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二、在技術創新與擴散過程中,制度和社會條件也許比技術本身更重要
(一)英國的制度和社會條件對技術發展的影響
自17世紀四五十年代算起,英國花了一個多世紀時間消化了由資產階級革命所引起的經濟、社會和政治變革,開始工業化;接著又花了大約一百年時間,在1850年前后初步實現了工業化,成為世界上第一個進入現代社會的國家;隨后,再經過1870—1914年間的四五十年的發展,完全實現了現代意義上的工業化。在英國工業化過程中的經濟與政治兩大領域里,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相交鋒時,個人利益往往占上風。英國人的價值觀和社會制度決定了他們對經濟發展采取了比較放任的態度。在英國資本家中流行的看法是:國家的繁榮依賴于企業家的個人熱忱,而非仰仗國家的發展政策。19世紀40年代,議會通過了一項幾乎沒有任何限制的自由貿易政策,該政策一直奉行到1931年。但這也不是絕對的。英國出于自身的利益需要,也不時實行限制自由貿易,控制進出口,禁止機器和人才外流等政策措施。所有這一切總的看來,似乎是適應當時的英國國情的。在這一歷史時期中,英國經濟政策演化的趨勢是很清晰的,人們把政策與政府不是看作一回事:政策傾向于為市場體系承擔更多的責任,而政府是朝向退出經濟的方向發展的,但是政策每個方面的變化都含有強烈的實用主義因素。而德國的經濟學家們對亞當·斯密所宣揚的對個人財富的無限追求最終將為大眾利益服務的論調持懷疑態度。他們不相信無序的決定會自動生成優良的經濟秩序。德國人認為必須建立“人為秩序”。這種認識對德國資本主義后來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深刻影響。
對于英國的具體經濟制度與政策而言,首先應該提及的是金融改革。1694年成立的、后來成為國家銀行的英格蘭銀行,起先是一家由倫敦金融巨頭合建的私人銀行,它負責向政府貸款,幫助買賣政府債券。整個英國金融機構和信用體系發展較早。從17世紀90年代起,個人和工商業者與團體就可以通過倫敦證券交易所買賣股票和債券。其他金融改革包括抵押、期票以及匯票。英國所建立的充滿生機活力、行之有效的公私信用體系使之成為18世紀歐洲金融最發達的國家,為工業革命提供了相當部分的資本。
早期就形成統一的國內市場,對英國工業化影響巨大。從18世紀60年代起,開挖運河網,興建收費道路,1830年第一條鐵路正式通車后英國進入了現代運輸時代,取消了各地之間的關稅,沒有國內關稅壁壘和封建稅收使英國創造出了歐洲最大的同質市場,促進了工業的發展。
勞動力供應問題和工廠制度對英國工業化也起了不小作用。機器和新技術本身并不構成工業革命,它們意味著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意味著生產要素的相對重要性從勞動力向資本的轉移。這個工業革命過程,既是指生產的轉變,也是指組織的轉變。在這里,勞動力供應與工廠制度在整個經濟變動模式中據有重要地位。長期以來,一些歷史學家認為,英國的圈地運動徹底消除了佃農和小農,并將他們趕進了工廠。后來的某些經驗研究質疑了這種假說。有資料表明,與圈地運動相聯系的農業革命增加了對農場勞動力的需求,圈地運動最嚴重的地區實際上居民人口增加幅度最大。從1750年到1830年,英國的農業縣居民人數翻了一番。這種質疑是否有理還有待討論。但是無論如何,史料可以證明,在18世紀,英國勞動力的成本是比較高的,并且不斷上漲。這對創新和技術進步是個刺激因素。18世紀中期以后,英國勞動力供應有了大幅度的增長。這些勞動力首先來自因人口的迅速增長而在農村地區產生的剩余勞動力,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進入了新興城市;其次是蘇格蘭與愛爾蘭向英格蘭輸送了剩余人口;最后是被紡織機械化排擠出來的手工紡織工人。