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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了又愛

2005-04-29 00:00:00徐站夫
十月 2005年2期

香捧到礦上去哭那天,一大早就做好飯,叫孩子們起來吃。兒子濤濤,女兒麗麗,是挨著肩兒來的,一個四年級,一個二年級,都還是無憂無慮的年紀,邊吃邊說今天到校準又是全校第一。他們不知道,母親的夜已經是不完整的了。

那天早晨香捧一出門,老朱婆子推著一板車菜過來了。他嫂子,叢主席沒找你嗎?老朱婆子問。叢主席找我啥事?香捧有些發愣。不是說叢主席把你包下來了嗎?老朱婆子停住了車。叢主席他包我啥呀?香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給你找個上扇啊,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老朱婆子彎腰整理斜歪的菜筐,衣裳褪上去,露出一截黑黑的腰。香捧臉微微紅了。老朱婆子形容夫婦像合在一起的兩扇石磨,所謂找上扇就是給她找個男的。香捧知道井口領導承包過別人,卻還沒聽說叢主席承包了自己。聽話,快找個人過吧,別再一個人硬挺了。老朱婆子不高的聲音里,有一種特殊的關切。香捧說我知道。老朱婆子又問了問濤濤和麗麗,就推起車來走了。香捧怔怔的,目送著老朱婆子走遠,眼前浮現著她的那張黑黢黢的老臉,還有她那散落下來的幾縷已經花白了的頭發。香捧想叫住老朱婆子,問她去不去礦大院,又一想,她歲數大了,早就不上班了,今天的事,可能沒人通知她。老朱婆子的男人和貴山一樣,也是在井下死的,已經一個人過了二十多年,腰都伸不直了,還天天推著輛板車走街串巷賣菜。

那是個春風沉醉的早晨。一縷縷春風撲上臉來,甜甜的,柔柔的,濕濕的,吹過兩頰,從耳邊滑走,掀動鬢發拂面,癢酥酥的。路邊一溜柳樹,條條風中擺動的樹枝兒,都冒芽兒了,那綠色好像煙霧,彌漫開來,連陽光都綠瑩瑩的了。

又是春天了!直到今天,直到現在,香捧才發現,外面已經是春天了。香捧好像一直生活在冬天,在過一個漫長的冬天。自打去年春天貴山—死,香捧生活里的冬天就開始了。這風,這綠色,把香捧喚醒了,心里涌上了股異樣的感覺,癢酥酥的,又新奇,又興奮。

香捧心情好起來了,興沖沖地走著,越走楊樹柳樹越密,綠汪汪的一片,天空中飄散著一股甜甜的氣息。漸漸的,紅色的礦辦公樓在綠樹中露出一角。

礦大院門口,已經聚集了三十多人了。這些人是很有煤礦特色的一族,走到哪里都很扎眼,常常讓領導們頭疼。她們來自全礦各個井口,全是些女的,年紀上是老中青三結合,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各年齡段的都有,穿得城不城、鄉不鄉的(有好的今天也不穿),此刻正仨一堆、倆—伙,嘰嘰喳喳的,議論著什么,不少人還抽著煙。這些人,都擺脫了伺候男人的煩惱,用不著再操心男人在外面吃喝嫖賭,不必再由男人主宰自己的命運,都自己當家作主,支撐著門子過日子,也再用不著為男人晚回來一會兒而牽腸掛肚了,眼下都在井口干著臨時性的活兒。自從去年春天貴山一死,香捧也加入了她們的行列。

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工亡職工家屬,簡稱工亡家屬。

香捧一走過來,立刻牽動起了人們的注意力:

“嗬,衣香捧,收拾這么立整,會相好的去呀?”

“看人家這奶子翹的,可惜我就不是個男的!”

“哎,可不是呢,你們快過來看看,這小娘兒們今兒臉咋這么新鮮,正下蛋的母雞似的,昨晚兒好一頓痛快吧?不知哪個男的這么有?!?/p>

“哎,你還真說著了,我可痛快了,你可是干著急!”香捧笑臉還擊。

這些工亡家屬,不見面還則罷了,一見面就說這些褲腰帶以下的事。男人死后,—切都不正常了,尤其是一下子失去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她們就把男女的事掛在嘴上,過過嘴癮,啥都敢說,比著個兒拿自己性的窘況開玩笑,甚至是發泄、自嘲自虐。一開始,對她們說的葷話,香捧臊得不敢抬頭。大伙可不管你受了受不了,不但越說越狠,還把你編排進一段故事中、一個情節里。香捧矢口否認,跟人家急眼,甚至又哭又鬧,捍衛自己的清白,結果往往是招致來更大的難堪。后來她就皮實了,你咋說我咋應,對方反而沒詞了。就這樣,香捧練了出來,雖還談不上潑,也算夠辣的了。

果然,被香捧反唇相譏為“干著急”的那個女人,滿臉是笑,過來拉起香捧的手,走到一棵柳樹后,親姐熱妹一般,推心置腹,說起了知心的話:“衣家妹子,我跟你說,啥年月了,可用不著那么死心眼兒,你還給誰守著呀?留點心,有那合適的,還不抓緊劃拉一個,好過一天說一天……”

這女人叫劉素改,男人沒兩年了,一張臉擦得像抹了層白廣告色,一眨眼睛就往下掉渣兒。人都說,自從男人沒了以后,這劉素改就變成了個誰都不能看的人——爹媽看,她哭;孩子看,她煩;領導看,她鬧;男人一看,她的身子就扭成了三道彎,站不直了。劉素改也住在自建房,香捧看見,隔三差五的,就有輛黑色小臥車來把她接走,每回走時都把車門子關得山響。

叢主席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工亡家屬當中的。他先拍了—下香捧的肩膀,然后叫了香捧一聲“兄弟媳婦”,問香捧”你怎么也在這兒”。

這叢主席是井口的工會主席,雖說還不到五十,卻早就謝了頂,肉雞屁股似的禿頭閃耀著早晨殷紅的陽光,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像是個多大的人物。叢主席曾和貴山在一個隊采過煤,兩個人挺對脾氣,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回叢主席領幾個人來家里喝,一桌子人吆五喝六,都喝多了,叢主席把大衣柜當他們樓房的衛生間,拉開門子就尿。因為貴山也姓叢,比叢主席小,見了面,叢主席就叫香捧兄弟媳婦。料理貴山的后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叢主席沒少幫了忙。

“我咋就不能在這兒?”香捧站開一點,她不愿意讓人這樣拍拍打打。

叢主席蹺起腳,一雙眼睛,賊溜溜地順著她胸前開口往下看。

“啪!”香捧抬手打了一下叢主席的光腦瓜。眾人哄笑起來。

忽然,叢主席像發現了什么,停手在空中,吩咐香捧站好,他自己不錯眼珠地盯著香捧胸脯,作站立不穩狀,幾乎要暈倒,說:“兄弟媳婦,你可別再讓它們顫悠了,大伯子我實在受不了啦。”

“天天沒大沒小的,看我不撕爛你的嘴!”香捧嘴上還厲害著,卻慌忙弓起了腰,躲到一邊。玩笑野是野了些,香捧卻沒什么反感。

叢主席跟過去,一臉正色,讓她一會兒跟他回井口。想起了老朱婆子找“上扇”的話,香捧心突突跳個不住。人群往樓里走動了,香捧跟著走動。

那天工亡家屬們到礦上去鬧,是為了要超產獎。那天去的那些工亡家屬,都不是礦上的正式職工。她們都和香捧似的,來自農村,男人工亡后,井口安排她們干些零活兒,澆澆花、掃掃院子什么的,干也行不干也行。超產獎,獎勵煤炭超產者,和她們有啥關系呢?可她們認為有關系:我們也上班了,憑啥不給?我們的人要是還活著,能不給嗎?他們不能領了,就得我們領!

在一個大大的會議室里,礦長接待了她們。香捧躲在后邊。香捧對那種場面很熟悉,成為工亡家屬后,她已經參加過不少那類活動了。

招呼“走啦走啦”的那個人,粗喉嚨大嗓子地提出了要超產獎的要求,人們隨聲附和著。礦長始終笑著,耐心地解釋著什么。她們的聲浪高起來,顯然是對礦長的解釋不滿意。雙方陷入了僵持局面。會場人聲嘈雜,升起了濃濃的煙霧。工亡家屬們抽起了煙,她們還常喝喝酒,她們中沒幾個不抽煙喝酒的。

亂哄哄中,有人擠過來戳了香捧一下,香捧忽然放聲哭了起來,好像給按了一下什么開關。很多人意料之中地回頭看了看她,她們熟悉她的哭聲。那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如果礦長不答應,香捧就出場。香捧的任務不是說話,而是哭。幾次參加這類活動,香捧的任務都是哭。

香捧本意不想去,又不能不去。工亡家屬是個有著共同利益的群體,自己不能脫離這個群體。讓你哭你都不干,你有事別人還管嗎?可是那哭,也實在殘酷。香捧說哭就哭,開始還是表演,很快就進入了角色。每次去哭都是那樣。不是她會表演,是她有太多想哭的理由,一哭起來總會想起貴山,想起貴山的死。那天到礦上去一路的綠色,使她想起了老家那個人工湖,還有那些環湖的楊柳。當穿一身柳綠色軍裝的貴山手牽湖邊柳枝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香捧拿定了嫁給他的主意。那時候,香捧正當著老師,教孩子們語文,那朗朗的讀書聲多年以后還常在她夢里響起。香捧是那樣的愛那些天真爛漫的孩子,愛老師那個職業,天天也像個孩子似的,不知道愁,不知道憂。倒下就睡著,一睡睡到被梁上的燕子喚醒。開始香捧沒意識到自己生得有多好,只是發現人們老是盯著自己看。還沒到該嫁人的年齡,就上來了媒人,自己找上來剖白愛意的也有,一個都沒考慮。怎么就決定嫁給貴山了呢?因為貴山是從小在一起的伙伴,還是貴山退役就能安排工作?真的是沒仔細思量,夢中就有了穿柳綠色軍裝的叢貴山。誰都說兩個人般配,父母說她終身有靠了,小姐妹們羨慕她找了個能入上城市戶口的。那時候,找個工人,還是姑娘家們奢侈的向往。香捧當的是民辦教師,工資少不說,還常發不到手?;槎Y辦得熱熱鬧鬧。有些隨意,有些匆忙,都說美滿,也覺得美滿,便死心塌地的,把命運和貴山摻和在了一起?;楹笕?,貴山回了部隊;離開三個月,貴山退役,安排到礦上當了工人;當工人三年,戶口解決了,香捧抱著兒子,離開老家,住進了現在還住著的自建房;搬來自建房九年后的去年春天,貴山死在了井下。就這樣香捧變成了現在的自己,變成了一個工亡家屬。

聽到貴山的兇信兒后,香捧沒哭,香捧不相信那是真的,貴山體格特別好,上班走的時候活蹦亂跳的。香捧快步上了一輛汽車,心一直飛在汽車前頭,下了汽車,跟頭流星,跑到貴山面前,撕心裂肺地哭叫了一聲“蒼天啊,你還我男人呀”,就暈過去了。人們手忙腳亂、七嘴八舌把她叫了過來,她看了一眼貴山那勉強收拾齊全的軀體,又哭過去了。頭幾天,家里人怎么跟礦上談的判,貴山怎么火的化、入的土,她都不知道。睡眠是靠藥物強制的,醒了就是個哭。一雙兒女害了怕,跪在她面前,說“娘啊,你別死呀,(你死了)我們咋辦哪”,她一聽,又暈過去了。人們說處理過這么多工亡,沒見她這樣的。她—直住在醫院,日夜有人看護,上公墓也跟去了大夫。

最初的那些日子,香捧幾乎是天天以淚洗面。叢主席安排她回老家散散心,母親說,香捧呀,你哭哭就算啦,哭壞了眼睛,一輩子的事。她也知道老是這樣哭下去不行,可就是抑制不住。香捧也不敢哭,哭起來就收不住,好幾天都不能從悲傷中走出來。最令她心碎的是濤濤麗麗,半夜里一覺醒來,看見熟睡的濤濤麗麗;她一定會哭到天明。兩個多招人疼愛的孩子呀,貴山一死,心性都變了,愛說愛笑的濤濤一天也不說句話,而麗麗卻越來越懦弱,把給她買雪糕的錢讓一個男同學搶去了也不敢吱聲。貴山那叫疼他這兩個崽子,慣孩子慣起來沒樣。搬進自建房,頭兩年忙乎孩子,過兩年脫手了,香捧想找點活干干,好幫貴山一把。貴山說,用不著你幫,我多上兩個班,就把你能掙的那兩個錢兒掙回來了,你就在家給我好好看著他倆,教他們多識幾個字,將來都給我考上大學,省得跟我似的,沒別的能耐……小小的就沒了爹,他們可怎么長大啊。

香捧的哭也有自己的特點,像個孩子,哭得很幼稚,因而顯得更無助。她的哭,不是有詞有曲地連哭帶絮叨,而是一種有曲無詞的長調。那聲波就像利刃,一下一下的,直割你心尖上最嫩的地方。她首先哭草雞了井長,那一種有曲無詞令人肝腸寸斷的長調,哭得井長直捶自己的腦袋。開始的時候,她提出了—些要求,合理的井長給辦了,無理的井長答復不了。她就去找礦長。井長給礦長通風報信,打電話說我們井那個工亡家屬找你去了,小心點。礦長問哪—個,井長說“就是那個愛哭的”。礦長很不以為然,說你們真沒用,她哭她的,你該干啥干啥,有能耐讓她哭上個三天三夜。她進了礦長室,一句話不說,就哭上了,還是那種有曲無詞的長調哭法。礦長故作鎮靜,先還手拿話筒“啊啊”地給誰打電話,打著打著就打不下去了。她一直站在一旁痛哭不已。礦長放下話筒問她,你咋這么哭?她不回答,依然是那么哭,礦長說你別這么哭,她還是那么哭,而且哭起了一個高潮。礦長心焦瞀亂,自己也哭了。她提的要求盡管不那么合理,礦長竟也答應了。這事傳開,大伙一有事找礦長,就交給她—個任務——哭,礦長的心,她一哭,就軟了。不知是她的哭的確厲害,還是礦長的心太軟。

