落。
米蘭站在院子中間,她看見南面那間屋子的門斜開著,那扇寬大的紅漆窗戶的漆已經有些斑駁。再也不見了那個緊緊抓住窗欞的少年僧人。米蘭在心里說出了“恍若隔世”四個字之后,又迅速地否定了。她在心里說:不!就是隔世。
但米蘭有了和那個窗前彈琴、月下舞劍的人的聯系,現在,她背上的行囊中就放著他留下的那卷畫軸。一想到這里,米蘭的臉上就有一種虛無的笑意。
他穿著灰色的僧衣在齋堂外劈柴,后背上已經有了一片濕濕的汗印。那把閃亮的斧子在他的手中起落著。每當他揚起斧子,一片明亮的陽光就從飛翔的斧子上反射出去,在幽暗的竹林中上下躍動。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他只關注于自己手中斧頭的起落,關注地上的木柴是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斧頭下分開。
劈柴的聲音很響,直到米蘭和道寧禪師、虛云三人來到他的身邊時,他才發覺。他回過頭來,他看見了陌生的米蘭,僅僅是一瞬,他就又低下了頭,握住斧柄的雙手顫抖不已,不能舉起。
就那一瞬,米蘭看見了他的眼睛中的景象,他驚悚的眼神就像一束劍刃的反光,刺中了米蘭的身體。他的額上布滿汗珠,他稀疏的胡須已經灰白,他眼睛中就像有曠世驚心的景象。
道寧禪師說:他叫圓規,二十年前突然瘋了,然后就變成了啞巴。每見一個寺外的陌生人,他都會被驚嚇得顫抖。當時的月波住持為渡他出苦海,便把他留在寺中,讓他做一些劈柴之類的粗活。
米蘭聽見劈柴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她回頭看見他背上的汗印正越來越大。
米蘭離開龍潭寺再次路經山埡口時,已是下午。秋天下午的陽光中不時有金黃的樹葉從空中飄下來,石上的四個大字在米蘭的眼中也有了一種蒼黃的感覺。
米蘭手里握著青玉腰牌,對自己說,這是孫月走遠的道路。
孫月走遠了,帶走了他展示的勁健和美,留下一個無法填補的空白,卻要一個人的一生去回溯,去尋找,去追索。
而時間之流中又有如此之多的歧途亡羊的暗礁。
米蘭拉了拉背上的行囊,離開山埡口,行走在秋天的下午之中,她的影子是那樣的幽長。
背負雨傘和畫軸的米蘭現在來到大河岸邊的古都之中。
站在汴河拱型的大木橋上,米蘭從背囊中拿出了畫軸,展開來看。在畫之上,米蘭看見了孫月,看見孫月躲藏在一瓣蘭花的后面。他毫不知曉竟然有一個為他而再生的女子正在尋找他的下落,尋找自己的前世因緣。
米蘭知道,這里已經距離那個叫孫花園的地方不遠了,距離孫月不遠了。
沿河的大街上走著馱運貨物的毛驢和騾子,一間連一間的商鋪掛著自己商號的旗幡,迎風招展。一艘大船在河中緩緩行來,七八個背纖的人一聲聲喊著低沉的號子。米蘭穿過橋上的集市,穿過行商和車轎,走下拱橋,來到橋頭的大柳樹下。
米蘭站在橋上眺望古都的繁華街景時,聽見了那一聲不經意間劃撥出的琴聲,古琴的聲音。米蘭在走向孫花園的路上,也從不放過尋找那把在龍潭寺失蹤了的名貴古琴。
一個須發皆白、衣衫破舊卻干凈整潔的老人在樹下賣琴。老人坐在山草編成的蒲團上,琴放在他盤起的膝上。老人看見了伸展在他面前的身影,當米蘭的身影在他面前站定時,老人突然揚手彈起琴來。這琴看起來很舊,但其上的金徽玉軫卻明亮耀眼,而且鳳沼和龍池也都完好無損。
老人彈的是《廣陵散》。
這是嵇康在生命的最后彈奏的曲子,是時間的絕唱。死亡就像這秋天的樹葉,那肅殺的風越來越強勁了。
米蘭已經肯定,這就是那張來自龍潭寺的古琴。
當老人彈完古曲,眼中已噙著點點淚花。
老人說,伏羲削桐為琴,面圓而法天,底方象地,龍池八寸通八風,風沼四寸合四氣。琴長三尺六寸象三百六十日,廣六寸象六合。前廣后狹象尊卑也,上圓下方法天地也。
稍頓,老人問米蘭,俠士要買琴嗎?