總之,勞動力稀缺曾鼓勵18世紀上半葉英國的資本深化,即資本集約化經營;而更為充裕的勞動力供應則促進了隨后的幾十年中的資本泛化,即擴大投資范圍以吸納更多的勞動力。與工人和工廠本身日益增加相聯系,人們既不宜把工廠制度描繪成含有災難性的大潮流,也不宜將其視為對傳統秩序的微不足道的輕微侵蝕。工廠較之其他組織形式的制造業促進了更高的投資率,因而導致了更高的經濟增長率。這部分地是由于資本密集的結果:依靠機器為生的人,較之依靠廉價的農村勞動力為生的分包制商人,更可能對機械改良感興趣。總的說來,工廠筑起了一座通向發明與創新的橋梁。而這種現代意義上的工廠制度首先盛行在英國。
英國和德國的“社會問題”都是在19世紀八九十年代“才被發現”的,當時它們的工業化正進入即將最終完成的關鍵時期,社會矛盾日益激化,尤其是工人階級出現了“不穩定狀態”。在英國,保守黨人、自由黨人以及新興的工黨都日益清楚地認識到,該是告別僅向窮人提供最低限度的“濟貧”之類施舍的時代了,政府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全面承擔起整個社會福利的責任。這可從英國社會立法的進程中看出來:1813—1814年,廢除了《勞動法》,政府由此放棄了由它決定工資的傳統做法;1833年,《工廠法》規定建立檢查員制度,制定了有關通風、溫度和工作時間等規則;1847年,立法規定了每日工作時間不得超過10小時,對婦女兒童實行了保護性限制;1867年,熟練技工開始擁有公民權,并利用此權力通過了《雇主和雇工法》,使二者在公民活動中擁有同樣的地位;1884年,2/3成年男子擁有了選舉權;1905年,《失業工人法》授權地方當局采取創造就業機會的措施;1909年,《勞工流動法》開始尋找改善勞動市場的方法;1911年,《國家保險法》為失業工人提供救濟金;1912年,對煤礦工人實行最低工資制度等等,這些立法對英國后來的社會發展與穩定也起著重要作用。
英國和德國的工業化還都是在國內政治中地主貴族唱主角(至少是其勢力極為強大)的情況下實現的。在英國,直至1873年,這些大家族與富有豪紳還占著英國土地的79%。英國人在經濟、政治、社會上的平等地位并未隨著第一次工業革命的到來而到來。但這并未嚴重影響工業化進程。原因首先是,英國政治畢竟在緩慢進步,改革是漸進的。1832年第一個改革法頒布實施后,工業家開始有效地直接參與政治,從此,資產階級勢力影響日益增長,地主貴族則逐漸式微,其他公民的權力也在增加。1831年,在英國1400萬人口中,只有50萬人有選舉權;1867年,通過改革之后,有選舉權的人數增加到220萬;1884年,進一步拓寬選舉權范圍,人數增至500萬;1918年,按照人民代表法,所有年齡超過21歲的男子和年齡超過30歲的婦女都獲得了選舉權,使選民增加了3倍,人數達到2000萬。其次,在土地所有制結構方面,英國經過圈地和解除租約運動解決了土地支離破碎、公共牧場和掠奪性地耕作等問題,在此基礎上出現的企業主是租地資本家,而原先的耕種者已被解除租約,重新聚集為工資勞動者。英國的這種大農場,與德國東部大規模農業中的企業家就是“領主”、耕種者淪為“農奴”相比,對工業化相對有利;更勝于法國的小農經濟和南歐的分成制佃戶。此外,在英國的農場主和德國的容克大地主中頗有一些人也對經營工商業感興趣。
(二)德國的制度條件和社會政策,是促成德國成為歐洲第二次工業革命主導國家的重要因素
在經濟指導思想方面,在自1815年開始的一個世紀中,德國經濟和社會政策的調節力度逐漸增強,調節范圍逐漸擴大,而且具有高度連續性。在德國,政府很少按照“自由放任”的意義讓經濟完全自行運行;同樣,政府也很少人為地故意操縱。德國政策從未試圖去影響總體經濟結構、增長和就業,因為這類經濟思想本身,直到20世紀20年代才慢慢地出現在經濟理論之中。在技術領域也是如此。德國的技術成就主要是企業家們和社會人才自己所創造的業績。
