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親愛的父親臧克家老人走了。它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味到,什么是這五十五載生命中最大的悲慟。已經半年多了,我依舊不敢回憶老人臨終前那段日子中的許多事和他重病中的面容。因為,那撕肝裂肺、萬箭穿心般的痛,讓我不能自持。我寧可將這段記憶永遠封存。
父愛如天啊!從小到大,父親用他心中那無盡的愛,給了我極大的幸福、歡樂和溫暖,使我品嘗到人世間至深至醇的親情。他為我開啟了知識的大門,締造了童年和少年時代豐富多彩的生活;他用這愛一掃我人生路上的陰霾,為我生命的蒼穹撐起了一片藍天。我沐浴著父愛生活、成長,父愛給我以甘露瓊漿。尤其是,他以他無愧于祖國和人民的一生,以他高尚的精神情操和人格力量,以他終生不渝的那份對于人民和祖國的大愛,震撼著我,成為我人生的楷模。在他生命最后的十多年中,他更以極為熾熱、濃烈和厚重的愛,扶助我走過了生命中最為艱難的歲月。他是帶著對我的無限關愛、惦念和掛牽離去的啊,愛之深,情之切,使我對于父親的永訣痛徹心肺。仰望父愛的晴空,記憶中那刀鑿斧刻似的往事,如昨日般清晰而深情,如海濤一樣生生不息,澎湃洶涌。
幸福成長中的濃敝愛
我是父母的長女,1949年5月降生于北平,他們就用“小平”做了我的名字。由于我是第一個在雙親身邊長大的孩子,全國解放后安定幸福的生活,又給了我們盡享天倫之樂的好環境,因此,在那承歡膝下的日子里,父親對我的愛可想而知。就是到了暮年,他還常常滿懷深情地講起我幼時的種種情景:在友人家作客,他親眼目睹我邁出人生第一步時的驚喜;每天拉著我的小手,風雨無阻地接送我去“珍寶幼兒園”時的溫馨(父親一直記得它的名字和一胖一瘦兩位女教師,還有那個看門、搖鈴的老工人);傍晚時分,父女倆坐在建國門外大青石上看巧云的樂趣;兩次去青島避暑,我們共同在海邊嬉戲的歡欣……父親是從1925年便步入文壇的老作家,由于疼愛又總是把我帶在身邊,于是,陪伴他參加的那些豐富而有益的活動,使我的生活五彩繽紛。正如父親所講,我那時就是他的一條“小尾巴”,常常跟在他身后,出席文朋詩友的聚會聚餐,結識了諸多的文藝界大家,他們的名字,赫赫然閃亮在人們的眼前。在中山公園文人滿座的來今雨軒,在老舍先生花團錦簇的丹柿小院;在勞動人民文化官為讀者簽名留念的活動中;在各色各樣目不暇接的展覽會和博物館;在首都劇場詩歌朗誦會的來賓席里;在與莘莘學子研討文學創作的漫談會上……到處都有我小小的身影,依傍在父親身旁。在這些多彩的活動中,我汲取了多少成長中的營養。父親每每去逛東安市場和新華書店的舊書攤,也總是攜我前往。我的手中,會舉著一串甘美的冰糖葫蘆,跟隨他的腳步在書海中徜徉。那時,我們常常各取所需,滿載而歸。這一天,是我們父女倆共同的節日。當我的小木書架挺大氣地排列在父親大書櫥旁邊的時候,我也帶著興趣和渴求,一步步走進了知識的殿堂。這啟蒙于幼年的對于文學藝術的傾心與熱愛,是父愛這棵參天大樹上結出的一枚甜甜的果實。