米蘭點了點頭。
米蘭幾乎掏出自己行囊中所有的銀子,恭敬地放在老人的身邊,拿起琴走進了簇擁的人流中。
老人在米蘭的身后高聲說,俠士,你一身高古之氣,你生來就該是這琴的主人。
大船行走在月下的大河之上,行走在星光之中。古銅色的流水在秋天的月夜好像是在時走時停地夢游。
流水之側是秋天中露出水面的沙渚,遠處是河堤,河堤上是樹,正在夜色中飄飛著落葉;再遠處是村莊,名叫孫花園,閃爍著點點燈火。
聽不見狗的吠聲。
孫月就居住在這個村莊中,今夜,一個為他而苦旅的人看見了他在夜間點著的燈火。
米蘭站在船頭,船在岸邊停了下來。她取下背上的琴,坐在船頭,在她的身下,船艙發出空洞之聲。船是大河的琴箱。
月上中天,天空黯而藍。村莊中的燈火一盞盞滅了,只有兩盞孤獨地閃亮在這藍夜之中。米蘭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然后垂下頭來,雙手懸在空中。突然,曲調破琴而出,與河上的星光、河上的月色共舞。
一河的水流,一河的月影,一河的琴聲。
米蘭的手指時而像秋天狂風中的落葉飄落水流,時而像秋天的雨絲在琴弦上回旋。七根琴弦像七根起伏的波浪,融為一體,分不出彼此。
米蘭的指尖卻隱隱地感到這琴弦比冬天屋檐上跌下的雪水更寒冷。
米蘭在自己的琴聲中幻化成了琴聲,在內心的燭光中幻化成了在秋夜的月光中游走的燈火。
她看見了那一群曾經在河邊跟隨她飛翔的鳥,在大河之上頡頏翻飛。她也在這群鳥之中,她是一只飛在前面的白色大鳥,在琴聲中飛,在大河的水腥味中飛,在水光和月色中飛,在落英繽紛的秋林中飛。向著眼前的村莊,總也到達不了的村莊飛。
在琴聲中飛,她就是惶疑的琴聲,在水光中飛,她就是那閃爍的水光,在月色中飛,她就是那晃動的月影。她已經羽化,她身上的白色農衫如大鳥般翩翩起舞。
她是一枚離開了大樹的落葉,光潔金黃的落葉,琴聲托舉著她,她的閃亮的身體反映出星辰、月色和水光。
或者說神秘的蒼天抽去了她身體的重量,她感到自己輕如紙鳶,冥想是一線絲繩,自己乘在琴聲的風中,飄忽,飄忽,飄忽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飄忽得找不到自己的身體。
米蘭在這種感覺中向上飛升。
讓這幽深和空茫的琴聲把這夜晚照亮,讓這水中的船升上云端,做那月亮的睡巢;把這追尋的苦旅化成大河的流水,奔騰出時間的音樂。這是米蘭面臨自己的故事的結局時心的低吟。
那兩盞最后的燈一閃,也寂然地熄滅了。與此同時,米蘭的手指一握,琴聲驟然停止在這燈火的熄滅中。
這是結局前的前奏,誰也無法阻止結局的到來。也許,琴聲永遠也剖不開這夜的神秘。
米蘭背著琴、劍和雨傘,走在秋日里晴朗的陽光中,走在平坦無垠的原野上,走向眼前的村莊。
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槐樹,一群孩子在樹下戲耍。看見米蘭走近村口,一群孩子一哄而上,把她團團圍住。一個孩子看見了米蘭腰上的腰牌,說,好漂亮的腰牌。這個青玉腰牌跟珠珠家的一模一樣。你是去珠珠家嗎?
米蘭說,珠珠是誰?