會場靜了下來。工亡家屬們開始往外走動。好像是礦長答應了,超產獎給了。

香捧走在最后,揉了個大花臉,哭是停止了,可還在抽泣,睫毛上掛著淚花,沉浸在傷悲中。

院子里沒幾個人了。香捧走下臺階,看見叢主席已把輛摩托橫在她面前。叢主席說:“行啦行啦,還哭,哭得我都快想起我媽來了——快跟我回井口!”香捧這才破涕為笑,坐上摩托,跟叢主席回井口。

“叢主席,盡挑年輕漂亮的馱!”劉素改在后邊大聲喊。

“那是呀,你再抹上半斤廣告粉吧!”叢主席拉著長調回答。

香捧站在自家門前看風景,半天半天一動不動。

自建房是工村里的農村。當年,隨著戶口問題的解決,大批家住農村的礦工要房,工村里外有的是地,礦上采取自建公助辦法建房,幾年間一大片自建房就建了起來,這些房子一律低檐土墻小窗戶,透出明顯的土氣。土街土路,沒有下水道,污水橫流,垃圾遍地,到處是花花綠綠的塑料袋。剛住進來時香捧就覺得沒處下腳,可貴山卻心滿意足,說礦上給補了五六千塊呢,還想咋樣。

自建房背山而建,房后是礦上的運煤鐵路,房前是一片農田,農田邊上鑲著一條亮亮的銀線,那是一條年年歲歲都流淌不盡的河。河的那邊,輕煙籠罩著一些高高低低的白色樓房,那就是附近的大城市——縣城了。

香捧的家在自建房前排,視野極為開闊。香捧站在自家門口看那條河,那條流過家鄉的河,想家,想心事,心隨河水流淌得很遠很遠。

哭那天回到井口,叢主席的確是給介紹了一個對象,但香捧一口拒絕了。

叢主席打開辦公室門,揚臂屈膝做了個邀請跳舞的動作:“兄弟媳婦,請!”

叢主席的辦公室,香捧去過無數趟了。窗臺上全是花,辦公桌對面是一個魚缸。香捧假裝欣賞燕魚來緩解緊張,叢主席分析著香捧面臨的形勢的嚴峻。

叢主席說,你聽我給你分析分析咱們礦工亡家屬的再婚情況,普遍不好。是全民工的沒啥大問題,人家有個飯碗,好的賴的,都能找上一個。難就難在你們這些沒工作的。咱們從頭數數,有幾個明媒正娶,再組織成個像樣的家庭的?不過十分之三四。其余的有男人的,不是臨時搭伙的,就是讓人家包著的。你的優勢,一是年輕,二是漂亮,劣勢,一是你有倆孩子,二是你沒個正經工作。誰找了你,還不就得像個老毛驢子似的幫你拉磨嗎?等給濤濤麗麗都成家立業,老驢也該下湯鍋了。我看你得增強緊迫感、危機感,勇敢抓住機遇,迎接挑戰。

叢主席證實了老朱婆子的話,井口領導的確是作了分工,由他負責幫助香捧盡快組成新的家庭,這是井口為工亡家屬做的一件實事。

“今天你要是再把我得罪了,這世界上就再也沒給你提親的人了!”

“我什么時候得罪過你呀,我有多大膽子,敢得罪你叢大主席啊?!?/p>

香捧聽出了叢主席話里的話。從去年夏末秋初開始到如今,不斷的有人給香捧介紹對象。給介紹的人,有小煤窯的,有蹬板車的,有掌鞋匠,有賣熟食的……香捧一概沒答應,其中就有叢主席介紹的。

在那些日子里,一向和善溫厚的香捧說起話來銃得像裝了槍藥:

“小煤窯的?大煤窯的都不行,還小煤窯的!”香捧對介紹小煤窯的媒人說。

“賣熟食的?你也想讓我跟他賣熟食去呀?”香捧對介紹賣熟食的媒人說。

“掌鞋的?好哇,我們家這幾雙鞋不用找人掌了!”說著香捧咯咯地笑。媒人說,這人條件挺好的,不行你們見見?香捧吼起來:“好你咋不嫁給他?”

那是話嗎?能對媒人那樣說話嗎?那時候,香捧就是這樣,心煩意躁,性情暴戾乖張,蠻不講理,不懂人情,尖酸刻薄,不可理喻,有時甚至無緣無故地哭泣起來,好像誰有意害她,把介紹人哭得勸也不是,走也不是。往往是,人家滿有把握而來,滿面羞惱而去。

“他嫂子,我老婆子從你這個時候過過,我有幾句話,你得給我聽聽,”老朱婆子把香捧拉到她菜車邊上,“咱們這種人,要工作沒個正經工作,又拉扯著好幾個孩子,還想找啥樣的?不是當年了。嫁了個挖煤的,還說啥呀,就認命吧。咱看上的,條件好點的,人家誰要呀?就別挑挑揀揀的了。就說你還年輕,臉盤兒漂亮,花開能有幾日紅?差不多的,快找上一個,幫你把孩子拉扯大,對那死鬼有個交待,個人也有個依靠。再拖拉兩年,啥都晚了……”

那時候,這些話香捧根本聽不進去,她還沒能接受自己已經成了寡婦這個事實,心里憋著一股火不知該朝誰發,總想找井口的或礦上的人問問:我那個人,好端端走的,憑啥就回不來了?難道嫁了個挖煤的,就得當寡婦嗎?你們讓我再走一步,事就沒了嗎?這些話,一句也沒能說出去。但是她一直覺得事還沒完,一個個把媒人都轟走,像根雷劈焦了樹樁似的光禿禿挺立著用不發芽來向老天爺抗議。時間是最好的醫生,現在,香捧心情變了,認命了,若再有人給介紹對象,不再是一個都不考慮。如果在以前,那天她是不會跟叢主席去他辦公室的。

那天叢主席說起了一個人:本井口的,是個男的,一人來高(香捧笑),干一把子好活,去年老婆得病死了,父母早已入土,孩子都已長大,沒啥累贅,兩室樓房,結了婚絕對你說了算,對濤濤他們也差不了,年紀也算相當,估計那頭沒啥問題,就看你的了……隨著叢主席的描述,香捧眼前浮現出個人,名字不知道,外號叫周勺子 (井口所有姓周的外號幾乎都叫周勺子),四十七八歲了,滿臉紅疙瘩,五大三粗的,也是個采煤的。聽劉素改說,他老婆得的是乳腺癌。

叢主席說他名字,香捧說她知道;叢主席問咋樣,香捧說:

“整天喝得跟個醉媽似的……”

“沒了老婆他才貪的杯,你過了門,他還敢喝?”

“歲數也大……”

“大什么大,男比女大好,十歲八歲的都不算大……”

叢主席還說了很多,香捧一句也沒往心里去。她對周勺子的長相不算怎么反感,而什么好喝酒啦、年紀大啦,也都是借口。致命的原因只有一個:周勺子是個井下工人,而香捧不想再找井下工人,她不能想象再承受一次失去男人的痛苦。

只是無法對叢主席實說。

叢主席漸漸地不耐煩起來,還拍了桌子,最后把香捧趕出辦公室。

“往后你啥事也別再來找我!”叢主席把亮亮的腦袋伸出窗外說出的這句話,還在香捧耳邊回響,她從沒看過叢主席生這么大的氣。

又一次把叢主席得罪了。

但香捧并不后悔。

依舊是天天去上那個班,兩三個人干著一個人干都閑半天的活。招呼“走啦走啦”的那個人,送來了一百二十元錢,說是礦上給、的超產獎。怕遇見叢主席。叢主席卻像啥事也沒發生過,雖說還繃著個臉,可一張口還是兄弟媳婦長、兄弟媳婦短的;一天,又把個汗津津的禿腦袋探出窗來,遞給了她一張綠卡,說這是工會發獎剩下的,“是一個鍋,你去把它拿回去吧。” 天天盼著有個媒人敲門。媒人卻都像鉆進了耗子窟窿,一個也見不著了。夜里,睡不著覺;在大衣柜的抽屜里,翻出了一盒貴山抽剩半盒的香煙,想也沒想,就點上了一支,幾口就抽醉了。

五月,回了一趟老家,見了一個人,原來的同事,喪偶時間不長的小學校長。是母親催她回去的,母親天天為她的事唉聲嘆氣,人家校長的媳婦還沒咽氣,母親就盯上了。別的都好說,孩子無法接受,校長說你看我這還有好幾個呢。母親替她著急,說要不,我給你帶著濤濤他們。香捧慘淡一笑,匆匆離開。

遠嫁的女子沒有故鄉。一些熟悉的人死了,一些濃烈的感情淡漠了,滿街跑的孩子—個都不認識。貴山更慘,老家已經沒他什么人了,說起話來,有人竟忘了村里曾有個當過兵復員后又去礦上當了工人的叢貴山。老家只在夢里,已經不屬于自己了。村口大石臺上坐著一個老婆子,回去的時候說“你又胖了”,走的時候又說“你又胖了”。香捧根本不認識她,不知道她說的你是誰。

沒死沒淡的是綠色,又漫山遍野鋪展開了。

……院門明明是關著的,不知貴山怎么就進來了。香捧一抬頭,看見了窗外貴山支自行車的身影,好像還有飯勺在飯盒里晃動的響聲,清脆而歡快。東邊院墻投下的陰影退到豬食槽子邊了,爬上墻頭的倭瓜蔓子陽光下綠得透明。香捧就想,貴山他這是下零點班回來了。結婚這么多年,說不清有多少回,貴山下零點班,都是這個時候回來。往往是心里開始想:貴山該回來了……還沒想完,院子里就響起了清脆而歡快的飯勺碰飯盒聲。一聽到這響聲,香捧的心就踏實下來。

香捧扔下正織著的毛衣,趕緊下地收拾飯,貴山是個急嘴子,下班進家就要吃飯,一時不等。掀起簾子到外屋一看,鋁鍋蓋上冒著熱氣,原來飯早做好了。飯還沒做,怎么就做好了呢?香捧沒有深想這個問題。

就在里屋門口,香捧真真切切地看見,貴山進了屋,迎面朝自己走來,滿臉是笑,挺喜興的,臉還是那樣的黑,牙還是那樣的白,穿件帶隱條的白襯衫沒扣扣,甚至還帶回來一股洗發液味,貴山每天都是在井口洗了澡回來。

香捧接過飯盒放下,伸手挑起簾子,閃開身子,讓貴山先進屋,自己也尾隨著進來。貴山在炕沿上坐下,一只手“啪”的一聲拍了一下炕。聽到那聲響,香捧的心一下子慌了。不用問香捧也知道,貴山又開支了,那聲響,是貴山把開支的錢拍在了炕上。響過之后,貴山就要說出那令人耳熱心跳的三個字了。這是貴山要做那事的宣言,這么多年,總是掛在嘴頭上,直言不諱,意思是香捧把自己的身子像一件什么東西似的拿給他。剛結婚的時候,住在老家,貴山跟個大閨女似的,一句粗話都不敢說。自從入上戶,搬到這礦上的自建房,貴山就不是貴山了,現原形了,粗野得很,第一次聽貴山說出那三個字時她又羞又惱,罵貴山不把自己當人,堅決地把他推到了一邊。時間長了,慢慢香捧才體味出,貴山也沒有啥惡意,不過是說白了些,也就不再計較,任他愛咋說咋說了。

貴山果然是又說出那三個字了,而且正在脫衣服。香捧真真亮亮地看見了貴山那身白白的腱子肉。貴山臉色黑,身上可不黑。香捧的那種欲念,不知道藏在哪里,立刻像火一樣,被貴山的裸體點燃了,“騰”地燃燒起來,身子酸軟,口干氣粗。每回開支,貴山都讓把自己拿給他,香捧就把自己拿給他。大白天做這事,開始時還怕人說不正經,一來二去的也不想那么多了。嫁了個采煤工人,男人三班倒,夫妻生活上沒規律。貴山下了班,不管白天黑夜,想要就要。香捧的身子是貴山永遠也游歷不夠的風景。香捧從來是想要就給。這不僅僅是因為要靠男人吃飯,香捧的潛意識里頭,還有一種別的東西,使她覺得自己想不想要也要給。那回香捧下井參觀,親眼看見男人就在那種地方干活,心疼的淚水一路沒斷。自那以后,貴山一回來,香捧就覺得特別親,久別重逢一樣,頓頓都加一個菜,自己不想要也愿給了。而現在,香捧真的是也想要了。環顧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不知衣服什么時候已經脫掉,也是光光的了。貴山兩眼直直地盯著她的光身子看。鏡子里,她的乳頭翹了,臉色紅了。盡管是多年夫妻,還是有些羞怯,問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些,太沒成色了,好像是很久都沒有這樣不管不顧了。她有意無意問一句今天班上干的啥活,貴山壞壞地說了兩個字,令她想起貴山在掌子頭抱著那個叫錨頭的東西把一根長釬子桿打進煤壁去的情景。本來是想緩解一下緊張,卻不料招來貴山致命的挑逗。兩個人緊緊地糾纏在一起。窗戶開著,院門開著,誰也沒想到去關上,竟什么都沒顧忌。她是那樣急切,那樣主動,而貴山卻顯得有點機械、笨拙,使她越來越覺得沒著沒落了。快呀快呀……她無聲地呼喊著,那樣急迫。她感到自己在一點點地擴張、膨脹,最后實在抑制不住,聽任一種美妙的爆炸,把自己送上了云端,靈魂像焰火的無數個亮點,繽紛濺落……

跳上一輛招手車,跨過河,十五分鐘不到,香捧來到了山下的縣城。

去年還滿城轉的板車現在已無跡可尋,全換成了漂亮的白色招手車,轉遍全城收費一元,而且讓停就停。香捧坐在車上,半個小時轉完了半個城,越轉心里越空。聽說,蹬那些板車的都是下崗工人,板車不見了,那些蹬車的下崗工人呢?他們里頭,曾有一個人,媒人提起過,令香捧半宿輾轉反側,后悔不迭。