父親的愛無所不在。記得我8歲時和妹妹一同患上了“百日咳”,母親照顧僅幾個月大的妹妹,父親擔起了看護我的重責。那時,劇烈的咳嗽使我幾乎夜夜無法平躺著入睡。同樣病弱的父親焦慮萬分,他甚至數夜不眠,讓我靠在他溫暖慈愛的胸膛上進入夢鄉。難熬的通宵里,父親不敢挪動被我壓得發木的腿,惟恐驚醒了熟睡中的小姑娘。病中的我依舊忘不了心愛之物——那香噴噴的花生米,父親怕貪吃的女兒咳嗽時將它嗆入氣管,就不厭其煩地將它們一個個切成碎末。四十七年時光過去,但是,父親身著長衫坐在桌邊,一刀一刀仔細地為我削花生的情景,就在我的眼前;那浸透著父愛的花生啊,令我口齒留香,直到今天……
在那些數也數不清的難忘的日日夜夜,有多少飽含著父愛的故事,無法一一訴說。這一切,不僅使我初嘗了親情的珍貴和溫暖,更開闊了我人生的視野,為我幼小的心靈和童蒙的雙眼,展示了一個多么美好和絢麗的世界。這潛移默化的巨大影響,陶冶了我整個生命和人生。
父親是從舊中國的貧苦農村走出來的人民作家。他終生都心懷著對于祖國和人民忠貞不渝的熱愛。這份大愛,貫穿在他一生的情感、言行和文學創作中。從我的童年開始,父親就自然而然地將這份大愛和許多高尚的品德情操,點點滴滴、綿延不絕地播撒在我的心中(我曾在其他文章中,也寫到過這些往事)。記得小時候,我家居住的出版總署宿舍對面,有個不大的小飯鋪。每天從清晨開始,那兒就擠滿了煤廠工人、進城賣萊的菜農、小販和三輪車夫。父親常帶我去那兒散步,看這些最底層的普通勞動者香甜地吃著大餅,捧著個粗瓷海碗,津津有味、“咂咂”作響地喝著豆汁。望著他們粗獷黝黑的臉和一雙勞動的大手,父親總是對我講起他們的勤懇和淳樸,他們的勞作和生活。那一個個小故事,使我從心底對他們產生了深深的敬意。在父親送我去幼兒園的路上,有一座煤廠。工人們在嗆人的粉塵中忙碌的身影,他們沾滿了煤灰的黑色的身軀,他們有力地搖動煤篩的臂膀和身上淌下的熱汗,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親總是著意地拉著我在那里站上一會兒,向我講解諸如臟與凈、美與丑這類寓含深意的道理,使我逐步懂得了不少人生真諦。我漸漸長大以后才知道,出身于沒落地主家庭的父親,從小就在窮孩子堆里長大,風里雨里泥里土里,他是立足于貧苦大眾之中的一員。從父親拿起筆的那天起,他就在為他們吶喊,為他們歌唱,為他們的光明與解放奮斗了一生。父親在他生命的一言一行中,將這情這愛傳授給了我。在我走過的人生路上,曾經當過屯墾戍邊的兵團戰士,與農民并肩生活、勞動的插隊知青,晝夜在轟鳴的機器旁三班倒的紡織工人,我問心無愧地度過了這些難忘的歲月,因為,父親多年來的言傳身教,就亮在我的心中。
父親是詩人,在我的腦海中,不僅牢記:了他的《老馬》《有的人》《老黃牛》《抒懷》等諸多新、舊體的詩歌名作,還躍動著與我的童年密切相連的兩著小詩《巧云》和《你看你這個小姑娘》。它們駐足在我的記憶里,已經有近半個世紀的時光。
