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見一個頭發蓬亂光著脊梁的男人彎腰從門低檐矮的屋里出來,一邊打著悠久的呵欠,一邊急匆匆地往屋后的茅廁走去。站在茅坑邊上屙尿的時候,他抬起了頭,于是,我們就清楚地看見了這張瘦削的臉,他叫劉祥福。六月早晨里熱辣辣的陽光照到他沾著眼屎、發著朦朧黃色油汗之光的臉上。他的表情呈現出無限滿足的樣子,松弛下來了的肌肉像是在微微地笑著。這使人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個想吹口哨的人的表情好像就是這個樣子。
祥福真的就吹起了口哨。但這口哨實在不成調子,和一個父親把孩子尿時吹出的口哨差不多。
其實,現在的陽光已經不是早晨的陽光了,時鐘的指針早已邁過了九點,走在十點的路上了。祥福的左手腕上就戴著—只走字的黑塑料殼殼電子表。
戴著表的祥福并不習慣于用看表來確定時間。這時候的祥福意識到了太陽的正確位置,所以他抖抖身體,把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小了的東西草率地放回了他的大褲襠中,仍然以急匆匆的步子回到了黑糊糊的屋子。進門的時候,他習慣性地低了一下頭。其實,祥福的個頭根本不會使他碰到門楣,這只是他習慣性的動作而已。許多人都有這種習慣。
現在祥福進了屋,讓我們來看看他家這個破敗的小院。
幾間低矮的草屋呈L形坐在院子的東邊和南邊,院壩的西邊和北邊是一些桉樹和竹子。它們圍成了一個院壩。院壩不大,長十來丈,寬三四丈。院壩很臟很亂,里面放著兩三只尿桶和一個破爛的籮篼,一棵橘樹上掛著很不成器的大大小小清青的橘子。三四只雞在院子中尋找符合自己胃口的食物,或者打架。當然也有做愛的,雞們做愛的時候也像打架。
風吹過竹子的葉梢,院壩中陽光的光斑就不停地晃動,這不免干擾了雞們覓食時的視線和它們對做愛的注意力。除了休息,它們已經學會不到這樣的“是非之地”玩耍了。但雞們有一個問題至今還沒有答案,那就是這些討厭的光斑好像喜歡對雞們做惡作劇,不斷地從東往西地伸著它們的腳。
在我們回頭或轉頭的時候,我們可以看見紅橘園別人家的房子。別人家的房子基本都是樓房,有兩層的,也有三層的,白墻,黑瓦,也有平頂的。因為平頂上可以晾曬糧食和衣服之類的。這些樓房大多高出了房子四周的樹木和竹林,川西紅橘園的民居至今仍然保留著在自己家的四周種植樹和竹的習慣。
在夏天的陽光中,白色的墻很耀眼。這些白色的墻從竹木的掩映中露出來,更襯托出祥福的草屋和院子破敗得實在沒有理由。我們不是在祥福的背后說他的壞話,紅橘園人都知道,他太懶,除了做夢和打牌賭錢,他從舍不得下自己的力氣。他老婆桂芬拿他也沒辦法。兩口子總是扯筋角逆,打厲害了,桂芬抱著兒子祿娃就回娘家。祥福一個人熬不住了,就去丈母娘家,賠一些笑臉,說一些唯唯諾諾低聲下氣的話,然后把桂芬接回家。一年中總有兩三回這種形式固定且內容大致相同的事件在祥福和桂芬之間發生。
好了,不說了。祥福又出現在了我們的視線中了。