下了車,付了一元硬幣,放棄了對板車“司機”的尋找。

路邊攤上,食品一條街的店鋪里,站著一些賣熟食的人,一張張臉油汪汪的,和他們面前擺著的熟食—個顏色,大部分人手也都胖起了坑。女的三停兒占一停兒,去掉不算,男的去了太老的和劃、的,三四十歲的七八個人里頭,形象上神情上實在不能容忍的有四五個,剩下的都看不出像沒老婆的(其中三四個身旁就站著像他老婆的女人)。那么,去年媒人說的那個人呢,那個四十三歲、個子高高的、一臉和善的賣熟食的人呢?跑得渾身是汗的香捧停在路邊一棵樹下,手搭涼棚,瞇起眼睛,不知道看著哪個方向,一臉迷茫。

現在,香捧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對掌鞋的人的考察上了。今天的工作,香捧啟動的是先難后易的方案。她最想找個合適的下崗工人。蹬得動板車,說明他體格好,也天天都有些收入。把賣熟食的排在第二位,是貴山的口味使然。這些年,貴山在家里喝的酒,幾乎都是就著熟食喝下去的,因此香捧對賣熟食的沒有反感。掌鞋匠給列在最后,是因為香捧的內心深處,還殘留一點不健康意識,認為干那種活的低賤。而現在,她的這種意識淡薄多了。媒人對那個掌鞋匠的情況介紹得比較具體:那個人是開店的,不是擺攤的;有那么一點點瘸,不是很瘸。媒人還告訴了那個人的姓名,可惜香捧忘了。不過,有了這些信息,香捧找起來就方便多了,所有的在戶外掌鞋的統統忽略不計,幾乎是按圖索驥,很快就鎖定了一個人。全城連掌鞋帶開鞋店的共四家,店掌柜的,頭一個是個女的,第二個是個瘸得厲害的,第三個看上去像,出門又進了第四家,一看也是個女的,忙轉回頭,來到第三家門外,抬頭一看,“五洲鞋店”,四個大字新新鮮鮮,格外引人注目。雖然去年媒人沒說他店有招牌,心想這必定是了。

店門是開著的,香捧上了臺階,腳還沒邁進屋,就傳出了那個男人熱情的招呼聲:“快來,那有小凳,坐!”香捧進了店,看見那個人的對面,坐著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膝蓋上一只腳在雪白的襪子里挖撓。

所謂“五洲鞋店”,鋪面僅是一間房子,只有兩個貨架,上面的鞋不如鞋墊多。和所有的掌鞋店—樣,屋里彌漫著一股皮革味道。香捧沒坐,裝作打量著小店,用眼角余光,掃了那個人兩眼。只見他毛發很重,眉毛和發際離得很近,牙齒生得算白,襯衣領子也還干凈,個子不會太高,年紀五十左右。不知怎么的,有了這些印象后,香捧那顆有些懸著的心竟放下了一些。

“怎么了,鞋,釘?縫?”背后傳來那個人的問話。香捧轉過身來,發現干部模樣的人已經走了,便在干部坐過的小凳上坐下,說:“釘個掌吧。”

那個人接香捧遞過去的鞋時,眼睛像刀子似的飛快地剜了香捧兩下,隨即笑了,順手扔過一盒煙來,“等著也是等著,抽根煙吧?!?/p>

香捧一愣:他這是一般性的禮節,還是知道自己抽煙?“我不會抽煙……”

那個人笑了:這你可瞞不了我。香捧著起急來,表白自己真的不會抽。從這天開始,香捧真的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再抽煙。

那個人沒再讓,笑了笑,埋頭擺弄著鞋,問:“孩子們都上學了?”

他怎么知道濤濤他們上學了?香捧心生疑惑,但只是“唔”了—聲。

店里又進來了人。那個人同樣熱情地和來人打著招呼。說話間,兩只鞋掌已經釘好,讓試試。香捧鞋穿在腳上,踩了踩,就扯過包來,扯出一張五塊的,遞過去。那個人連忙伸手來擋,說“拿著吧拿著吧”。香捧又是一愣,腦子不夠用了,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但斷定無論如何,沒有接受這種恩惠的道理,就又遞過去,說辛苦半天了。誰料那個人比她還堅決:“你一個人拉扯著倆孩子過,不易,我怎么能收你的錢呢?快走吧。家里要還有別的鞋要弄,明天拿來吧。”

拿著錢的手僵在空中,心中是說不出的尷尬和疑惑。而那個人卻像早把這事忘了,跟新主顧說著什么。若再給,就顯得給的人太小氣了。“那就謝謝啦……”臨出門時香捧這樣說了一句?;丶业穆飞习侔慊匚?,都覺得說得不得體,仍然沒有擺脫被動和窩囊,甚至沒有維護好自尊。

但你又說不出人家啥來,你能說人家有什么惡意?半宿半宿地回憶種種細節,盤點對那個人的總體印象,天快亮時有了一些模糊的結論:如果比作判作業,滿分為五分,則該生的得分,可定在三點五至四分之間。

可以肯定地說,那人對自己了解。他是怎么了解的呢?不是去年通過哪個媒人,就是廚圍有那人的熟人。事是黃在你這頭的,人家對你不僅沒有怨恨,還主動地表示了善意。這樣的人,應該說還算是善良的吧。

那人讓你明天拿鞋去修,是什么意思?香捧接著想這樣一個問題。說是拉主顧,人家又沒要你的錢;說是客套,又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這兩樣都不是,那是什么?香捧隱隱地在心中作了一種認定:那人想再敘前緣。最后那句話是一種暗示,就像菩提禪師要傳給孫猴子本事之前也作過某種暗示一樣。

連忙起炕找出幾雙該修和快該修了的鞋來。

早晨送走了孩子就想送去,又一想這也太那個了些,你怎么了,這么忙著去見人家,太不值錢了些吧。上了班,總算對付了一上午,早早地跟隊長請了假,回家做飯,伺候走了孩子,又弄了弄頭發,收拾收拾臉,上了一元車。

這天下午,事情的進展勢如破竹。兩個人的言行舉止,絕不像僅僅是剛見第二次面的男女,分明是一對傾心已久的情人。香捧進店先沒說話,定定地看著那個人。他中等個頭,挺壯實的,走起路來有些顛,不十分挑剔的話,算不上瘸。

“來啦?”

“來了……”

“衣香捧?”

“杜造!”

人的記憶力真是個怪東西,香捧突然想起了這個忘了快半年的名字。

兩人說著些毫無意義的閑話。門外進來一個釘鞋掌的。杜造不再讓香捧,自己抽著煙,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個人打發走了。兩個人誰也沒提修鞋的事。香捧不知道那個裝著好幾雙鞋的口袋是什么時候放下的,以及放在了哪里。作為道具,它已完成任務,被他們永遠地忘在二門子后了,以后再也沒有人提起過。

接下來的交談,兩個人用的是另一種語言。杜造第一個動作是關門收攤,轉回身就抱起了香捧,令人猝不及防。無論如何,這都嫌突然、粗魯。一股皮子味兒襲來,卻也并不那么強烈了。香捧伸胳膊蹬腿地掙扎,可是徒勞無益。香捧的掙扎是發自內心的、認真的,但杜造的力氣太大了,或者說對香捧這樣一個女人的心理掌握得太準了。香捧掙扎歸掙扎,但只是缺乏必要的心理準備和情緒過渡,因而著急、羞怯是有的,并沒有惱怒,也沒有嚴辭拒絕。“杜造杜造,你這是想干啥……”明知道杜造這是想干啥,還這樣問。杜造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抱著獵物往里走。伸腳踢開一個門,里邊是個小間,擺著一張床,把香捧放在床上,就開始剝自己的衣服。杜造光光的身子和身上的煙味汗味喚醒了香捧,矜持早就放棄了,只是半仰在那里不知所措,杜造說“脫呀,咋不脫呀”,就自己脫起了衣服。渾身是汗,衣服粘在身上,情急之中亂扯,不知哪兒還扯撕了。杜造在袖手旁觀。比較而言,倒是杜造有板有眼,沉穩平靜,她卻顯得急切忙亂、迫不及待。只剩下乳罩時猶豫了一下,因為看到了杜造的一種眼神,就也脫了。聞到了一股新鮮的牙膏香味。杜造什么時候刷的牙?這個問號剛在腦際一閃,還沒來得及思考,杜造就進入了她體內。她無遮攔地尖叫了一聲,雙臂緊緊地攏住了他的腰。而杜造,情緒上看不出有什么變化,不緊不慢地動作著。也許是等待得太久了,她是那么忘情,那么投入,放肆地扭動著、喘息著……

董林又來劈劈柴了。這一年來,相隔個十天半月的,董林總要來給劈劈柴。要劈的劈柴,就是井口從井下回收上來的爛坑木,原來一燒沒了就自己找車往回拉,貴山沒了以后都是叢主席給張羅著送來。董林有貴山的體格那么好,光膀子掄起尖鎬,把大塊的劈成袢子,再用斧子把袢子劈成小柴棒棒,火柴都能點燃。那些松木樺木在他鎬下斧下就像些蘿卜白菜。

這個董林,就是貴山死亡事故的一個責任者。出事那個班,董林放警戒,卻讓安排他放警戒的班長叫走,忙別的事去了,正在這個時候貴山走了進去,隨后炮就響了。香捧到貴山他們采的掌子去過。井口組織職工家屬到井下參觀,讓她們感受感受采煤工的辛苦。香捧不想去,貴山攛掇她去,她就去了。所謂掌子,在香捧看來,就是個又窄又陡的黑洞子。一幫老娘兒們,都由自己男人領著,像地道戰里一個真武工隊領著一個假武工隊似的,從上往下走,沒走下幾步,香捧就踩上了溜子皮,滑倒了,硬是由貴山給架下去的。憑著那次經驗,香捧能夠大體上想象出事故發生時的情形。一想象炮響后貴山的慘狀,香捧就恨不得撕了董林。你為啥放他過去?香捧指著董林的鼻子質問,滿腔怒火,說不出更有勁的話。董林在外屋地上跪著,頭磕在磚地上,發出“咚咚”的響聲。董林是到她家來賠罪的。班長作為主要責任者,已被開除了礦籍,董林也負有一定責任,留礦察看二年。沒人讓他來,他非要來。他哭著說,平日里,貴山對他,就像個親哥哥。香捧跑進里屋撲在炕上大哭,濤濤麗麗把他攆走了。第二次來賠罪,濤濤遠遠看見了,跑進院里關上大門,將他拒之門外。第三次董林是拉上叢主席來的,濤濤不開門,叢主席自報了家門,香捧才讓孩子把門開開。濤濤抄起棍子要打,叢主席將棍子奪下。董林又是當面給香捧跪下,香捧轉身要走,被叢主席一把拽住。叢主席說:“貴山是副隊長,董林是副班長,兩個人干起活來特別對把兒,是他真心覺得愧對他的隊長,愧對隊長的老婆孩子。開除的那個,才是主要責任者,人家不來,你怎么著他了?董林來了,你們反倒牛性起來了。我覺著董林他有人味,事一就做了,不當孬種,不躲不閃,是條漢子。兄弟媳婦,你可是個明白人呀,貴山兄弟在這,他也得埋怨你……”叢主席哽啞了;董林淚流滿面,濤濤麗麗低下了頭,香捧什么也沒說,擦著淚水回了屋。董林還在那跪著,叢主席叫起了他:“快起來吧,沒大事了。”

走的時候,看見院子里濤濤兩眼噙淚,正力不從心地舉起尖鎬劈劈柴,董林就把鎬頭接了過去,從那以后,沒再讓濤濤摸過那個尖鎬。

“來了?還夠燒兩天呢。”香捧走出屋來,打了聲招呼。

“啊,正好今天有點時間……”董林應答著,依然劈柴不止。

“進屋喝口水吧。”香捧淺淺地讓了讓。

“不了,也不渴……”董林依然劈柴不止。

一開始不說話,后來說幾句話,直到現在也還是簡單地說這樣幾句話。

六七月間,很多人都看見,在城區和郊區之間,也就是河的兩岸,奔波著這樣—個女人:頻繁地上下著一元車,小跑著出沒在大廳小店,吃力地提著挎著大包小裹……興沖沖的,臉色潮紅,有時扶著樹,有時扶著墻,在哪兒一停,就掏出手帕來扇涼風,氣喘吁吁;而她的眼神,炯炯的,正燃燒著一種憧憬。她,就是正在談婚論嫁的衣香捧,一心忙著把自己嫁出去的衣香捧。

那天事一完,香捧說咱們商量商量吧。杜造說,事都辦了,還商量個啥,你過來一住不就得了。香捧說不,香捧拿定了主意,一切都按著真的辦,生怕有誰說自己和杜造這是“同居”、“就乎”,不想落劉素改那樣的名聲。

孩子的意見,各征求各的。杜造三個孩子,大兒子早已成家,自己生活。二兒子上了大學,在首都哪。小三兒是丫頭,正念高中。香捧看那丫頭對自己笑得很勉強。杜造說他那頭沒事,誰也不敢說個不字,就看你的了。香捧憋了兩天才開口,還是引發了一場悲傷,一家人哭了半宿,啥話也沒說成。第二天—大早,香捧還沒起炕,聽外屋水舀子響,出來一看,濤濤在做飯。濤濤從來沒自己做過飯。很多話都涌上心頭,香捧一把扯過濤濤,抱在懷前,濤濤也把她抱住了。麗麗掀開簾子出來,把母親和哥哥都抱住,先是哭,又笑了。

杜造的家,在河的南岸,和自建房隔河相望,并不太遠。三間房,土墻泥頂,還不如她那自建房寬敞,屋里更是無法形容的臟亂差。唯一時興點的東西就是安著個電話。在杜造找人收拾房子的日子里,香捧一天兩趟,現場監察,一絲不茍。

七月下旬,回老家跟母親說了說,回來就去街道登記,去婚紗影樓照了相。杜造要大辦。香捧不同意,說你一吵吵,我那份遺屬生活費完了,一個月三百多塊呢。政策規定:職工工亡,企業發給其老婆孩子生活費,老婆再嫁,其生活費取消。因此工亡家屬再嫁,沒一個聲張的,井口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是,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就算結婚了?香捧心里總覺得不真實。

想來想去,想去告訴叢主席。雖說叢主席嘴上沒個正經的,但香捧看出他人不壞,特別是貴山沒了以后,覺得他就像個娘家人似的,有話愿意跟他說。

辦公室里,有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正跟叢主席說話,香捧進屋就不說了,起身要走。香捧認得她是他們居委會的主任。主任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回過頭來說:“我親眼看見的……”一邊看著叢主席眼睛,磨磨蹭蹭不走。叢主席說我聽見了,你走吧,主任這才走,卻仍有些不情愿??粗巴馑h去的身影,香捧一下子想起來,有好幾回,開門出院,這位主任就站在自己家門口,突然轉身,朝另外一個方向走了。實在躲閃不及,就說“想上你家看看,有啥困難沒”。香捧問“她看見什么了”,叢主席不正面說,只是說“她活見鬼了”。

說起正事來,叢主席說:“兄弟媳婦你假糊涂,還是真糊涂?結就結唄,你嚷嚷個啥?還怕別人不知道呀?別人瞞還瞞不過來呢,你可倒好……”

香捧說:“別人我也沒告訴,就是覺著,這兩年,你……”

叢主席笑了:“那好,你們先好好過著,等我饞酒了,再上你們家喝去,你可先把大衣柜門鎖上——哎,人是哪的兄弟媳婦?”