《巧云》誕生于1957年末,我8歲。那時,父親總是從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時間,與我盡享天倫之樂。最令我們父女難忘的,莫過于每天傍晚,并肩坐在建國門外護城河邊的大青石上,欣賞天邊的巧云了。那是父親一天中最為閑暇的討光,他牽著我的小手,優哉游哉地向城外走去。這時,澄澈潔凈的東方天際,常常飄動著朵朵白云;西邊滿天的晚霞,會為它們鑲上彩色的花邊。這些變幻無窮的云朵,是我和父親永遠也談不憲的話題。坐在大青石上,我們爭搶著為云朵不時變化出的形狀起名字,父女倆的歡笑和每有新發現時的驚嘆,隨著靜靜流淌的護城河水,漂得很遠很遠。父親疼愛地看著我如花的笑靨,幸福和歡樂掛在他的臉上。他還會根據我的想象和發現,講上一兩個與此相關的小故事,年幼的我,常常陶醉在這美景和故事里流連忘返。這幅大青石上父女比肩看巧云的圖畫,就這樣永遠定格在父親和我的記憶中。
于是,父親據此寫成的小詩《巧云》問世了:
傍晚,走出城門,
坐在河邊的青石上,
我和我的小女孩,
并肩看巧云。
她的眼長在天上。
她在創造,她在發現:
呵,大煙囪,呵,拖拉機,呵,軍艦……
她歡呼這天空里的奇觀。
絕早,我獨個兒來到原來的地方,
太陽還沒有露面,
東方的半壁一片明麗,
它昭示殺了光明白晝的開始。
一支又一支煙囪,
一座又一座高樓的巨影,
這景象多么動人——
這大地上扎了根的巧云。
童年的“小女孩”,曾因父親第一次“為她”寫了詩而無比歡欣。當女孩長大,真正讀懂這首詩的時候,我知道了,親身經歷了舊與新兩個時代的父親,不僅用樸素生動的語言,描繪出我們父女共享歡樂時的畫面,他更是在為我們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盛景,由嚷地歡呼和歌唱。在他的心中,中國的未來,永遠是“光明的白晝”,他祈望天上的美景,早日展現在眼前。女兒的眼睛在天上,父親的目光在人間。這首小詩的意義,已經超出父女間情感的單純描寫,而具有了更加深刻的內涵。父愛和對祖國美好未來的贊頌與企盼,那樣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我從這更為博大的愛中,學到了多少東西。
還有那首《你看你這個小姑娘》。1958年初,為了將建國門外一大片舊時的墳地和又臟又臭的葦塘,改建成嶄新的人工湖公園,我們那片的居民,掀起了一場群眾性義務勞動的熱潮。當時正在病中的父親,和數百位義務勞動者一起,投入到舊貌換新顏的熱火朝天的勞動中。工間休息,他還激情洋溢地為大家朗讀專門為此’而作的詩篇《建國門外人工湖》和《親親熱熱為挖湖忙》。父親對于勞動的忘我與熱愛,融入普通群眾中那種如魚得水般的情感上的歡暢和愉悅,以及我從未見到過的宏大的勞動場面,深深地吸引和感染著不到10歲的我,于是,每天放學一丟下書包,我便叫著喊著要和父親一塊兒去勞動。對于我的請戰,父親既欣喜又鼓勵。你看,在工地上,我干勁十足、毫無懼色地撿出成堆的葦根和不時露出地面的白骨,有時甚至和父親搶著掄鎬揮鍬,真要和大人們一試高低。滿頭大汗的父親,看著愛女置身子熱氣騰騰的勞動大軍中十分高興,并且被我爭搶著上陣的稚態和高昂的勞動熱情深深打動,很快就寫出了這首情趣盎然、朗朗上口的小詩《你看你這個小姑娘》:
你看你這個小姑娘,
委委屈屈小模樣,
小辮像搖貨郎鼓,
蹦著跳著要出莊。
眼皮包著兩汪淚,
嘴角拴住個小綿羊,
委委屈屈小模樣,
你看你這個小姑娘。
是要買糖果沒遂心愿?
是看中了什么花衣裳?
是和要好的同學鬧翻了臉?