我們注意到了祥福樣子的改變。他亂糟糟的頭發好像抹了一些水梳過了,雖然沒有達到油光水滑的地步,頭上仍然支棱著幾綹頭發,但總算規整了一些。他穿了一件棕色的襯衣,有些皺,但是基本是干凈的。另外,他還穿了一條黑色的長褲子。因為看不見,我們不知道他剛才穿著的肥大的短褲是不是也換過了。
祥福推著自行車走上了浣河河堤上的大路,順著水流的方向向東邊騎去。他老婆桂芬的娘家在浣河下游的龍虎鄉,離紅橘園十多里地。祥福的襯衣沒有扣扣子,他躬著身子蹬車,風把他的襯衣鼓得像是前些年浣河船上的風帆。
一路上,祥福都在想,桂芬對他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了,給自己生了兒子。要是換了別的女人,也許早和自己離婚了。桂芬雖然胖點兒,但并不是一身蠢肉;桂芬的臉有些平,但還沒有平得像柿餅樣。可能是桂芬那雙水靈靈的黑眼睛起了作用,使得桂芬有些平的臉顯得并不難看。祥福心里把自己和桂芬做了一些比較,知道自己基本上一無是處——自己太懶,還喜歡賭博,總是輸錢。想到這里,祥福心里就有些燥熱,額上沁出了一層細汗,臉也紅了。
桂芬是經祥福的一個遠房嬸娘介紹認識祥福的。遠房嬸娘掩蓋了祥福那些紅橘園人都知道的缺點,心想,結了婚,有個女的管著,祥福的缺點會有所改正,沒曾想,這樣福仍然一如既往,狗沒有改了吃屎。桂芬和祥福談了不到一年的對象,就結婚了——因為紙實在包不住火了。結婚的時候,桂芬肚子里的娃娃已經五個來月了。兩個人談對象的時候,祥福的娘老子早死了,也沒有個兄弟姊妹,兩個人坐在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屋里說話,總是不得要領,不著邊際。這么著在一起說了幾回話之后,祥福就忍不住動手動腳的了。桂芬以為別的人談對象也是這樣的,也就半推半就地讓了步。因為有時間也有空間,一回兩回的祥福就熬不住了,桂芬也熬不住了,兩人就上床那樣了。自從有了第一回那樣之后,桂芬就無所謂了,桂芬一到祥福家,祥福就總是要那樣,兩人再也想不起還有什么別的事可做了,除了那樣,還是那樣。
祥福和桂芬那樣的時候,對桂芬真是好。桂芬想,也就這樣了。祥福就一個人,沒有負擔,今后兩個人過日子不會有人管著,自由。另外,紅橘園這地方也不錯,到縣城省城都近,前些年一些原來在山里頭的大工廠搬了出來,一些廠子還占了紅橘園的地。在桂芬看來,紅橘園人穿的衣服和城里人差不多,這地方和她家相隔也就十多里地,人家穿的衣裳卻洋氣得多。她想,等兩年,再搬來幾家大工廠,紅橘園沒準也就成了城里了呢。所以桂芬就下定決心跟了祥福。也就在桂芬和祥福談對象期間,村里分了些工廠占地的錢,祥福準備用這錢來修房子,起碼可以修起三間大瓦房,沒曾想,祥福賭錢,卻把它輸得一干二凈。兩人結婚的時候,祥福的房子也就只好維持往日的風景了。桂芬知道這事之后,流了眼淚,但也沒有辦法,只好這么認了,盼著今后村里再賣地,再分錢再修房子。祥福也這么說。但桂芬和祥福的希望到現在還沒有影子,而且是越來越沒有影子了。我們從電視上曉得,現在國有大中型企業好多都不行了,好多職工都下崗了,說是減員增效,它們哪還有錢搬家擴廠呢?