問著話,掏出兩張百元鈔票隨禮。香捧不要:“我這成啥了,好像來和你要似的?!眳仓飨槐菊浧饋恚骸拔乙恢溃?沒給)你也別挑眼;我這知道了,沖我貴山兄弟那說,一定得給。你要不拿著,我還得費事,送你家去?!?/p>

無奈,香捧只好接了,只是覺得那錢像團火似的,放哪兒都不合適。叢主席又從卷櫥里扯出一個暖壺、兩個枕巾子來,也塞給她,說這是搞活動發獎發剩下的,結婚用得著,就不用買了,能省兩個是兩個,辦事哪個地方都得用錢。聽叢主席說得這么實在,香捧就沒推讓,也接了過去。

大致說了說杜造的情況,叢主席說:

“一個天天數小錢的,你可得留點心,別數不過他?!?/p>

兩家大人孩子在一起吃了頓飯,事就算辦了。

濤濤低頭吃完飯,就回了自建房,誰也留不下。麗麗乖,叫了杜造“爸”,和杜造的女兒住一屋,第二天告訴母親小姐姐盡掐她。正在假期,濤濤領上麗麗,坐上輛中巴,去了姥姥家。香捧心里不踏實,天天夜里都夢見濤濤麗麗哭。過了幾天,香捧跟隊長請了假,回家把他們接了回來。

進了新家,看見墻上多了一幅放大了的她和杜造的彩色結婚照。她和杜造一前一后站著,杜造左手搭在她肩上,她左手牽著杜造的右手。她的身子略向后傾,想靠近一些,這時候攝影師說:“就這樣就這樣——再幸福一點……”兩人都努力作幸福狀,幸福是幸福了,終覺有一種做作的意味。

也沒太在意,隨意問“怎么放大了”,杜造說:“你不在場,總得讓人們看看你吧?!痹秸f香捧越糊涂,追問再三,杜造才說,香捧回老家這幾天,他補辦了——場婚宴,放大那張照片,是為了掛在酒店里。

“我這半輩子,盡給別人隨禮了,咱們這事,不辦白不辦,可得往回收收了?!?/p>

“你那老大結婚時,你沒收人家禮?”

“收是收了,我算過,還沒收回來?!?/p>

“等老二大學畢業辦喜事,再收也不晚呀?!?/p>

“那得等到啥時候?再說啦,他回不回來辦,還得兩說著呢。”

杜造枕頭底下有一個小學生的作業本,香捧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這些年他家的人情往來賬,最后一天記了一百多人,禮金從五十到一百元不等。

“你都不認識,不是我的同學,就是鄰居,剩下的就是整個街里干我這行的,嘿嘿,手機這玩意兒真是好東西,都他媽讓我掏搜著了,沒來的錢也捎來了,有人還說忙,他媽的人忙錢還忙……”杜造洋洋得意。

心里頭疙疙瘩瘩的,卻沒再說什么,怕破壞了心情。

晚上急著要做那件事,路上都想象好幾回了。名正言順、合理合法了,杜造卻不那么當回事了,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抽煙看電視,招呼兩三遍才上炕來,不像貴山那樣不知饑飽。杜造的體形,就像濤濤小時候畫的小人兒,上身是個正方形,下身兩條短杠。原來得出他魁實的印象,是沒看見他腿。瘸,是因為一條腿變形,而兩腿都細,可能是他的職業造成的吧。在身上,幾乎感覺不到他腿的存在,光是上身忙乎。一會兒就得提醒他一句:“把胳膊支起來?!钡榷旁斐脸了?,香捧扯過毛巾被給他蓋上,定定地看著他,忽然覺得杜造很陌生。

平常日子,杜造來看看自建房,香捧也到他店里轉轉。哄著勸著,濤濤能過來吃頓飯,卻堅決不肯住下。雖說簡單的飯菜濤濤也能做了,可他終究還是個孩子,放心不下,香捧只好兩下跑。奔波中,忙碌著,偶爾地,她的腦際會閃現出往日和貴山一起上街修鞋的情景,那時候揚臉說話,抬手扔錢,形和神,都有些居高臨下的氣度,如今卻當起掌鞋匠的老婆了,心頭掠過一絲酸澀。

傍晚,吃過飯,去看濤濤。圖近,過河時,沒走石橋,拎著鞋膛水。

不下大雨的日子,河水是一條細流。走到中流,水面上翻翻滾滾,飄來一些菜——茄子辣椒蒜薹什么的。正疑惑著,上游傳來一個人的叫喊:

“撈,快撈呀,別讓沖跑了!”

香捧聽出來,叫喊的人是老朱婆子,連忙彎腰撈菜。

正好拎著個用包裝帶編的筐子。撈上來的茄子辣椒什么的,裝了整整一筐子,拎起來給老朱婆子送過來。板車歪在水邊,看樣子是推到水中,翻了。老朱婆子渾身是水,正光著膀子擰衣服,露出的身子黑黝黝的,顏色略淺一些的乳房干癟癟的,下身沾著一條看不出顏色的體形褲。見了香捧,老朱婆子拍著胸脯哈哈大笑,說:“這雞巴車推的,快過去了快過去了翻了……”

暮色中,兩個人推著車,重新上了大路,走過石橋,回自建房。挨得近時,香捧聞到,老朱婆子身上散發著一股怪味。汗把頭發打成了綹,露出了通紅的頭皮。擰了擰的衣服穿在身上,扣子也不系,乳罩是早就不戴了,讓晚風吹著光溜溜的身子,涼爽,不在乎有沒有人看?!八麐尩?,圖近點呢,反倒遠了,這雞巴河……”老朱婆子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香捧還沒搬來自建房的時候,老朱婆子就守寡了。聽說,老朱婆子的男人掉進了一個什么大眼里。那天下午,門口忽然來了輛小車,說她男的碰著了,也沒啥大事,在醫院呢,接她去看看。她—聽就又哭又罵起來。她知道,一來接她,人肯定是不中用了。工村里的女人們,就怕不明不白地來這種車接人。貴山出事那天,香捧也是讓這種車接走的。

“咋這么晚才回來?”香捧不愿往下想,沒話找話。

“早一會兒,晚一會兒,還不都一樣,回去也投事,不像你呀,忙——哎,怎么樣,你跟那老頭,過得還行不?”老朱婆子捶著已經伸不直了的腰。

香捧急頭白臉,說你說啥呢,誰那老頭呀。老朱婆子哈哈笑著說,你那點事,瞞不了人的,你也不用怕,沒有人給你往外捅,你就放心大膽摟著他睡吧。

到了家,香捧幫老朱婆子把車弄進院,被老朱婆子叫進屋。硬走也能走,卻沒走。關了一天(午飯在菜攤上吃)的門窗一打開,一股濁熱撲面,一種怪味撲鼻。一只貓叫著跳上老朱婆子肩膀。老朱婆子親親熱熱地和貓說著話,伸手弄亮了一個昏黃的小燈泡,屋里東西看不太清楚,只是覺得很滿、很亂,無處下腳,無處落座。做了這么多年鄰居,香捧還是頭一回到老朱婆子家來。她為什么沒來?說來說去,還是內心深處,隱隱的,不可告人的,看不起眼前的這個老女人。

“聽說姓杜,婚結了?”昏暗中老朱婆子問。

“姓杜,結了?!笨礃幼永现炱抛邮侵懒耍闩醣悴辉俨m她。

“說是個掌鞋的,手續辦了?”老朱婆子口氣很重。

“辦了,是個掌鞋的……”香捧這還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男人是個掌鞋的,心頭像有些絲絲縷縷的東西劃過,有點疼。

藍藍的火苗兒上,一個黑漆燎光的鐵鍋吱吱啦啦響起來,在熱著什么萊,飄出的氣味表明萊已經餿了。老朱婆子將這變了質的菜倒進一個盤子里,端到桌子上。不知又從哪兒摸出個油紙包來打開,里面是些散碎的熟食。隨手擰開一個小塑料桶蓋,倒了兩小碗,自己喝了一口,碰了一下,讓香捧也喝。香捧知道是酒,連連擺手,說不會喝。老朱婆子伸手捏了些熟食填嘴里,用下頦指著讓香捧也吃,香捧忙說吃過了。老朱婆子便不再讓,一個人吃喝起來,不時捏些熟食給貓。香捧提醒說那盤子菜餿了,老朱婆子咂咂嘴唇,說吃不出來,還連吃了兩口。她是真吃不出來了,還是舍不得倒掉?

“他老婆呢?”

“死了?!?/p>

“死了好,省得麻煩?!崩现炱抛雍鋈幌肫鹆耸裁?,下了地,伸手在一個昏暗的地方掏,不知怎么掏的,“稀里嘩啦”,不知從什么地方躥出來一地酒瓶子。也不管它,再掏,終于掏出一個報紙包,扔過來,讓香捧看,自己脫了上衣,光著膀子大吃大喝?!拔医心銇?,就是想和你說說這個,你就別管人家是不是個掌鞋的,能遇上這樣個人,就算不賴了,你就一條心跟他過吧……”

香捧打開報紙包一看,里邊是兩個相冊,大部分是她的照片。

“咋樣?想當年,姐也不算難看吧?往哪兒一走,身后全是眼睛……”

不知怎么老朱婆子開口稱“姐”了。光線昏暗,照片看不真切,不過漂亮那是真的,進過不少男人的美夢。但丈夫工亡后,老朱婆子再也沒有找過人。

“我看你這么一個人過,也挺好的,多省心呀?!毕闩跤幸馓姿f話。

“挺好的,可不挺好的,你看我這不挺好的嗎?你也想試試?那可沒人攔擋著,你就好好試試吧,不光省心,還省事哪,唉唉……”老朱婆子捏了些熟食放嘴里,喝了一大口酒,臉頰發紅,兩眼迷離。

老朱婆子為什么一個人過,在好長一段時間里,都是礦里礦外的熱門話題。有說她不是不找男人是找不著的,有說她有病的,有說她偷著找誰也不知道的。

“那你當初,咋沒也找個人一起過呢,朱姐?”香捧的語氣有意無意的。

“找個人,還找什么人?我就是嘎巴一聲死了,這輩子我都對不起我們老楊,我還找什么人……”老朱婆子一仰脖喝了一大口酒。

老朱婆子稱她丈夫老楊了。她丈夫死時,還不是老頭,年齡跟貴山沒時相仿佛,那時老朱婆子還叫他名字,聽說是叫長發吧。她是什么時候改過口來的?關于她說的她對不起他們老楊的事,香捧不太清楚,只聽說當年她一看見楊長發的遺體,就“咣咣咣”直磕頭,呼天搶地的,不停地說“我對不起你呀”。

“我們老楊在那邊等著我呢,我們說好了,我這邊事一了,就過去找他……”老朱婆子邊喝著酒,邊自言自語,看不出臉上是一種什么表情。她怎么能和老楊說好了呢,老楊從大眼拉出來時就已經不行了。

“半夜里醒了睡不著覺咋辦?難道你也吃了劉素改說的那種藥嗎?”香捧真想問問老朱婆子,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劉素改常說,世上就是沒有吃上就不想男人的藥,要有,吃上一包就好了。

“我和他過了十多年,從沒紅過臉,他說啥是啥。倒也不是我沒工作,得靠他養活,是我們倆從小一塊長大,合心情,對脾氣……我跟你說,我倆感情上沒說兒,那叫戀乎,別看過了十多年,我敢說—刪、年輕的也比不了,他摸我一把,我看他一眼,得,不管什么時候,就來上……還就是那天,我沒答應他……”

老朱婆子的兩眼有些發直,話卻多了,又倒了一小碗,一口干了:

“有些事就是怪,那天的事,如今想起來,還覺著怪。那天他上三班,兩點多鐘,我就給他收拾飯。他磨磨悠悠,圍著我轉,有用的沒用的,一個勁兒和你嘞嘞,還幫你撮煤,幫你擇菜,黏黏糊糊的,往常他可不那樣。我說你上屋坐那兒等著去,熟了還不給你吃,圍著鍋臺轉,跟個老娘兒們似的。也不知是咋的,那天我就是心煩,臉子肯定不好看。吃了飯,他點上根煙抽著,我收拾碗,冷不防,他在身后把我抱住了。我知道他想要那個,以前那事白天也常有——他三班倒,趕上夜班,可不能干靠著。我看看點,都快到他該走的時候了,就說這急三火四的,等你下班回來吧……那天我真昏了頭了我,生就沒覺出他跟往日不一樣……”

突然老朱婆子發出“咕咕咕”的聲音,是那種掩著嘴,怕滿嘴的飯菜噴出來的聲音,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那天他走出家門,就沒再回來……”

香捧緊眨眨眼睛,淚水還是流了出來,連忙低頭去看照片。

老朱婆子干瞎瞎的兩眼沒有淚,有些鼻涕流了下來。她擦一把抹一把的,嘴里還在說著什么;聽語氣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也許是在跟他們老楊說話:

“要是那天……半個鐘頭……大眼……回來……”

如果那天聽老楊的話,辦了那事再走,趕過去半個小時,老楊肯定就不會掉大眼去了,就能回來……香捧聽得出來,老朱婆子是在深深地追悔和自責。

這么多年了,當年的事,老朱婆子再沒有忘記,還在追悔和自責,她一直在這么深深地追悔和自責嗎?