請問你這個小姑娘。
不是為了這,也不是為了那,
發急只為了事兒一樁:
她要到人工湖上去挖土,
媽媽說:“镢頭的桿兒比你長。”
短短16行詩,父親用滿含贊賞、疼愛的筆,將一個個子小小卻一心要去參加勞動的小姑娘,在愿望受阻后那焦急委屈的樣子,活靈活現地送到了人們眼前。我十分喜歡這首以我為模特的小詩,它曾作為我的保留節目,為許多客人聲情并茂地表演過。后來,當我在一些少兒詩歌朗誦會上,聽著名演員朗誦它的時候,心中確有幾分驕傲和自豪。因為,父親描寫的決不僅只我一個人,他歌頌了新中國熱愛勞動、熱愛祖國的一代新苗。他們愿意用自己的雙手,把大地裝扮得更加美好。
這兩首小詩并不是父親的名篇和代表作,誕生的年代也已久遠,但它們對我的啟迪和教育,卻令我至今銘記。因為,這不僅是我童年生活寶貴而真實的記錄,更是父親為祖國和新一代少年兒童唱出的歌。這字里行間飽蘸著愛的詩作,呈現著他一生不變的思想與情感,引導著我要和父親一樣,永遠懷揣著一顆深切期盼祖國繁榮強大并且愿為之奉獻汗水和熱血的赤心。
我生命的“大保護神”
歲月,在人生年輪的厚積中逝去;親情,在我的生命中愈發顯示出它的難能可貴和感人的溫暖。因為,人的命運是莫測的,生活,有時會在你面前驀然變臉。誰也不會想到,曾經有過幸福往昔和健康體魄的我,會從三十多歲開始,就歷經了小家庭破裂、女兒多病,接著自己又先后被多種疾病纏身,十年前,不得不離開了鐘愛的編輯工作和健康人的生活軌道,走上了坎坷艱難的生活旅程。
那是怎樣痛苦的歲月啊!記得在頸椎病嚴重發作的日子里,我一連數月躺在床上,頭一動都不能動,就連去醫院看病,也要靠人抬著擔架送上急救車。身受的病痛和精神上的折磨,使一向堅強樂觀的我,不禁以淚洗面:難道就這樣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
年已九旬的父親看到心愛的女兒遭此厄運,真是寢食難安,心痛萬分。他和同樣焦慮的母親,立即將我和我的女兒接到身邊,兩位老人要用他們心中永遠不變的愛,為我的生命支撐起一片充滿希望和光明的藍天。
這十多年間,是父親步入暮年;正該兒女們床頭盡孝的時候;而我,卻依然需要年邁雙親各方面的扶助和照料。他們不僅從情感、生活和經濟上,無微不至地關懷我,更給予栽精神上的極大鼓舞。我臥病在床的那些日子里,父親每天清晨外出散步歸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輕輕地推開我的房門,仔細詢問我的情況,那種急切地盼望女兒早日康復的殷殷深情,寫滿他已蒼老的慈愛的臉。他以自己積數十年體驗總結,出的有益于健康的四句歌訣,給我打氣。多少次,他用帶著山東味的語調,對我吟誦道:“思想大門洞開,情緒輕松愉快,鍛煉、營養、藥物,健康恢復快哉!”他還對我講起青年時代,由于思想解除負擔從而戰勝疾病的故事,讓我從中汲取有益的經驗和力量的源泉。那時,老人幾乎每天都為我拿來親手削好的水果和各種點心,精心地放在我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又囑咐保姆多做些有營養或是我愛吃的飯菜,讓久臥病榻的女兒趕快強壯起來。他教我如何在床上活動手腳鍛煉身體,又將近期發生的國內外大事細細地講給我聽。他還多次說到要向我學習,學習我與疾病斗爭的頑強意志和精神。當我病情稍有好轉,自己從來不用手杖,并且在文章中稱:“我不服老,沒法給‘扶老’(指手杖)派個用場”的父親,仔細地從友人們送他的“扶老”中,挑選了一支寫滿各種形體的“壽”字的手杖,滿懷期望地送到我的床前,盼望我早日站立起來,扶杖而行……父親掏出了心中全部的愛,傾注在我的身上。他是在用他所能表達的一切方式,來詮釋希冀女兒早日康復的那份心愿啊!