桂芬家的兄弟姊妹不少,在娘家住久了,就少不了要生、出些狗啊貓的矛盾來。加之桂芬嫁給祥福的時候,已經大了肚子,這件事使她在娘家說不起硬話。所以住幾天,她還是想著要回家。只是祥福不來接她,她沒有臺階下,也就只好拖著,少說話,多幫娘家人做些家務事,盼著祥福早點來。今天早些時候,桂芬就端了一大盆子衣裳到浣河的碼頭洗,還好幾次直起腰來往西看,看祥福是不是騎著,自行車沿著河堤往這里來了。
快到個—點的時候,祥福來到了桂芬娘家的院子外邊。鄉下人午飯吃得晚,進個大院子里的四五戶人家沒有一戶煙囪中冒煙。祥福并不想在這個院子中的任何一家吃飯,他不想為了吃一頓沒鹽沒味的飯挨一頓令他厭煩的數落。這些年,祥福所受的此種教育比紅橘園的任何人都多。什么道理都知道的祥福仍然跟什么道理都不懂的時候一樣,祥福沒什么其他毛病,就是管不住自己,譬如懶,譬如賭博。祥福是祥福,自己是自己,祥福管不住自己,就像桂芬管不住祥福一樣。
祥福下了自行車推著走,襯衣的扣子也扣起來了,那樣子就像是第一回上老丈人家,心里不知道自己二十多歲才“認”的爹媽好不好對付。祥福的樣子讓我們好笑。我們看見不知什么時候祥福的右車把上已經掛上了兩瓶酒,看不清楚是什么牌子,可能是沱牌曲酒,也可能是綿竹大曲。可能是在來桂芬家的路上,為了討好老丈人,祥福下了車,到路邊的店子里買的。我們知道,這一路賣煙酒雜貨的店子有好幾家,都是個體辦的。
祥福一進院子,桂芬就看見了。桂芬是從堂屋的窗戶中看見祥福的。一看見祥福來了,桂芬的心就輕松了許多,但她還是裝著沒看見的樣子,躲開窗戶,進了她媽的房間。堂屋和她媽的房間連通著。
祥福支起自行車,取下車把上的酒,上堂屋門前的臺階,喊了一聲媽,卻并不進門。
桂芬的媽坐南家,在堂屋里正和幾個本村的婆婆大娘打紙牌,打的是斗十四。聽見喊聲,桂芬的媽抬起了頭,臉上秋風黑煞的,說,你來做啥子啊?
祥福說,媽,來接桂芬和祿娃。
桂芬和祿娃沒有回來。你上我這兒來接,我還沒有找你要人呢。
媽……祥福臉紅脖子粗的,投了話。
你不要一口一個媽的,哪個背時倒灶的是你的媽啊?
這時候,坐在桂芬媽上手的西家和了。大家找補了錢,站了起來,說,到晌午了,該回家做飯了,下午再打。
桂芬媽也站了起來,臉上笑著,說,也要得,下午再來耍。
祥福站在門口,笑著點著頭,給這些婆婆大娘打招呼。等這些人走出了院子,祥福才進了屋,把兩瓶酒放在桌上,說,給你和爸順便帶了兩瓶酒。
桂芬媽臉上已經有了變化,說,拿起走啊,我們有酒喝。
祥福看到了丈母娘臉上表情的和緩,便坐了下來問,爸呢?
這時候,桂芬在她媽的房間里哭了起來,抽抽搭搭的聲音,傳到了堂屋里。
桂芬媽聽見桂芬在房間里哭,就說,號喪啊,要哭回劉家哭。
聽見罵,桂芬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很快就停了。祥福站起來,說,我進去看看。
桂芬把頭轉到一邊,哼了一聲。
祥福正要進里屋,桂芬的爸趕場回來了。祥福只好迎上前,喊了聲爸。
桂芬爸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祥福知道,老丈人比丈母娘好說話些,老丈人話少,不愛說話。
進了屋,桂芬爸丟了一把葉子煙在桌上,對祥福說,裹煙吃。
祥福坐了下來。等祥福裹了煙點上火,桂芬爸才說,你看你們村,哪家像你?娃娃都快兩歲了,還住在破草房子里。
桂芬媽說,一天到晚打牌賭錢,懶得曬蛇吃,一家子搞得好個球。
祥福不敢還嘴,只好聽著,其實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祥福心里說,日他媽,我也想弄好,弄不好我也沒有辦法。誰想輸錢?誰不想悠閑著耍?
桂芬爸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混不了幾年了,還這樣子,到時候—家人弄不起走了,喊天啊!
祥福悶著頭說,爸,我曉得了。
桂芬爸扭頭喊,桂芬!
桂芬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桂芬爸對桂芬說,吃了午飯,就跟祥福回去。
桂芬說,我不跟他回去。
不跟他回去,你在這兒住一輩子啊?