相冊里有一些她兩個兒子的照片。老楊沒時,她的兩個兒子和濤濤麗麗大小差不多,不知她花了多少心血、氣力,供他們哥兒倆—個上了中專,一個讀完了大學,如今都工作生活在外地,卻誰也沒有子承父業。有人說這是老朱婆子的安排,也有人說是孩子們自作主張,反正他們誰也沒報考煤炭院校,都遠離了煤礦。老朱婆子到兒子家去過,兩個兒子的家都去過,又回來了。

“扔下老楊一個人在這邊,他太孤單了……”老朱婆子回來后常常這樣說。

但也有人說,她那兩個兒子的家,根本就沒有她棲身的地方。

老朱婆子領著遺屬生活費,她的兒子們也常寄錢給她。這么說來,她的生活應該是有保障的,可為啥她還天天出去賣菜呢?

耳邊響起了鼾聲。香捧抬頭一看,老朱婆子四仰八叉躺在桌旁,已經睡著了,她的那只貓也依偎在她身邊睡著了。

杜造說起了撫恤金的問題。

剛張口時說的是樓房:

“你看,咱們還住著這破房子,我那幾個同學,都住上樓了,七八十平……”

杜造是在香捧身上說這些話的。他們剛開始。這個開始,已經醞釀了兩天,開始時像是香捧單方面的醞釀。為了經營這個開始,香捧費盡了心機。不回自建房,不說戧茬的話,上街花自己的錢給杜造的女兒買了雙涼鞋,給下班回來的杜造倒好了洗臉水(下班回家洗臉洗腳,是香捧給杜造建立起來的習慣)。杜造草草地洗了洗,揚起臉說:“老伴兒,弄點酒唄?!蹦樕嫌悬c笑意,話也親熱了些。香捧“哎哎”連聲,小跑著弄菜找酒,心想一會兒自己也喝上點。都弄利索了,倒一盅端過去,沒想到杜造接過去后,真倒了一盅給她,兩個人都端了起來,還碰了碰,一飲而盡,那時香捧就美美地想今天太陽這是從西邊升起來了。

果然早早就開始了,而剛開始杜造就說起了樓。

“我可沒說你必須有樓……”香捧還以為杜造心生歉意了呢。

“不,我想買!”杜造邊動著邊說,口氣不容置疑。

“那我可沾光啦。”香捧雙臂箍緊杜造的腰。

“你把你那錢,拿出來吧?!倍旁焱W〔粍恿恕?/p>

“什么錢,我有什么錢?”香捧—愣。

“撫恤金呀,你不存著五六萬的撫恤金嗎?”灰暗中杜造目光灼灼。

“……”香捧手松開了。杜造不說,香捧幾乎忘了,在她的名下,是有一筆撫恤金存著,那是貴山的賣命錢,五萬塊多一點,剛領到手時,看著兩個想爸爸哭睡了的孩子她暗暗立下誓:自己就是病死餓死也不能動,就用它來供濤濤麗麗上大學,算死去的爹對孩子的一個交代,也算自己對死去的丈夫的一個交代。她把自己的誓言寫在紙條上,領著孩子上后山,跪在貴山墓前念叨著燒了。她把那筆錢存成了死期,去年娘家侄子結婚來借她都沒借,怎么能拿出來買樓呢?

“那錢,讓我存成死期的了……”

“就算你先借給我……”杜造退了一步。

“這么多年,你就沒存下點兒?”

“有是有過點兒,老大結婚,他媽住院,都花了?!?/p>

“咱先不忙買那房子,啊?我一個月能開幾個,你有那個店……”

“別老盯著我那店,我那店進不了幾個錢。不像前些年了,前些年,人們穿的鞋假的多,幾天就得修一修,錢來得多。這工夫可好,那鞋穿上不壞,光是釘個掌,掙不著錢。原來一塊錢的活沒人干,現在五毛的都搶。光靠攢錢買樓,猴年馬月能買上……”

“我看這房子挺好的……”

“我看你就沒真心想跟我過……”

沒奈何,香捧只得將那錢的用場說了出來,包括燒那張紙條的事。杜造也有話說:“先把樓買上,等他們上了大學,我要有錢,能不管嗎?”

“那錢,我不想動。”香捧還是不吐口。

“我看你就真沒真心和我過!”杜造又說了一遍。

“咱今兒個先不說這個,啊?”早已涼鍋冷灶,香捧動了動,示意將愛進行到底。誰知杜造竟一扭身下去了,什么也沒說,轉過身睡了,把她一個人晾在黑暗中。毛巾被不知扯到哪兒去了,光著身子的香捧直挺挺地躺著,腦子一片空白。窗戶是開著的,夜的風撩起窗簾吹進來。香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打了個冷戰,抱著冰涼的肩膀,嚶嚶地哭起來了。

這事來得太突然,香捧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結婚這么長時間了,他們這是頭一回談錢?;丶視r,母親曾給她出過主意,“讓他把錢交給你”,她沒聽。杜造手里有多少錢,店里一天能掙多少錢,杜造沒說過,她也沒問過。她在井口干臨時工一個月開多少錢,她和兩個孩子一個月的生活費多少錢,她跟杜造念叨過,杜造沒吱聲。每天的零花錢,杜造沒給過,她也沒要過,用著花,就拿自己開的錢。和貴山過時不是這樣,那時候一開支,貴山就如數把錢交給她,家里的財政大權由她一人掌管。她也知道現在這樣不是回事,一家人,日子不能這樣過,好像一家兩制,心想可該跟杜造說說了,卻一直沒有開口,怕杜造說別的,總是想等兩個人的感情厚厚再說,誰知杜造倒先提起來了。

杜造肯定生氣了!香捧長時間地哭著,心惴惴的,有點怕,莫名其妙地怕。香捧還沒看過杜造生氣,不知道事情會鬧成啥樣。

班上的活兒是薅草,薅那些可薅可不薅的草。

一天,香捧正和劉素改薅草,門口開進來一輛面包車。叢主席迎上前去,領著從車上下來的人在院里轉。那些人穿得都挺洋氣,一人手里一個照相機,其中一多半人戴著眼鏡,有人的眼鏡上還拴著亮晶晶的細鏈兒。從她們身邊走過的時候,有的人還對準她們“咔咔咔”照了好幾下。

那些人走過去一會兒,叢主席就跑過來了,叫香捧跟他走。叢主席對香捧說,這些人是從山下那個城市來的,攝協的,到井口來采采風,專門讓你去呢。

香捧跟著叢主席走,一跟跟到選煤樓倉上。采風的人正端著相機讓倉上的女工擺姿勢。一個穿咖啡色西服戴細鏈眼鏡的采風人,讓香捧換上倉上女工的工作服,戴上倉上女工的衛生帽,伸手將鬢發往外扯一扯,左看右看,側看仰看,突然擊掌叫好。

“我叫許達一,”那人伸過手來,“請你多多配合。”

香捧忍不住笑了(她聽成了“許大姨”),也說了自己的姓名,不自然地伸出手,和許達一握了握。

許達—讓香捧在好幾處地方擺出好幾種姿勢作出好幾種表情,一一“咔咔”照下,又一次握手,扔下無數句“謝謝”,最后騰出手來將披落下來的長長的頭發撩上去,倒退著,上車走了。

香捧覺得這個人挺啰嗦挺好笑。

那天深夜,窗上一道閃電亮起,接著傳來整座山被劈開似的雷聲。

“濤濤!濤濤現在正干啥呢?睡著了嗎?”香捧—下子想起了濤濤。濤濤長這么大,就怕打雷,一陰天就往家跑,一打雷就往大人懷里扎。香捧起身,撩開窗簾看,又有一道閃電劃過黑暗,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隨后是一串連環雷聲滾動著在很低的空中炸響。

穿衣下地,摸了把傘,出門就走。

風雨像堵墻一樣推阻著她,雨落在身上沁心地涼。

怕河中下來洪水,繞遠走石橋,進自建房時,雖然有傘,渾身也已濕透。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木板門。一陣猛敲。開門出來的人拿著手電,被風雨撕碎的光亮后面,隱約看出是董林。董林讓她快快進院,她站著沒動,問:“濤濤呢?”董林略轉開身,濤濤就在董林身后,瑟瑟地一手牽著董林衣角。

“濤濤,別怕!”她大聲說。

“……”濤濤沒說話,好像是點了點頭。

一種復雜的異樣的感覺襲來,那是一種自己成了局外人的酸楚,兒子變得陌生了的疼痛,這感覺首先在心頭上尖銳地生成,很快就蔓延到整個的心。是的,她隱隱約約地覺出,濤濤對自己有點冷漠、疏遠了。兩天沒回來了,這兩天,你都干了什么,想了些什么?香捧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

“傍晚時候,我就過來了,投讓濤濤害怕……”董林解釋著。

“唔……”她含糊地回應一聲??礃幼樱瑵凉投忠呀浐苡H近了。

多多少少放下了些心。如果濤濤要她進家,這個晚上她會住下的,可濤濤已經回屋了。香捧對董林說了聲“謝謝你了”,轉身往回走。

一轉身的時候,香捧就哭了,雨水淚水滿臉地流。

特別孤單,特別無助。

到這邊家門口時回頭,看見不遠處有個黑影,她看出那是董林,一路護送自己回來。如果杜造能護送自己就好了,可她知道,杜造不會這樣做的。

香捧沒有馬上進院,一直目送著董林走遠。

第二天,香捧回去找人安了個電話,有啥事好能盡快找到濤濤。

接下來的日子,香捧好像沒能再正面看過杜造的臉,沒能再聽杜造說過話。香捧總是揚著一張笑臉,找著和杜造說話,卻都沒有得到回應。她又作過許多解釋,低聲下氣的,好像承認那錢是應該拿出來給他買樓房的,而沒能拿出來是自己的過錯,求杜造看在兩個孩子和孩子們死去的爹的面子上,就別再花那錢了……但這些話都像說給了虛空或墻壁。

語言既已無法溝通,香捧便嘗試用行動。酒買來,菜炒好,整整齊齊一桌子弄好,請坐在一旁抽煙的“當家的”人席,杜造一胳膊全掃到了地上,叫道:

“誰是你‘當家的’,你少給我來這—套!”

天天夜里對著一個脊梁骨,還有那股皮革味。香捧裝作不小心,一收腿,蹭了他腚。杜造沒反應?;蚴撬耍蚴菦]在意。香捧樂于將這理解為沉默,又將沉默理解為默許,便得寸進尺,緩緩伸手,輕輕推了推他背。沒料到那家伙轉身便是一拳,開口便罵了起來,全是臟話,香捧氣得登時就哭了起來。那些話不僅無法入耳,而且惡毒,令你覺得自己無恥、下賤,啥也控制不住,還給你指出了自虐的辦法和途徑。

八月底,香捧離開杜造,回到了自建房。

身心有一種輕松,更多的是疲憊。

忘不了杜造吹胡子瞪眼咆哮:“你給我滾,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香捧也惡語相迎:“你姓杜的就是磕著頭留,我也不呆了!”

于是就回來了,也沒什么可以留戀的了。但心中那種讓人家攆回來的羞窘,終究難以消除。怕遇上熟人,怕人問“衣香捧,你這是忙啥呢”。

進家第一件事,是打開衣柜里的一個小匣子,翻出兩張紙來,一遍遍看。這就是她那兩張存折,上面存著那筆撫恤金,導致杜造翻臉的撫恤金。

長長的出口氣,就急急忙忙找煙。哆哆嗦嗦點上一支,大口大口抽起來。從這天起,戒了一個多月的煙,就這么撿起來了。

進了濤濤住的西屋,一眼看見了兩屜桌上擺著貴山的照片,香捧轉身就出來了。靠在墻上,平息不下來心里的惶亂:你現在算貴山的什么人?