小孩說,珠珠是村北孫家的女孩子,平時,她家不讓她和我們一起玩耍,要她讀書,學劍。
米蘭說,我不去珠珠家,我去我要去的人家。
米蘭的話讓孩子們哄然大笑。
米蘭走進村中,村莊中似乎空無一人,沒有狗的叫聲,也沒有雞鳴。米蘭一個人走在村街上,已經轉了好幾條街,拐過了好幾個街角,卻連一個人影也沒有見到。她好生奇怪,回過頭來,卻又看見了村口的那棵大槐樹,而那群孩子就像一群鳥,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無影無蹤了。
米蘭站在街頭,陽光下她的影子在發白的土墻上暗得有些讓人驚心。米蘭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又回到了可以看見村日大槐樹的這條街上,現在,她甚至搞不清天空中太陽的位置,搞不清東南西北的方位。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村莊。
孫月就住在這個村莊的中間,就像一張蛛網中間的蜘蛛,遠近幾十里的人都知道。米蘭想,她除了繼續尋找街道的拐角和出口,繼續行走在村莊之中,別無他法。米蘭狡黠地笑了一下,在她的這一笑中,她臉上的陽光就輕輕地一閃。
如果這個結局的安排不是神所為,那么隱居在村莊和時間深處的孫月未免就太刻意、太精心了。米蘭認為孫月為她設置了這個最后的迷宮,她沉入自己夢游般的虛幻想象中,行走在模糊的空間和時間中。
另一方面,米蘭想,現在的孫月一定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他建設這樣的村莊,守護這樣的村莊,立志與這個村莊的所有來人開這樣滑稽的玩笑,偷窺別人不辨東西地在村莊中繞行,找不到道路的出口和頭緒,他自己則躲在暗處哈哈大笑。
還有可能就是,建造這樣一座村莊是走過了自己青春年華的孫月的理想,他想建造一座他人永遠也不能到達最后目的地的迷宮,他居住的中心別人永遠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就像一只螞蟻爬上了一條一端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之后和另一端又連接起來了的帶環。孫月熱衷予這樣的智力游戲,并樂此不疲。
米蘭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到了中午,她的身影在陽光中積聚在自己的腳下。中午的陽光使人疲倦和困乏。那個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的結局即使米蘭困惑又使米蘭亢奮。這樣的結局和現身的米蘭僅僅相隔絲毫,就像一層紙,這紙是什么?是空間,更是時間。
彎曲的街道,突然出現拐角的街道,在米蘭的腳下延伸。米蘭再次左轉的時候,她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米蘭。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似乎都有那么一絲遲疑,互相看了看。米蘭甚至聞見了那隱隱的蘭花之香飄蕩的氣息。人在中年的他穿著幾乎及地的絲綢夾袍,面目和善,走路的風度給人沉穩又大方的感覺。米蘭的直覺告訴米蘭,他就是孫月——一個曾經云游四方的浪子,一個詩人,一個畫家,一個酒仙,一個琴師,一個劍俠。
這只是米蘭的猜測,僅僅是猜測,事實上至今仍然是猜測。如果這個人真是孫月,他在和米蘭擦肩而過并注意地看她的時候心里在想什么。米蘭一無所知。米蘭回過頭來,想再看他一眼的時候,他已經轉過街角,不見了。
再向前沒有走多遠,米蘭就看見了這個村莊的中心,一座圓形的庭院,灰色的高墻環繞著它,院中有兩座圓柱形的燈塔,一座白,一座黑。米蘭幾乎繞了一圈,這才找到它的大門。大門的門額上,寫著“絲桐蘭雪庵”,左下題有一行小字:“孫月自題”。
看見“絲桐蘭雪”四字,一瞬的驚喜之后,一種意興闌珊的空茫感籠罩住了米蘭的身心。米蘭想擺脫這種低落的情緒,結果卻越陷越深,不能自已。
米蘭感到自己在最后的結局中失語了。
如果兩人相見,她不知道她說什么,有什么話要說。
米蘭甚至不知道兩人相見還有什么意義。
米蘭想,那個和自己擦肩而過的人不是孫月。逝者如斯夫,人和河流沒有區別,一個人是不會兩次和同一個人相遇的,即使是自己。在現在的孫月的眼中,自己是誰,是云,是圓規,是米蘭?即使是圓規,自己也可能是一個他根本就不認識的人。
米蘭取出行囊中的畫和腰間的玉牌,拴在了大門的門環上。透過門的縫隙,米蘭看見了孫宅的院落。院落中,一條小徑彎曲著飄逸而去,均衡的兩爿院落各由青黑和白色的石頭鋪砌,形成鮮明的對比,望而觸目驚心。
兩爿院落回旋的中心,是兩座與其顏色相反的燈塔,黑中是白,白中是黑。
就像米蘭心中被時間刻塑而成的傷花。
我是在一家冷清的客棧中聽說那座村莊的主人最后的故事的。聽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已經無動于衷?,F在,我的身上只有一把能夠為自己遮擋小小一片天空的油布雨傘,一把已經不能從劍鞘中抽出的銹蝕的長劍,一本我在路上撿拾的沒有寫完的書。書的名字叫《江湖夜雨十年燈》,一個人永遠在路上行走的老俗的故事。
那張傾我所有買下的古琴已經在我的一次彈奏中破碎,碎成的無數的木片,在天空中飛遠。
那個叫孫月的人已經死去。那天早晨,他的家人打開院門的時候,看見門口有一個黑漆木盒,打開一看,里邊是孫月的首級,還有一個青玉腰牌、一把有著精細魚骨紋的古銅短劍。它們用一張古舊的畫包裹著,透過血跡隱約可以看見畫上的題款——崖上墨蘭圖。
這個傳說至今未得到證實,可信度存疑。但江湖上有元風不起浪的說法,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