2001年3月中旬,我住入北醫三院,面對風險大又前途未卜的頸椎手術,心中難免忐忑不安。21日清晨,就在我即將被推入手術室的時刻,年過八旬的母親,為我送來了96歲老父親剛剛寫好的親筆信:
我親愛的大女兒——小平!!你身在醫院,爸爸的心在你身旁,大希望,你不要緊張,放開心。我,你,好緊張,對健康不利。放開,多想高興的事,想想,你的病一好,又可以提起筆管,寫美麗動人的作品。你的一些文章,成為名作(如《初戀》),想想這一些,心境就舒坦了。以爸爸為例,我把心放得很輕松,昨天,前天,一連兩個下午全下到院子里,心曠神樂,晚上還看電視,“暈眩”也完全好了。你聽話,學學爸爸,病會好得快。把緊張的心一定放開,一家親人,全希望你一時受點苦,病一定會好快些。媽媽是你的大保護神!爸爸也是!好孩子,聽話!
爸爸囑
2001.3.21.晨
兩頁信箋,浸透著令我動容的天高,地厚般的父愛深情!它強烈地震撼著我的情感和心靈。年邁的父親說得多好啊!已近百歲的他和 82歲的母親,是我人生的“大保護神”!有了這人世間永恒不變的最為寶貴的親情,有了父愛和母愛的佑護和輔佐,我還有什么理由不鼓起生命的風帆,去迎擊命運的挑戰?!
是啊,最親愛的慈父是我生命的“大保護神”,每念及這句話,淚眼朦朧中,父親的遺像在素潔的花叢中對我展露著笑顏。我怎能忘卻,在我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有他的愛和身影相隨相伴。
記得文革期間的1969年8月下旬,我即將離開親人和故鄉,奔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正在“牛棚”被監督勞動的父親,每逢周末才能回家一次。他難過地告訴我,請假的申請未被批準,一向疼愛我的他無法為我送行。難舍的親情和對于全家人的未來茫然莫測的心緒,使我在離別之時的萬端感受中,陡然增加了對于雙親的情感和依戀,父親的話,令20歲的我傷心難言。
然而,8月26日上午我即將邁出家門的那一刻,氣喘吁吁的父親赫然出現在我眼前,二十年的愛,使他無法忍受沒有送行的別離。驚喜之中,我一下子跑過去抱住了他的臂膀,一股熱淚迷蒙了我的雙眼。父親執意為我拿著沉重的手提包,仿佛這是分離前他能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在燈市口同福夾道通往集合地點的胡同口,我們父女做了最后的告別。因為,當天清晨經過再三懇請才被準假一個半小時的父親,沒有更多的時間與我話別。相對無言啊,父親的手和我的手緊緊相握,久久不愿分手。從此天各一方的父女,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回頭再回頭,我幾乎是一步一停地轉身向父親揮著手,只見巳年過65歲的父親一直站在那兒,夏季的熱風掀動了他灰白色短衫的衣角,瘦削的臉上,堆滿依依難舍的深情。他也一下一下地向前揮動手臂,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在叮囑我:“去吧,去吧,去開創人生新的天地,新的生活!”我的淚水一下子像決堤的江水奔涌而出。雖然那段歲月早巳逝去,但是,父親的身影和那揮動的手,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間。
在我遠離父母,身處黑龍江兵團、河北農村插隊和石家莊紡織廠的八年中,不時收到父親的家書。每封信的字里行間,都充滿了摯愛、關切、思念和掛牽。1974年5月,在即將年滿25歲的時候,我在兵團加入了共青團。父親在來信中欣喜地寫道:“你23號的信,28號到,我讀了六七遍,極為高興。媽媽、蘇伊也為之心情愉快。二個五歲,還力爭入團,這精神大好!”知道我在夏季水利會戰中表現出色,他叮囑我:“接你信,知開土方超額甚多,極累。努力工作當然好,但要量力而行,不能憑一時的勁頭。活是長期的,決不可以天天以突擊精神從事,這樣,可以持久,可以不至損害健康,切記!”