在翻尚了三天,才到井口上班。

上班是上班,香捧還走不出杜造的影子。和杜造在一起的日子,像一沓日歷,本不算厚,便拿在手上,想起來就翻,一天一天的翻,沒遍數地翻。

在杜造心目中,你遠遠沒有那些錢重要。也許杜造就是沖撫恤金來的。

翻來翻去,香捧心里越來越沒底了,也越來越看不起自己。

干著干著活,她會對自己說:“衣香捧,你是個沒人要的女人嘍……”

劉素改挨打了。頭部包著,露出紗布的眼睛像枯井,黑黑的,深深的,樣子嚇人。好幾天過去了,劉素改的這副慘樣香捧還無法忘記。

劉素改深眼窩,長得像南方人。比香捧大四五歲,心直口快,沒心沒肺,卻又干凈利索。房前那么小的一塊地方,年年種的萊吃不了,這家送、那家給的,年年給香捧拿來菜籽,有空就過來幫著蒔弄。又是個熱心腸,有求必應,借出去的錢很多都要不回來了,男人活著的時候總罵她傻。男人小她兩歲,就怕男人說她老,天天就像蒔弄小菜園一樣蒔弄自己的臉,一張本來年輕的臉生生讓她給折騰老了。男人是瓦斯熏死的?!拔覀兗一⑸蓻]受著罪,就跟睡著了似的……”男人沒了五六年了,這句話她一直說著。她不敢正視失去丈夫的苦痛,自己本來已身陷苦海,卻把這句話當木板,趴在上面,不想沉下去,就這么一直逃避著。香捧想說“睡著了似的不也醒不了了嗎”,又一想有點惡毒,就沒說出來。

男人死后,已經上了高中的兒子說什么也不再念了,跟著叔叔學著開起了車,她沒怎么過問,兒子要怎樣就怎樣了。開始時賭咒發誓,這輩子就守著兒子過了,不到半年就張羅著找老頭。別人都是偷偷地找,她是又張揚又透明,八字還沒一撇呢,就跟人家逛上大街了。同樣是不想再找下井的,誰都光做不說,她卻掛在口頭上:“再找個下井的?他就是隊長、井長,也沒人稀罕了!”幾年間,老頭找了好幾個,都是她被甩了,說起來她都說是她甩了對方。每“甩”一個,她都大哭大鬧一場,不是哭鬧對方,而是跟自己過不去——不想活了。香捧每次去看她,都見她眼睛深陷,出來開門時身子打晃,折騰得沒個人樣了,但她生命力特強,用不了幾個月,就又緩過來了。

“還科學家呢,”電視里正介紹著一個科學家,她對香捧說,“科學家他咋不研究出一種藥,讓女的吃上,就不再想男的了,省得有這些煩惱?!?/p>

香捧說:“就算真的有那種藥,你也未必肯吃。”

她滿眼含淚,尖起小拇指說:“我要不吃,我是這份的!”

最后這一個,是個開小煤窯的。啥手續也沒辦,兩個人就在一起住上了。那個窯主縣城有樓房,有時也到她這來,還給劉素改買下一套房子。劉素改給香捧看過房證,上面確實是填著她的名字。那個窯主有老婆,對劉素改,也就是包起來玩玩,玩出點感情來,一高興,給她買戶房子,也是可能的。對于這一點,劉素改應該心里有數,可是她卻矢口否認,說老頭說了,他老婆早就死了,她是他唯一的“小花貓”,這仍然是不愿正視現實,采取了逃避態度。有時候,她從城里回自建房,讓司機把車喇叭按得山響,人們跑出來,看她戴一副窄窄的墨鏡鉆出車來,金耳墜亂晃,簡直像個明星。原來也在井口后勤隊干點零活,自打跟了那個窯主,連井口都不怎么去了。公安已經查出,她的這次被打,就是窯主老婆在幕后指使的?,F場是在河邊。傍晚,劉素改從城里回自建房,被人跟到河邊下了手。兇手有好幾個人,都蒙著臉,有一個邊打邊說“我讓你啥錢都敢花”,直到逼她答應“立馬離開趙五”才罷手。

香捧去醫院看她那天,是她被打的第二天,那窯主還沒見影哪。香捧近前拉住她手,她努力地把頭轉到另一邊,兩肩一端—端的,卻沒哭出聲來。護士連忙跑過來,說:“你不能動,不能動!”香捧把帶來的水果奶粉什么的放在床頭柜上,在旁邊的床上坐下,一時無話,不知道說句什么話安慰她好。

香捧接到了許達一的電話,并應邀和許達一見了面。

在城里一間寂靜的咖啡屋里,許達一和她對面而坐,咖啡杯旁擺著兩個人的杰作。“謝謝”二字,許達一又已經不知說了多少遍。謝完了許達一開始抽煙,不過人家那可是問過香捧“可以嗎”之后才抽的。有文化的人就是噦嗦。許達—越是這樣客氣,香捧越是局促不安,身子盡量往后靠,兩手在桌下糾纏不已,眼睛老是往窗外看。在這么個陌生的地方和這么個還陌生的人面對面坐著,聽他不停地說“謝謝”,真是出乎意料,也實在享受不了。和這么個干部坐在一起,香捧多多少少有點自卑,覺得自己啥也不是,告訴自己沒啥好緊張的可還是緊張。而第一次見杜造,她可不這樣,那時候她比較自然。

“我告訴你個好消息,咱們這幅《選煤女工》,拿了個金獎!”許達一眉飛色舞,“咱們這幅”四字咬得很重。

香捧不知道金獎是怎么個獎,只顧低頭看照片。照片拍得確實是好,香捧都有些不敢認自己了,心中問自己“你有這么好看嗎”。許達一湊過頭來,在照片上指指點點,說著光圈啦構圖啦什么的,說得香捧傻呵呵的只是點頭。忽又問道:“你知道那天我是為什么請你上去的嗎?”

香捧急匆匆看了他—眼,便低了頭,微微搖了搖頭。

“你太漂亮了!你有一種天然的、古典的美,那天一路過,我就發現了你的美……”說著許達一摘下眼鏡來擦,好像還擦了擦眼睛。

香捧一陣耳熱心跳,不由自主的,抬頭看了許達一一眼。說這些話,許達一也許還并無他意,而對香捧來說卻是致命的,她是多么渴望聽到有人說這樣的話啊?!澳阏f誰呢?說我嗎?”香捧心生感激,聲音都顫了?!熬驼f你呢,這兒除了你,還有誰……”許達一聲音低下來一些,平靜了一些?!氨M瞎說呢,誰還漂亮呀,盡糊弄人呢……”香捧還不敢相倍許達一的話,渴望聽到他進一步的論證。沒等香捧的話說完,許達一的臉上已寫滿了真誠,甚至還有一些崇拜。他說他從來沒有糊弄過人,不信你到攝協調查調查去,又說他更不可能糊弄她衣香捧,嚴我糊弄你有什么用呢”,還說她這還不是一般的漂亮,她的漂亮中有一種超凡脫俗的力量,并說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意見,是所有的評委和參展者的共識。聽他的聲音,好像鼻子還不通氣了,再不相信他會委屈得傷心落淚。這些鼻音很重的好聽的話,像春雨一樣滋潤著香捧那干涸的渴望得到賞識的心田,她不假思索就相信了,感動了,激動起來,還端起杯來和許達一那個正巧也端起來的杯碰了一下,也不知道它苦,一口全喝了。

這一次見面,許達一留給香捧的印象不錯,她答應了許達一以后有機會再請她合作的要求,還給許達一留下了電話號碼;而后來,印象就更好了。

他們總在一些秋雨綿綿的日子聚首,也在秋陽明麗的日子見面。因為地點改成了一刻、酒店,他們喝的自然就是酒了。話題開始時是攝影、合作,往往不知什么時候就說跑了,說起了他們本人,更多的時候是許達一說他自己。那些時候他們總要喝上一些白酒。叢貴山、杜造都勸過香捧喝酒,但他們誰也不如許達一會勸,因此香捧喝得是空前的多,甚至不比許達一喝得少,哪一次都會有那么一小墩子缸。她的目光不再那么畏葸躲閃,還大膽地著意地端詳了許達一。許達一的臉保養得挺好,魚尾紋雖說也有了,但細細密密的不明顯。他的手她握過,手掌總是潮乎乎的,皮膚白而柔軟,十指又細又長,她斷定這樣的手是連只雞也殺不了的。沒想到,這么一個文化人,生活竟是那樣的不幸。許達一將又細又長的手指插進長長的頭發里,斷斷續續地訴說著這一切。許達一說他從小就不幸,因為生活困難,沒能受到良好的教育,現在的一點成績都是通過自學獲得的。他隨手指了指窗外路那邊的一幢機關辦公樓,說他就在那里頭上班,四十好幾了也只是混了個副部長,受盡了窩囊氣。許達一說他最大的不幸是愛情上的不幸:婚姻是父母包辦的,他和妻子是“隔山買老?!薄Y婚前沒見過面,而結婚是父親臨咽氣時對他的最后要求。命運安排給他的那個女人,沒有文化,沒有生活情趣,沒有格調,思想封建,兩人性格根本就不合,值不值的就吵一頓,他們早就不在一起了,寂寞像些尖嘴的蟲子,天天咬著他的心,他不敢想象今后的余生會怎樣度過……每一次談起來,都有表明他老婆齷齪落后的新細節,都有他對自己命運的新慨嘆。香捧被深深地打動了,由衷地同情了,許達一落淚她也跟著擦眼睛,卻愛莫能助,靜靜地聽著,不時發出一聲嘆息,輕輕的。

“不說這些了!”最后的一次,許達一挺身坐直了些,重新振作起來,“我的生活終于露出了一道曙光……”

原來,許達一生活中露出的那道曙光就是衣香捧的出現。

許達一具體地描繪著香捧的美,從形體說到心靈。他說她是一塊璞玉,經苦難而不變其質,未琢磨而天生其美,特別是那一種清純,在當今社會已經不多見了,非常難得?!澳阕咴诖蠼稚希词乖谝浑p雙清澈的眼睛里,還能看到那種純潔的眼神嗎?”他問香捧,然后說他在香捧那里看到了。他說如果和他長期合作下去,時間不會太長,他會讓她紅遍北半個中國,并極有可能登上國家級的一個什么雜志的封面……香捧似懂非懂,想起了貴山在世時讀過的一些書,進入了一種叢貴山杜造都沒有領她去過的境界。那些贊美好像是一池子溫度合適的熱水,她躺在里面,那么放松,那么舒服,洗去了所有的疲憊、辛酸、屈辱,懶洋洋的,什么也不想,一動也不想動,就想這么躺著,永遠這么躺著,后來竟昏昏欲睡,連眼皮都睜不開了……“讓我們的關系再進一步吧,讓我們永遠結合在一起吧……”耳邊響起許達——的喃喃話語。她一激靈,坐坐直,甩脫不知什么時候許達一握著她的手的手。許達一是那樣的固執,又一次把她手握住了?!澳悄恪退k了(離婚)手續吧……”她再一次甩脫許達一的手,看一眼許達一可憐巴巴盯著她的眼睛,硬硬心,走了。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許達一騎著摩托來接香捧上山賞秋。“嘣嘣嘣”的摩托車聲引出很多鄰居出來目送他們走遠。路上,許達一又告訴她一個好消息:他和他老婆的(離婚)手續辦妥了。香捧心里一陣高興,卻沒說什么,總是覺得這好像不是真的。離開了杜造,原來一段好姻緣等在這里。他們來到河邊,逆流而上,遇上好風景就停下來觀賞,拍照。一路歡聲笑語,越走越遠。許達一摩托騎得在行,樹空一穿而過,溝坎也不減速。香捧在他身后,走到險處大呼小叫,看到美處大驚小怪,時不時雙手緊攏他腰。又要不從摩托上掉下去,又要胸脯不挨著他背,這使香捧感到難度很大,不好掌握。不過,比起享受到的巨大的愉悅來,這又算得了什么呢。太高興了!心胸好久好久沒有這樣敞亮了!

車停在山林中的一片平地。香捧一個人在林中漫步,許達一倒退著在她前邊走,時不時就讓香捧“定格”在一種什么風景里。初秋的山野五彩繽紛,陽光清明亮麗。香捧欣賞著,一會兒走神了,一會兒走神了,她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小的時候在山野的玩耍,不知不覺間流下了熱淚,怕他看見,慌忙背轉臉擦去。不知又走出多遠,發現許達一沒跟上來,轉身想往回走,許達一卻迎了上來,手撒開了相機,緊緊抱住了她。胸脯頓時蓬蓬勃勃起來。無論怎樣小心,路上是碰過的,當時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這會兒卻反應過來了。當許達一騰出一只手肆無忌憚地伸向她下身時,她的意識突然清醒過來了,掙脫著、喘息著說:“不行不行,看有人來了……”許達—用嘴去啄她的嘴,嘟嘟嚷嚷說“誰來呀這地方誰來呀”?!澳恰⒛巧稌r候登記?”她還保持著清醒,還沒忘記登記。“你想啥時候就啥時候……”他的回答又具體又含糊。她還是躲。不是不想,是心里還不踏實,也怕人說自己輕賤。“都什么時代了,你還這樣?”許達一擦著嘴說。她被這句話擊懵了,她說不好現在是啥時代,但清楚許達一想和自己干啥,生怕被他看成他老婆那樣的封建落后。在她猶猶豫豫的時候,許達一又一次抱住了她。這回她沒有成功地拒絕,是身體先背叛了她,去響應了許達一。在野外與人相擁,會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新鮮、刺激,不好控制感情。錯就錯在當初,不應該答應跟他上山來玩,現在說啥都晚了。接下來許達一的一個動作,使真真假假的推擋都失去了意義,也就傾心投入了。周圍的樹不高,但很密,把陽光篩下來,灑了許達一一背,灑了香捧一臉。香捧睜不開眼睛,恍恍惚惚覺得,那斑斑駁駁的陽光,好像是彩色的——她沒顧上看清楚,那樹是些山杏樹,一進九月,葉都紅了。

整個過程,香捧春情蕩漾,努力迎合著許達一,滿足著許達一。她努力想證明一個問題:衣香捧還是可愛的,有人要的。她覺得這個目的達到了,她自己感覺很好,她從許達一的神色上斷定他也不會不滿足。

以后的相聚香捧的感覺也很好。他們在她家做過,到鄰縣賓館開過房間。許達一不知從哪里開來個車,沿途拍了些景兒,就進了房間。與叢貴山的“愛你沒商量”和杜造的一味單干不同,許達一倡導對話和合作,結果新開發出了不少他們都還沒動用過的資源。燃燒的激情,浪漫的氣息,新鮮的體驗,讓人沒法不癲狂,光是那些纏綿的情話就險些令她達到高潮。叢貴山說話太粗俗,杜造除了說錢不說話,許達一就像鉆進她心里似的知道她想聽什么話。氤氳的香氣、潔凈的接觸、溫馨的氛圍、優雅的舉止、煽動性極強的話語,都令她去回想和杜造在一起的那段齷齪時光,偷偷地為脫離杜造而慶幸了。而且許達一懂得體貼人,壞事那幾天自己努力克服,你一搖頭、一蹙眉就連忙問你怎么了,一樣菜你多吃了幾口下頓保證會擺在你面前……香捧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被一個男人寵著、在乎著、尊重著、賞識著,感受到了生為女人的體面、從容、優雅,自尊心、虛榮心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甚至連心中過去形成的創傷都快愈合了。

但香捧并沒有忘記自己更想要什么東西。在許達一的耳畔,在電話里,她會不失時機地問上一句:“咱們什么時候登記去呀?”許達一先還是含含糊糊,最后一次說得明明白白,“快了快了,你就放心等著吧,我會給你個刺激的好消息!”