他狗改不了吃屎,回去了,他還不是懶得掃把倒了都不扶一下,除了打牌賭錢,他百事不做。
我……祥福想申辯一句,看見丈母娘的臉色,又住了口。
桂芬爸對祥福說,你這些品性也該改改了。
祥福“嗯”了一聲。
這時候,桂芬的妹妹帶著祿娃回來了。祿娃見了祥福,很親熱,像一個土豆在不平的地上滾動一樣,一邊喊著爸爸一邊跌跌撞撞撲到了祥福身邊,大家的臉上忍不住就都有了一些隱隱約約笑的意思。
祥福把祿娃抱在懷里,走到桂芬身邊,說,回去嘛。
桂芬的娘老子和妹妹見祥福給桂芬說話,就去了別的屋。
桂芬說,你有本事就不要來接我。
祥福笑嘻嘻地說,我的本事你還不曉得,除了我會來接你,沒得哪個會來接你。
桂芬說,你吃不吃午飯啊?
祥福說,不吃了。吃午飯又得聽你媽你爸的“批判”。
桂芬說,你活該。
其實,桂芬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她回房間里提出她的包,又到院子里把晾衣竿上祿娃和自己的衣裳收了,塞進了包中。祥福抱著祿娃進了灶房,對祿娃說,給家公家婆再見,給小娘再見。
祿娃奶聲奶氣地說了再見,桂芬爸說,都到晌午了,吃了飯再走嘛。
祥福撒謊說,院壩里還曬著麥子,怕人偷了,我們這就走,改天再來。
桂芬媽說,回去了兩口子好好過日子,不要一年到頭扯筋角逆的。
祥福說,嗯。爸,媽,小妹,那我們就走了。
祥福騎著車,桂芬抱著祿娃坐在后車架上,中午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一家三口急匆匆地回紅橘園。他們的右邊是浣河,夏天的水大,水面上漂著一些蔬菜黃或綠的葉子,還有正午的陽光。河水和大堤之間是綠色的蘆葦和一些沒有長著蘆葦的鵝卵石,也有一些軟軟的沙灘。左邊高高的河堤下邊是已經薅過最后一遍的稻田。大堤兩側都有一個緩緩的斜坡,坡上長滿了草。祿娃有些瞌睡了,頭上一層細汗,臉上細細的絨毛在陽光中變得透明起來,一張白潤的小臉已經紅彤彤的了;祥福和桂芬的臉上則爬著蜿蜒的汗流,閃著光,兩人不時抬起手來,把額上的汗珠抹在手上,然后再甩到路上。兩人的神情看上去都充滿了婚姻的幸福。如果我們不知道他倆以前的故事,我們根本不會想到這兩口子會在一個屋檐下經常吵嘴打架,鬧得不可開交。
這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桂芬想,一會兒就可以到家了。今天的太陽實在有些辣,曬得人直冒汗,祥福背上的襯衣都濕透了,散發出桂芬早已爛熟于心的那種祥福的汗味。自己家雖然是破草房子,但總是可以乘涼的家。我們知道,桂芬當然也知道,瓦屋好看,但夏天的時候沒有草房子涼快。想到這里,桂芬已經沒有像吵架的時候那么怨恨祥福了。
那只紅色的鞋子就是在這時候闖進桂芬的眼睛里的。在路左斜坡上的草叢中,紅鞋子半遮半露地躺在那里,等待著過路人的撿拾。因為它基本藏在草叢中,不注意,路人很難看見。使勁蹬著自行車的祥福就沒有看見。他得專心致志地騎車才行,雖然路很寬,但一不小心摔進河里或高堤下的田里,都不是好玩的事情。何況祥福還帶著桂芬和祿娃,祥福明白自己的責任。
桂芬用右手在祥福汗濕了的背上拍了一下,喊,停車!