聽說兵團試行“工分制”,父親諄諄告誡說:“你們改工分制,組織上如此決定,自有道理。干革命,做工作,不是為‘工分’,你要努力為之,不要爭工分。”1974年我所在的連隊遭遇特大雹災,父親一連在多封來信中提及此事,遠在千里外的老人,“心中為此甚為難過”……記得有一年連隊指導員到首都公干,當時因勞累過度突發嚴重心臟病,從干校返京治病的父親,已年近70歲。他帶病親自請指導員吃了飯,致使這位年輕的連干部,感動得一再向我講起老人的熱情與好客。我懂得,雖然熱情好客是父親的天性,但是,他更是為了遠方的女兒才這樣忘我地抱病支撐。2001年,在準備為父親編全集的時候,我帶病整理了父親多年來的舊信。在翻看這些紙張已經有些發黃的信件時,我觸摸到了父親當年為我而搏動的那顆愛心,更清晰地知道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先是為了大齡的我能調得離家近一些,后來是為了我的婚姻問題,父親真是操碎了心。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平生極少開口麻煩別人。在他的晚年,每逢春節,中央統戰部、中國作協和全國文聯,都有人來拜年,詢問父親有什么需要幫助解決的困難。老人每次都事先三令五申地告誡我們,不要給組織上添任何麻煩。但是,為了我,他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卻向一些友人甚而是原本素不相識的人,寫了求助的信件。為了我啊,他破了人生的慣例。正是由于父親和母親不懈的努力,我才輾轉地從黑龍江兵團、河北農村插隊、石家莊紡織廠,最后回到了故鄉北京。我深知,父親提筆寫這些信的時候,心中一定充滿了摯愛,因為,那筆下流淌出的,是對女兒深切的關心和感人的真情。
父親是我生命的“大保護神”,在我1995年重病后的十年中,他以極為欣喜的目光,注視著我的每一點進步。他看到,我循著父母的教誨和期待,仰承親情的支撐和溫暖,以樂觀堅強的精神,與病魔斗爭,最終站立了起來,不僅慢慢地生活可以自理,而且如父母所期望的,又拿起了筆,用這種與疾病和命運抗爭的特殊方式,寫出了一些受到好評的文學作品。在這個并不短暫的過程中,暮年的父親給了我多少巨大的鼓勵和支持。有多少次,我將文章的初稿請他過目,老人中肯的意見和建議,給了我不少靈感和啟迪。文章發表后,他不僅每文必讀,而且馬上就會給我打來電話、捎來書信,有時甚至就在文章旁邊寫上評語。他用這些多是鼓勵的話勉勵我堅持寫作。即使后來父親因老年性白內障無法親自閱讀了,也讓我把內容大聲地講給他聽。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令我萬分感動的情景:年邁的父親躺在病床上,舉著放大鏡,吃力地一字一句地讀我的作品,用已經顫抖的筆跡寫他的意見。這是已經九十多歲的老人啊!我的大嫂特意將這感人的畫面攝入了鏡頭。這被永遠定格的瞬間,是父愛情深的佐證和人生的紀念。
父親是我生命的“大保護神”,這許多年來,沒有他和母親經濟上源源不斷的固定資助,我和女兒不會這樣衣食無憂地生活到今天。每次去看父親,,他回回必問的,就是我在經濟上有什么困難;臨分別前,他總會從枕頭底下掏出事先早已準備好的錢,塞在我手中,就連我因病不能步行來回打的的20元,也清清楚楚地加在里邊。見到我再三推辭,他便假裝生氣地板起臉;當我感動地收下,他會馬上展開一臉笑顏。早巳成人本應供養侍奉雙親的我,還要操心一生的年邁雙親的援助,這錢,令我心中倍感痛苦煎熬,愧疚難安。這一生都沒有絲毫改變的愛一直延續到他臨終之前。當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住入協和醫院,重病使他無法開口清楚地表達他的意愿,即使這樣一見到我,他還每每示意母親給我生活上的支援……