在市場問題上,德國工業在致力于開拓國外市場的同時,首先在統一的國內市場競爭中獲得了勝利。關稅同盟成立于1834年1月,由18個德意志邦國組成,人口2300萬,一直維持到1865年。關稅同盟和鐵路建設同時發生在19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它們對德國工業化發展的重要性不應低估,主要是從市場需求的角度刺激了技術進步。
德國的工業政策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在工業化初期,德國采取多種手段促進手工業和工業發展,雖然工業是自發擴張的,但這些工業促進政策也發揮了作用。其具體做法包括:主要是慷慨地對制造業許可證的申請予以批準;幫助獲取技術、管理知識和進口機器設備。為此,有人雇傭當地間諜、出國考察技術、派遣專業人員出國學習、舉辦展覽會、走私、傳播信息資料、建立專業性和實際操作性都很強的機構(例如官方的普魯士技術委員會和私人的工業促進會)等等。1870年以后,德國在新興制造業領域具有明顯優勢。盡管英國人曾指責德國人賣“假冒”英國產品,抱怨德國人“盜竊英國的貿易秘密”,但德國的技術成就主要立足于自己的創造發明是無可否認的。從19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德國政府的首要任務不再是促進工業自身,而是減少工業發展所帶來的社會負面效應。
德國實現工業化所依靠的一個決定因素是其深厚的工藝技術傳統。它不僅使新技術的傳播變得更為迅速,而且使生產和經營管理變得非常容易。熟練工人頗以自己的精湛技術為榮,這些人被公認為是勞動者中的精華。與此相聯系的另一個決定因素是完善的教育體制。這個體制提供了從小學到職業學校、從工藝學校到大學的求學機會。在工藝學院里,應用研究與理論教育被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德國人實踐了俾斯麥的名言:“有學校的國家才有未來”。教育培訓得到了國家財政的有力支持:1820—1866年,政府財政支出中就有4—5%用于文教事業;1881年增至17.7%,1913年達19.1%。
在經濟結構方面,德國在相當長時期內容忍國內“二元經濟”的存在,即德國經濟呈現出先進部門與落后部門的鮮明對比。1891—1896年,德國仍有39%的人口依靠農業為生(也有史料說,直至19世紀末德國農業人口仍超過工業人口),他們的人均收入大約相當于從事工商活動人口平均收入的1/2。
最后,德國較早開始重視社會問題。1871年4月16日的德意志憲法第4條,明確規定了帝國立法負有制定社會經濟政策的主要責任。從那時起,就有了德國社會經濟政策,并由各邦國政策加以補充。與此相聯系,公共財政支出在GDP中所占份額從1881年的10.4%上升到了1913年的15.4%。其中,用于“社會”的開支占公共財政支出的比重從7.7%提高到了15.9%。1891年,普魯士的收入所得稅法規定,高收入者按4%的稅率納稅。即使如此低的稅率,富人們還是千方百計地偷稅漏稅。顯然,通過這種稅收制度難以達到社會公平,社會問題除了通過政府財政之外,還需要有其他系統支撐,如社會保險。德國較早開始社會保險立法,但開始時它并不是出于對人的“社會關愛”,而是出于統治者的內心恐懼——反對迅速發展的工人階級運動。最早建立的3個保險分支機構是:健康保險(1883年)、事故保險(1884年)以及傷殘和養老保險。德國的社會保險事業后來幾經發展完善,對德國社會經濟的長期發展與穩定總的說來起了積極作用。(完)
(作者單位:中國社科院歐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