把和許達一的事跟兩個孩子說了,兩人誰也沒吱聲。他們一時還接受不了,但他們會同意的,香捧發現,貴山沒后,兩個孩子越來越懂事了。閑下采,香捧會找出本什么書來讀,也算充電吧,她預料未來的生活里要有一些新的東西。

合適的時候,香捧問一問許達一的情況,也介紹她自己的一些情況,特地說到了她的兩個孩子。許達一不愿意說,也沒耐心聽。他說,那是你的過去,我不想知道你的過去,你也別問我的過去,我們都沒有什么精彩的過去,我們必須統統忘記過去,我們只能面向未來,創造新的超凡脫俗的未來!

香捧雖不怎么理解,但很容易受許達一情緒感染,便力戒自己在許達一面前瑣瑣碎碎,還找一個店,染了染頭發,做了做臉,紋了紋眉,這令許達一亢奮了好幾天。

許達—有好幾個影集,里頭全是多年積累的底片、照片,其中一半以上上面有香捧。“這是我的財富,不,是我們共同的財富!你的美,我是不會看錯的??傆幸惶?,我要讓你震驚世界,然后我也跟著你震驚世界!”

許達—帶給香捧的“刺激的好消息”是領上她遠走高飛——

“都安排妥了,咱們倆到S市去,開辦一個婚紗影樓,再過一周,我同學把證照全拿到手,就來電話,咱們就過去。再在這待下去,我就憋死了……”

這太突然了!香捧一下子聽愣了。許達一說出了他走出去發展意念的最初萌動、和已在 S市發展多年的同學的周密策劃,接著描繪他設想的前景:怎樣怎樣包裝香捧,怎樣怎樣拓展業務、做強主業,他自己怎樣怎樣攀登攝影藝術的頂峰,一年內必拿國家大獎——“哎,”他拍了拍聽得更愣了的香捧的肩膀,話題一轉,“去了三個月內,你必須給我拿下影樓的全部業務,啊?”

“……”香捧又興奮又不安,不知說什么好。想了想,說了這么一句:“那咱們也得登了記、辦了事去……”

“登什么記、結什么婚呀,你傻不傻呀?難道你不知道,婚姻是上帝偷懶、圖省事的一種安排,你這么一鬧,他老人家是高興了,可耽誤咱們的事呀!”許達一有點不耐煩了。

“那我可不跟你去?!毕闩醯恼Z氣不容置疑。

“好好好,你說咋辦就咋辦。”許達一不再堅持。

說來說去,最大的一件事忘了:孩子怎么辦?

“又來了又來了,什么什么孩子,怎么又出來了孩子?”

“哎,你可別說不知道,我是說,咱們上S市去,濤濤麗麗怎么辦?”

“唉,孩子!孩子是上帝對愛情收的苛捐雜稅。我的我是安置了,你的你想辦法吧。一開始我構筑的就是咱們的兩人世界,沒考慮孩子的地方。”

“這大半輩子我盡為別人活著了,我要為自己活了!”他又補充一句。

香捧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偸怯X著事兒不會這么簡單,原來復雜在這里。她簡直不敢相信許達一會說出這樣一些話來,自己太幼稚了,太簡單了。

“讓他們的爺爺奶奶帶一帶嘛?!痹S達一給香捧出主意。

香捧說濤濤麗麗沒有爺爺奶奶了,許達一溯6他們的姥爺姥姥呢?舅舅舅媽呢?讓他們給帶一帶不一樣嗎?撫養費用不成問題。她說她考慮考慮。許達一說,考慮吧,過三天我給你去電話,到時候咱們就定下來,那邊的事不等人。

霜打的茄子似的回了家,孩子問話也不吱聲,一宿沒合眼。許達一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新生活里沒有孩子們的地方。濤濤麗麗又不是小貓小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有地方養活就養活,沒地方養活就送給人。香捧質問許達一:你怎么就不喜歡孩子呢?你小時候不是個孩子嗎?香捧反反復復想著這些話,覺得自己有理有據。一會兒打開燈,看看麗麗熟睡的樣子,一會兒下地,到西屋,給濤濤掖掖被子。第二天躺了一天。天又黑了時,香捧想起了老朱婆子。老朱婆子為什么一直一個人過?她不一定是沒再找,也可能是拖兒拉女的沒人要。不少工亡家屬再嫁沒邁好孩子這道坎,有的把孩子扔給了爺爺奶奶,有的把孩子送了人。想想也是,人家自己的孩子都不帶,安置了,你讓他帶別的姓的孩子?這年月,還上哪兒找這樣的男人去?除了不要孩子,許達一真沒說的,這回要是錯過了,以后就再也難碰了。潛意識里,也留戀床上許達一的溫存。香捧有一種恐懼,是溺水者對滅頂的恐懼,怕掉進那種沒人要了的泥水里,就像老朱婆子那樣,再也爬不上岸。天,陜亮時,香捧打了個盹兒,夢見自己像老朱婆子似的,彎腰撅腚推一車菜回家,也是把一車菜推進了河里,急得哭起來,呼啦一下子醒了。

連忙起來,伺候走孩子,收拾收拾,想也沒想,回了娘家。

北風吹在臉上刀割似的疼。冬天的老家死一般的寂靜,連村口那個說“你又胖了”的老婆子都不見了。為了省柴,少燒一鋪炕,母親跟哥哥一家一起住去了。看到母親時,老人家正站在院里喂豬,干枯的臉頰凍得通紅。見了她,母親就擦一把抹一把的哭上了,她問媽你這是咋的了,母親說我看你一進院就不歡氣呢,有啥難處了吧?她努力地笑了,忙說,沒事沒事,就是想回來看看你。母親不信,說你要有個為難著窄的,快跟媽說說。她還是說沒有。吃著飯,嫂子不停地告訴著,母親丟三落四,連個豬都喂不了啦,不是沒遍數地喂,就是一天不喂。她沒好氣地說,人老了都這樣,把嫂子扔在尷尬中,匆匆回來了。

潛意識里,她真的是想回去跟母親說說,看能不能把濤濤麗麗送回來,讓母親幫她帶帶??吹侥赣H第一眼,這個念頭就徹底打消了,回來一路都在深深地后悔,為自己聽信了許達一,冒出了這么個念頭而羞恥。

許達一的電話來了,香捧的回答極其簡單:“算了……”

話筒卻沒放下,尖起耳朵,想聽許達一說不,哪怕他暴跳如雷。

和許達一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實在讓人留戀,和許達一的關系實在不愿放棄,許達一描述的那種生活前景實在令人著迷。

話筒那邊,先是“沙沙沙”響,接著便是熟悉的許達一的聲音:“那就算了?!?/p>

“哎、哎達一,聽我說達一哎……”香捧大聲呼叫著,而話筒里,只剩下單調的“沙沙沙”聲。

手中的話筒掉了。香捧先是發愣,愣著愣著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為什么這么狠心,逼你所愛的人做她做不了的事?

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許達一會這樣絕情。直以為事情還有轉機,等了好幾天,誰知竟只等來了這冷漠無情的四個字。不是說“我離開你得死”嗎?不是說“你的美麗是我后半生的最后歸宿”嗎?那些美妙的話都白說了,那些恩恩愛愛都不算數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嗎?

剛才接電話時,濤濤麗麗正在外屋做飯,聽見里屋有動靜,兩個孩子都跑進里屋來,一人拉著香捧一只手,問“媽你怎么了”。香捧吼一聲,使勁一掄胳膊,把濤濤濤麗麗掄了個踉踉蹌蹌:“滾,你們都給我滾!”

兩個孩子都嚇傻了,他們從未見過母親發過這么大的脾氣。

總是心不甘,暗存僥幸,等著許達一回心轉意,等他再用他細長的手指輕撫自己的臉頰,再對自己說那些綿綿不絕的好聽的話,說“帶上濤濤麗麗吧”。

電話一響,就直奔過去接,明知道不可能了,還盼望聽到許達一的聲音。

上街里去給濤濤麗麗買衣服,出了商店,明知道回家得往北走,可兩腿卻不聽使喚,不由自主的,就朝南走下去了,一走走到那個小咖啡屋外,那個許達—第一次邀她看照片的地方,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往窗里看。

不看則已,一看如箭穿心??Х任堇铮R窗對面坐著兩個人,中間擺放著一些照片。那兩個人,一個是比香捧還年輕漂亮的女子,一個是許達一。

看了又看,認了又認,結果是心的血滴了又滴。

跌跌撞撞往回走,大致上朝著向北的方向,不知怎樣回到的家。

所有這一切;都不能對別人說,也不能對孩子們說,就那么在心里漚著。

晚上,香捧默默做好了飯,默默陪孩子們吃完,碗也不收拾,就往炕上一躺。麗麗問她怎么了,她沒吱聲。麗麗刷了碗,掃了地,在外屋站著,一會兒掀開簾子看看,一會兒掀開簾子看看,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濤濤進屋轉了一圈,在她頭邊站了一會兒,什么也沒說,出去了。她意識到,兩個孩子天天在看她的臉色活著,她臉上有點樂模樣,他們就美得什么似的,她一不高興,他們就惴惴不安。小小的孩子,心就累了。想了想,她強打精神坐起來,把濤濤麗麗叫進屋,臉上努力綻放笑容,檢查他們作業做得怎樣了。

兩個孩子圍過來,爭相遞自己的作業本。香捧的心怦然一動,一下子將他們都摟進懷里。那一刻,香捧的心突然平靜下來,踏實下來。

“媽和你們在一起,永遠和你們在一起……”她喃喃地說。

老朱婆子死了。

大夫說老朱婆子死就死在酒上,左鄰右舍的人們也都說老朱婆子死在酒上。

老朱婆子也真的是沒少喝了酒,從一天一喝,增加到一天兩喝,秋天的時候發展到一天三喝,最后那些日子手已經不離開酒瓶子了。

“……沒治了,我知道自個兒沒治了……”香捧去看她時,老朱婆子的神志還算清醒,“大夫說,你咋就不少喝點呀,我沒說別的,說了他們也不懂……睡不著啊——你也有那個時候吧——整宿整宿的瞪著眼。睡不著咋辦,就得喝兩口,越喝越離不了,越喝越多。我知道這么下去,病沒個不坐下的……我沒戒它,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還不一樣……這回,是老楊在那邊叫我啦……”

香捧在一旁哭著,老朱婆子又喝了一大口酒,拉著她的手,說:

“你可別沾它呀,沾上就離不了……別學我,看有那合適的,再找一個吧,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咱命不好,沒個體面的工作,又拖拉著孩子,沒人愿意要,咱就別那么要強了,眼光低點,人家不嫌乎咱,咱也別挑揀人家家……”

香捧眼看著老朱婆子咽了氣。兩個兒子都回來了,他們說得最多的是喝酒的害處和對母親離不開酒的無奈。書念了不少,干啥啥找不上頭,只會說“這可咋辦呀”。時辰到了,還沒定下誰往外抬。叢主席喝叫他們兄弟倆抬一頭,自己抬一頭,這才把人弄上了殯葬車。母親一個人過了半輩子那種孤寂的難耐日子,那些長長的夜里干瞪著眼睛睡不著覺的痛苦,他們誰也沒去猜想。

看著老朱婆子化成一縷青煙,香捧心里空空蕩蕩的。電視上有一個節目,從頭展露一個個片斷,讓人猜結果。香捧從老朱婆子的幾個生活片斷,恍惚提前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結局。

一只貓,在街上亂跑,香捧認出是老朱婆子的那只,把它抱回了家。

常常拿起鏡子來照。對面那個人,紅顏不老,只是憔悴,都怨命不好,空長了副好坯子。和難熬的日子相比,漂亮算什么呢,啥也算不上,當不了吃,當不了喝!可惜一片癡心,都拋給了人家,倒成了個沒人要的貨!

倒一杯酒,火辣辣地喝下去,讓那種騰云駕霧的感覺沖昏頭腦,忘掉許達一,忘掉老朱婆子,忘掉鏡子和鏡子里那個和自己面對面的人。

老朱婆子死后不久,礦上又出了事故,一次死了三人,自建房里又多了三個寡婦,其中一個是香捧的鄰居。夜里,每當鄰居家的哭聲傳過來的時候,香捧就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

總能感覺得到,身后有人指指點點。香捧知道,這一陣子,自己的名聲,別人撥弄,自己造弄,已經快能和劉素改媲美了。在和許達一打得火熱的那些日子,香捧忘乎所以,以為木已成舟,又搭上許達一是個干部,長了自己身份,進進出出,毫不掩飾,有些賣弄,有些張揚。誰知這種事,成了是佳話,散了落笑談!從此后,你少不了聽閑話,要在那些長舌婦的舌尖上過日子了。

香捧聽說,有一回在叢主席辦公室看到過的那個居委會主任,又去了一次叢主席辦公室,一宗一件地告訴著她掌握的有關自己的第一手材料,末了說:“你看看她那頭發,也染成紅不愣的了,不知道人家啥心腸……”

香捧聽說,叢主席問那個居委會主任:“要叫你說,衣香捧她該啥心腸?”

聽說居委會主任說:“她又有兒又有女的,就拉扯著孩子過唄。別說還上著個班,就算不上,孩子大人月月都有生活費,娘兒仨也凍不著、餓不著的,還不是好日子……”

聽說叢主席拍了一下桌子說;“你他媽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叢貴山要是還活著,她衣香捧犯得上像個要飯的似的,東討一口,西要一頓的嗎?你不說她那是好日子嗎,不行的話,哪天讓你試試!”