我的女兒菁菁說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上高中、讀大學,幾乎每次都是剛剛放寒、暑假,外公外婆就早早地為她準備好了新學期的學費;尤其是2002年初秋,新學年即將開始的一天,因病有時說話巳吐字不清的97歲的外公,躺在臥室的病榻上,拉著正在上大學的她的手,那樣用力而清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講出的那句話:“好好學習!經濟上不用擔心,外公就是你的銀行!”這催人淚下的話語和老人臉上浮現,出的極度關切的深情,令我們母女將這一刻深深地鐫刻于心。我親愛的父親去世后,一向不好表露情感又身體不好的菁菁,是哭得最厲害的人……
父親是我生命的“大保護神”,最親愛的父親啊,我知道,您是帶著對我的摯愛和牽掛離去的!在您生前,有多少次,一談起我的未來,您是那樣憂心忡忡,放心不下。在我攙扶您散步的時候,您曾多次無限關切與,疼愛地叮囑我,要努力去爭取光明的未來。您說您已經不止一次地囑托我的母親和兄妹,今后多多照顧和關心我。您更是用心良苦地多次囑咐我的女兒:今后找愛人一定要找孝順的,要和母親一起生活……父愛如天啊!望著您憂慮而、掛牽的面容,聽著您甚而是哽咽難言的話語和叮嚀,\這一切,強烈地震撼著我的心魄!我最親愛的父親啊,在您病重的日日夜夜,我曾無數次虔誠地雙手合十向上蒼祈禱,我愿用自己的身體,承擔您的病痛;我愿減少自己的壽命,來延長您充滿愛的一生!在即將和您永訣的時刻;我緊緊拉著您的手,眼含無盡的淚水,大聲向您重復那句曾經說過許多次的話:“爸爸,您放心吧,我和菁菁生活得很好,您放心吧,敢心吧……”
我最親愛的父親呀,您在天堂聽到了嗎?!
如天的父愛永遠駐足在我的生命中
我最親愛的父親走了。在這似乎永遠也走不出的徹骨的劇痛中,在對樁樁件件數不清的往事的回憶里,在先數人們對他的感動人心的懷念面前,我得以重新回顧和認識了父親的人生。
生我養我育我的父親,給了我如天的父愛,這愛,是他胸中大愛的支流和縮影。在中國百年的歷史風云里,在艱苦曲折甚而是隨時犧牲個人生命的革命斗爭中,父親是沖鋒在前的永遠的戰士;就是對于痛苦難忍、生死攸關的疾病和死亡, 99歲的父親也在生命的陣地上,極其頑強堅韌地戰斗到最后一分鐘!他懷揣那份對于人民、民族和祖國的大愛,至死不渝。當病危之時的父親,聽前去探望的劉云山同志,用祖國安定人民幸福告慰他的時候,那樣病弱幾近昏迷的父親,吃力地舉起右手,向人們高高地豎起了大拇指!父親生前留下妁將自己的部分骨灰,撒在故鄉他一生深愛的貧苦農民“老哥哥”、“六機匠”墳邊,要與勞動大眾永遠相守的遺愿,都那樣強烈地震撼著我的心靈!父親在如天的父愛中,給我留下了多少人生的財富,它們多得計數不清:除了他胸中那份令我感動終生的大愛,父親那善良正直、真誠質樸和熱情如火的天性,他那清純澄澈、汰去了塵垢雜質、物欲俗念的心靈與境界,他一生中對于信仰百折不撓甚而犧牲個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不懈追求,他對于文學事業的忠貞執著和對工作極端認真負責的精神,他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堅定樂觀的生活態度,他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樂于助人和視友情如生命的品格,他心懷世界、胸襟廣闊和淡泊名利與享受的品德,他“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的活到老、學到老、工作到老的干勁,他那“我,/一團火,/灼人,也將自焚”的燃燒自己、溫暖他人的人生信條……無一不深深地感動著我,感染著我,震撼著我。這種源自父親人生的無窮的動力,促使我在如天父愛的恩澤中,從生命的最深處進發出一種力量和渴求:我要學著父親的樣子,去做一個平凡而偉大的人!是啊,這才是父親給予我的那份大愛的精髓所在!
那如天的父愛,將永遠駐足在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