祥福說,做啥子啊?但他還是捏了車閘,停了下來。桂芬抱著祿娃跳下了車。
桂芬抱著祿娃,不好下到斜坡上去撿那只紅鞋子,她一邊向后走,一邊說,不曉得哪個把鞋子丟了,在路邊斜坡上,你給我撿起來看看。
祥福把自行車支了起來,走過來,下到斜坡上把鞋子撿了起來。
這是一只小孩子的紅色金絲絨布涼鞋,看不出來是左腳的還是右腳的,小孩子的鞋就這樣。這只鞋的鞋面用五彩的絲線繡著五種動物,祥福和桂芬不知道這五種動物叫什么名字,他們只知道這五種動物合起來叫“五毒”,繡在小孩的衣物上,可以保佑小孩平安。這五種動物叫蝎子、蜈蚣、蛇虺、蜂、蜮。
桂芬接過祥福撿起來的鞋子,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這鞋子做得真漂亮,花也繡得好,鞋底還是一層牛皮做的,看鞋底,新新的,一點磨損沒有。桂芬想,這鞋也就剛剛上腳就丟了。桂芬把鞋放到祿娃的腳上一比,大小正合適。桂芬在附近的大堤兩邊來回找了找,并沒有找到另一只,心里很不甘。
祥福一腳撥開車子的支架,催促桂芬,走啊走啊,一只鞋子有個球用,丟了丟了。
桂芬又坐上了祥福的車子,但摟著祿娃的手上仍然捏著那只紅色的金絲絨小孩涼鞋,走了好大一截,才隨手把鞋扔到路邊的草叢中。聽見鞋子落在草地上的聲音,祥福還不由自主地回看了一下,金絲絨繡花小孩涼鞋在綠草叢中顯出奪目的紅色。
這時候,祥福他們已經快到家了,騎在車上的祥福,已經看見了紅橘園的田野上那座他熟悉的安安靜靜的村落。這個鬼熱的正午,沒有人在田野上走動,除了河邊樹上的蟬子吱吱吱地叫著,夏日的中午一遍闃寂。
祿娃在桂芬的懷中睡得很香甜,不時還咂吧一下小嘴。有一只討厭的蒼蠅,跟了祿娃一路,妄想停在祿娃的臉上去吮食他臉上的汗水,但每次都讓桂芬毫不留情地給趕跑了。
大堤右邊有一條緩緩通向蘆葦叢中的小路。這里是一個回水灣,河水在這里回繞一下之后,又向前流遠。回水灣的水面很開闊,很平靜,河邊的水也就不那么深。祥福突然剎了車,桂芬不得已只好從車架上跳了下來。
祥福說,日他媽,這鬼天氣,熱得死人,我得到河里泡一下再回家。
桂芬說,那你讓我抱著祿娃走回去啊?
祥福給桂芬擠了一下眼睛,笑著說,你也洗一下嘛,我給你搓背。
桂芬笑著罵,洗你媽個腳,你這個死鬼。
祥福推著車子沿著緩緩向下的小路朝河邊走去,桂芬抱著祿娃走在后邊,走進了蘆葦蕩中。
蘆葦蕩中靠水邊的地方有一個像小小水塘一樣的水坑,可能是挖沙石的機船挖出來的。水坑有三四間屋那么大,和大河通著,但比河里的水清。水不深,可以看見坑底的白沙和一些光滑的鵝卵石。祥福把車子倒在地上,三下兩下把身上的衣服脫了個精光,就跳進河灣中狗刨起來。
桂芬站在水坑邊四處看了看,四周都是蘆葦,看不到身后的大堤,也看不到河對面。她一路上抱著個祿娃,熱得也不輕,身上的衣裳雖沒有像祥福一樣濕了大半,也潮乎乎的了。她把祥福脫下的衣裳鋪在蘆葦叢邊上沒有太陽的地方,把睡著了的祿娃放下了。桂芬又東張西望了一下,發現四周并沒有一個人影,這才脫了身上的衣裳,跳進水坑中。桂芬把整個身子都埋在水中,只把頭露在水面上,她覺自己的兩個奶子像氣球一樣有些想往水面上浮。水坑的水被太陽曬得有些溫熱,沒有河中的水那么涼。浣河的水的源頭在岷山,是山上的雪化了,匯聚一起,流到都江堰,又分流到川西平原上的。
桂芬搓撫著自己的身體,一臉安逸的神情。
祥福在河中狗刨了一會兒,感到暑熱已被河水沖走,就爬上了岸。他看見桂芬在水坑中干干凈凈的身體,本來因為發冷而變得小了的根根一下就膨脹起來了。他跳進水坑中,把桂芬抱在自己的懷中用勁。桂芬有些緊張,罵,死瘟牲,你不怕別個看見?