聽說那個居委會主任說:“我這可是為她好……”

聽說叢主席騰地站起來,指著那居委會主任的鼻子,幾乎是吼叫著說;“快給我閉上你那烏鴉嘴!你跟著瞎摻和啥?有你啥事?別說她還沒這個那個的,就是有,那又算得了啥,多大個事!我告訴你,往后你要不是給哪個工亡家屬介紹對象,就少上我這屋來!”

聽說那個居委會主任慌忙站起來,邊往外走邊說:“看,說著說著惱了……”

香捧聽人告訴著,滿臉是淚,她越來越覺得叢主席好,不知怎樣感謝叢主席。

麗麗有個男同學,老是欺負麗麗,嚇得麗麗不敢上學。濤濤知道后,找上兩個同學,把麗麗的那個男同學打了,可學校要開除濤濤。香捧怎么哀求,濤濤那個學校的校長都不松口。聽說叢主席是那個校長的同學,就找叢主席幫忙,可怎么也沒找到。罵了幾句孩子,罵不去急和愁。貴山還活著,看他們誰敢。晚上又喝了酒。劉素改跑來說,叢主席這周值夜班,會不會在井口呢。香捧找到井口,看見叢主席辦公室亮著燈,上樓推門—看,叢主席果然在屋里。說清來龍去脈,叢主席滿口答應,說明天就去找他的老同學。香捧千恩萬謝,站起身準備走的時候,門被踢開了,氣勢洶洶的,進來兩個“110”。叢主席認識他們。原來,十分鐘前,他們接到一個電話,說這里有人正在嫖娼,他們是來抓嫖娼的。

警察是好一陣打量香捧才走的。他們聞出香捧喝酒了,問香捧喝的什么酒。香捧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當場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你就別湊熱鬧了,”叢主席來回踱步,“這要不認識,咱們能說得清嗎……”

忽然香捧不哭了,站起來拉滅了燈,上前就抱住了叢主席,瘋瘋傻傻地直叫:“叢哥,我們嫖娼,我們嫖娼……”

事后香捧也無法理解自己怎么那樣冒失。開始時又羞又惱,轉而化成對打電話人的憤怒?!版捂健倍质裁匆馑妓溃械囊环接衷趫?,恨不得找個耗子窟窿鉆進去;又一想,叢主席更冤枉,平白無故讓自己給拖進這尷尬中,因而深深愧疚起來;聽到“湊熱鬧”的話,意識到叢主席是生氣了,又著起了急……一時間,又想解釋,又要報答,又想抒忿,種種意念,一齊涌上心頭,無法表達,意亂情迷之中,那句話便脫口而出。

叢主席頓時懵了,努力往后撅著腚,爹撒著胳膊,不知所措。不過,叢主席畢竟是叢主席,他只懵了一小會兒,就又花眉吊嘴起來:

“別鬧,兄弟媳婦,別鬧別鬧……”

香捧卻沒有因叢主席的話而住手,她抱著叢主席的光頭,哽咽著說:

“叢哥,叢哥,這幾年,要不是你,我們娘兒仨……”

叢主席終于掙脫香捧的摟抱,想跑,卻被香捧用身體堵住了門,無奈“唉”了一聲,堆坐在轉椅上。香捧卻開始來真的,飛快地解扣子、脫衣裳,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著:“讓他們打電話吧……氣死他們,氣死他們……”

“快穿上,快穿上……”叢主席又急又怕,壓低嗓門喊。

香捧根本沒聽見,脫得只剩下內褲,一步一步朝叢主席走過來。這時候’,香捧的頭腦清醒些了,既為剛才的魯莽而羞慚,又為有了這個開始而欣喜。平常情況下,她是不敢的,今天事已至此,心竟放松了許多。一直對叢主席心存感激。聽人說著叢主席對那個居委會主任說的那些話,目睹叢主席抬起老朱婆子遺體就走的情景,香捧感動得流下了熱淚,心里充滿了對叢主席的敬愛。她一直不知道怎樣報答叢主席。想想平時叢主席花眉吊嘴的,也許他真的對自已有意。如果他真的有意,你還有什么可忸怩的,就真的和他做了那事,又怕什么,心也甘,情也愿?,F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就是那個居委會主任看見了也不怕!

屋里的燈閉了,可院里的燈閉不了,燈光透射進來,屋里并不算暗。香捧身子顯出一種邊緣不太清晰的柔和的白,聲音細細的,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叢哥,你不想看它們嗎,看吧……”

叢主席看見,香捧手托著奶子,白晃晃的,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往后退著,看好退路和時機,亮亮的腦袋像顆流星,一道幽光一閃,突然人就蒸發了。

香捧跺著腳叫道:“叢哥,連你也看不起我了嗎……”

香捧是哭著回去的。新開的一瓶二鍋頭,還剩一半,進家就干了。

真快,真好,又來了,那種騰云駕霧的感覺又上來了,叢主席不見了,那個居委會主任不見了,鏡子里的那個自己也不見了……沉醉的感覺真好!

濤濤終于沒有被開除。

年底,全礦的工亡家屬,又到礦上鬧了一次。礦上清理計劃外用工,工亡家屬也在被清理之列。一聽到信兒,她們就到礦上去了。雖說只是個臨時工,可是誰也不想放棄。還是上次喊“走啦走啦”的那個人攛掇的,還是那個大會議室,香捧的任務還是哭。站在人堆里,還沒讓哭,香捧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叢主席又來做工作了。見到叢主席,所有的事都聯想起來了。近來老是夢見老朱婆子,她有些害怕,怕那酒自己戒不了了。從春到冬,經過了一場遙遠艱難的跋涉,又回到了當初的起點,還是一個人領著孩子過日子,還是那種無法遏止的想哭的心情。還沒等有人來示意,她就抑制不住悲情,抽抽搭搭哭上了。聽到有人讓她“大點聲”時,她滿腔傷感不可遏止,大放悲聲,號號啕啕哭起來。

春天的哭是哭叢貴山,現在香捧是在哭自己了。

春天哭時,心中雖然苦澀,但還充滿希望,而現在已只剩下絕望了。

從春到冬,香捧積累了哭不盡的傷心。

男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可是你們……

哭啊哭,有人說“別哭了,走吧”,香捧還停不下來。

人們開始往外走了。香捧沒聽清礦長說的話。礦長說礦上人太多,很多正式工都下崗了,實在是沒辦法,只好請你們下來歇歇,生活上有啥具體困難咱們再解決啥具體困難……聽聽礦長說的也是實話,于是人們就往外走了。

礦長深深地感動了,這些工亡家屬,是顧大局、識大體的,生活上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來礦上找找,有的事解決了,有的事解決不了,解決不了時也哭也鬧,道理說清楚了,讓走就走,一個個都通情達理,沒怎么給自己出過難題。

“我們都有個具體困難,你能給解決嗎?礦長!”忽然有人隆聲怪調地問。

不少工亡家屬笑了,不少來做工作的井口干部笑了,礦長也笑了。不過,礦長笑了一半,就不笑了,很多人也都不笑了。

香捧往外走的時候,礦大院里已空無一人。一陣北風吹過,帶走了樹上的最后一片枯葉。香捧用圍巾把頭圍起來,圍得只留出眼睛,緩緩地走下臺階,走出礦大院,心中是說不出的空曠、孤寂、凄涼。

芳草年年發。當眼前又是一片綠色的時候,香捧又結婚了。

不用說,又是叢主席保的大媒。在一個和風蕩漾的下午,叢主席搖搖擺擺來到了自建房,肉雞屁股似的禿頭頂上閃耀著陽光,好像是個挺大的人物。

“還是那個周勺子吧。”開始香捧沒怎么上心。她背對著叢主席。上次事后,她還尷尬著,不敢正臉看叢主席。

“周勺子?人家周勺子早就結婚了,在農村找的。現在男的好找,你們女的不好找,我告訴你,兄弟媳婦?!眳仓飨€是那副花眉吊嘴模樣。

于是香捧又敢抬頭看叢主席了。春天真是個美妙的季節,又度過一個嚴冬的香捧,就像從花窖里端出來的一盆月季,在陽光和春風里,又水水靈靈的了。

叢主席說出個人來,香捧一愣:“董林?董林他……”

董林受了留礦察看二年處分后,工資開百分之八十,媳婦本來就看不上他是個下井的,于是就坡下驢,一翅子飛到南方去了,上個月寄來了離婚協議書。

“等孩子回來,我得問問孩子……”香捧沒再說井下的不找。

“媽,你真偉大!”濤濤麗麗回來一聽,樂得跳了起來。

“孩子沒意見……”第二天香捧對叢主席說。

“孩子沒意見,你呢?這你可得給我打個鳴聽聽!”叢主席抬高了嗓門。

香捧扭過臉去,好像笑了。一直沒再上班,天天在家閑著,臉養得白白的。

“嫁給董林,也別覺咋回事似的,你還是我兄弟媳婦……”叢主席說。

但是香捧要當面和董林淡—談。董林又去劈劈柴的時候,香捧把他叫進了屋,說叢主席說的事,董林說叢主席也找他了……濤濤麗麗趴窗戶往里看。

“這一陣子,我有些事……”香捧囁嚅道。

“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董林躲開了她的眼睛。

“你再想想,我那些事……挺、挺那啥的呢……”香捧的聲音低下去。

“我都聽說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倍制铰曥o氣。

“我有個條件,你聽聽,行就行,不行,咱就不用往下談了。”

董林讓她說條件,她說濤濤麗麗她得帶著,你的孩子也可以領過來。董林挺干脆,說這算啥條件,你不帶著,我也得讓你帶,要不然,我還是人嗎?

“我這也老了,比你大三歲呢。香捧低下頭,笑了。

“人家不說嘛,‘女大三,抱金磚’哪。”董林也笑了。

“噢噢噢……”濤濤麗麗在窗外起著哄跑了。

事就這樣定了。也沒啥準備的,事說辦就辦。關于那那筆撫恤金,這回香捧也丑話說在了前頭,董林表示理解,還拿來一萬存了進去。董林的孩子是個女兒,愿意跟爺爺奶奶住,就讓她先在那頭住著。香捧和董林商量,把新家安在香捧這頭,找井口叢主席他們吃頓飯,婚就等于結了。

跟叢主席—說,叢主席說那不行,你們兩個這事不一般,咱們書記井長說了,你們的事,咱們井口辦,你們就啥也別管了,就等著到時候去那角吧。

消息傳開,很多人都到叢主席那寫禮,多得超出預料。董林他們隊,上到書記隊長,下到開溜子放煤的,一個人不少,而且禮都不薄。叢主席寫著禮賬,說:“這是叢貴山人緣好呢,還是董林人緣好?我也弄不清了……”

礦長到井口檢查安全,知道了這件事,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先寫上一筆空前的大禮,尋恩尋思,問婚宴在哪和安排的,叢主席說了個地方,礦長說:“就別上街里了,回去我告訴礦機關食堂,讓他們辦,給他們免費?!?/p>

消息很快在全礦傳開,很多人都說礦長這事辦得地道。

日子說到就到了。礦機關食堂熱鬧得像過節。去的人都問,誰管賬呢?意思是想送點禮金,誰給記一下。香捧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直說免了免了。人們說免了可不行,一看叢主席也在,就公推叢主席做賬房先生。叢主席推辭不掉,便擺下張桌子坐下,先命人去找紙墨。于是人們都到叢主席那里寫禮,去的人是超常規的多,多得超出預料。董林他們隊,上到書記隊長,下到開溜子放煤的,一個人不少,而且禮都不薄。叢主席寫著禮賬,說:“這是叢貴山人緣好呢,還是薰林人緣好?我也弄不清了……”

潔白的楊花柳絮映襯著紅紅的囍字。暴烈的鞭炮引爆了人們的說笑。烈性白酒醉紅了一張張笑臉。

來喝他們喜酒的人,都有一種挺輕松的感覺,好像—直扛著,們艮重很重的東西,這回一下子放下了,忍不住長長地出了口氣,酒也就喝得特別酣暢。

濤濤嘴里含著母親和董叔叔的喜糖。這桌看看,那桌轉轉。叢主席指著他,對礦長說,這就是叢貴山的兒子,差點給開除了。礦長把濤濤叫到身邊,麗麗也跑了過來,礦長一胳膊摟著斗個說:“你告訴他們,就說我說的,看他們誰敢開除叢貴山的孩子!”

叢主席說:“這倆孩子,不是攤上個好媽,早就離散了?!?/p>

礦長說:“這衣香捧的事兒,我都聽說了。這些年,咱們全靠這些工亡家屬,收攏著咱們那些工亡職工的孩子們哪……”

香捧董林兩個一桌桌敬酒,躬鞠得不能再低。

“往后,別再哭我了……”礦長笑著,接過香捧敬上的酒,一飲而盡。

“兄弟媳婦,董林,祝你們白頭偕老……”叢主席也把酒喝了。

劉素改緊挨香捧坐著。劉素改有兩個門牙讓人打剩一半,還沒去補,說話捂嘴,笑也捂嘴。

晚上,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香捧捏弄著衣扣遲遲不解:

“要是還讓你放警戒,你可別再亂跑了……”

“我再也不亂跑了……”

“干活得機機靈靈的,掌住眼神……”

“干活機機靈靈的,掌住眼神……”

香捧定定地看著董林,眼睛亮晶晶地閃著淚花,手哆哆嗦嗦,解開了衣扣……不知什么時候,香捧從睡夢中驚醒,猛地坐起來,尖聲大叫:“董林,董林!”

董林一直沒能入睡,連忙答應著,說:“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

香捧直挺挺躺倒。在夢中,下班的時間過了,董林沒有回來。

婚假三天,休了兩天,董林就去上班了?;貋頃r拐過墻角,就遠遠看見香捧站在門口,朝這邊張望。董林心里一緊,腳步一下子慢了下來。

直到現在也是這樣:無論刮風下雨,無論白班黑班,一到董林該回來的時候,香捧就出現在家門口,等待他的身影在墻拐角處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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