祥福說,大中午的,球大爺看見。
兩個人上了岸。桂芬躺在干凈的鵝孵石灘上,“噓”了一聲,說,鵝卵石都曬燙了。
祥福在桂芬的身上說,我的兩個鵝卵石也熱得發燙了。
……
又過了一會兒,和剛才走下河堤一樣,祥福和桂芬一前一后地從蘆葦蕩中走了出來。不同的是,祥福光著脊梁,因為他的襯衣剛才被醒來了的祿娃撒了一泡尿。桂芬把祥福的襯衣拿到水邊洗了,一時還沒有干,祥福就只好光著脊梁了。
上到河堤的路上,祥福一騙腿上了車,桂芬抱著祿娃緊攆幾步,跳上了車架,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地回家。
沒騎多遠,遠遠的,祥福就看見了路左斜坡草叢中的紅鞋子。這只紅鞋子不像剛才那只在草叢中半隱半露,它像一只小船,整個浮在草葉上,祥福一眼就看見了。
祥福回頭對桂芬說,路邊又有一只紅涼鞋。
車到跟前,桂芬也看見了路邊的紅涼鞋,但祥福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桂芬拍了祥福的光脊梁一巴掌,說,停下!
祥福剎了車,桂芬跳下來,把祿娃放到路上,就去撿了來。
桂芬看不出這只鞋和剛才那只鞋有什么區別,一下發了愣,她弄不明白剛才那只鞋怎么會自己走到他們前邊來了呢。她像是問祥福又像是自言自說地說,這小鞋子會飛嗎?
桂芬不笨,一下就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
她說,肯定是丟了鞋子的人把剩下的一只鞋子也丟了。剩下一只鞋子有什么用,他只好就丟了。
對桂芬的話,祥福將信將疑,但他想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所以他說,可能是。
桂芬說,你趕快騎車回去把剛才那只鞋子撿回來,配成一雙,這鞋祿娃穿正好。
大熱天的,懶人祥福不怎么想回去撿那只被桂芬剛才扔掉的鞋,說,算球了嘛,可能別個都撿起走了。
桂芬說,快去啊,大中午,一路上都沒得人,球大爺撿啊。
祥福想到兩個人剛和好得有說有笑的了,不去怕桂芬不愿意,兩個人又扯筋,就只好調過車子,飛快地往回騎了。
對著祥福車子后邊騰起一股黃色的塵土,桂芬高聲喊,你曉不曉得我剛才把鞋扔得哪兒的?
祥福頭也不回地說,曉得。
很快,祥福就把車騎到了那個地方,但祥福卻沒有看見綠草叢中那奪人眼目的紅色。綠草叢中空空如也。祥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支了車走到斜坡上,用腳撥了撥草叢,結果仍然一無所獲。
祥福有些喪氣,蔫蔫地騎著車子回來了,又是一身的臭汗。看見站在樹陰里躲太陽的桂芬手里捏著一只紅鞋子,他就來氣,說,我不想去你非要我去,還有個球,早就沒得了。
桂芬嘆了一口氣,說,可惜了。說完,手一揚,紅色金絲絨的繡花小孩涼鞋就像一只鳥,飛進了綠色的蘆葦叢中。
這時候,前邊不遠處,三四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從蘆葦中鉆了出來,嘻嘻哈哈地邊跑邊唱。
劉祥福,撿花鞋,
跑了冤枉汗下來,
下車彎腰撿兩回,
其實就是一只鞋。
祥福和桂芬都恍然大悟過來——這些紅橘園無所事事的孩子整了他們冤枉。他們在河邊洗澡和那樣的時候,這些孩子把鞋子移到了他們的前邊。祥福撿起路邊一個土塊,扔了過去,但沒有打著。
祥福回過頭來,和桂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兩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