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許媽媽那一身胖肉是笑出來的,不足15米的身高上堆著八十多公斤的體重,眼睛都被擠成了一條縫。物質緊缺的年代,每個月定量一般只有五兩肉,二兩油。黑市交易的副食昂貴得咬手,許老三家只有她媽在服裝廠工作,每月就三十幾塊錢,要養活三個兒女,還有一個八十開外的小腳老婆婆,絕對是不敢問津黑市交易的。許媽媽從服裝廠下班總背回大捆的衣服半成品來鎖紐洞,那是服裝廠照顧她的計件加工活,雖然一件衣服的紐洞七至九個,每個紐洞要鎖幾十針,每針都要用穿上線又捻過的針挑起洞邊,再將線在針上繞一圈,將針拉出才完成。這樣千針萬線鎖完一件衣服才五分錢,可畢竟五分也是錢,十件就是五角,百件就有五元,總是收入。長時間飛針走線累了,許媽媽就站起來伸一個懶腰,運足氣伸開雙臂“哈!哈!哈!嘎!嘎!嘎!”笑得回腸蕩氣,讓人覺得她的每根神經都在笑,每個關節都笑出了聲音。那笑聲越過幾重院墻,響透幾個院落,讓聽到的人都受感染,愁腸百結的人也會舒展開眉頭,笑著罵道:“這個鬼婆娘累不死,還笑得愣開心。”
史無前例的那陣,文攻武衛鬧騰得工廠機關運行都不正常,不熱衷鬧革命又沒能促生產的人就在院中加入了“男人學木工,女人學裁縫”的時尚潮流。許媽媽有時也把紐洞分給同院的鄰居鎖,可是能堅持干下來的人實在鳳毛麟角。從早到晚不停地干一件枯燥的事,重復兩個簡單的動作,實在乏味。只有許媽媽數年如一日,有點樂此不疲的勁頭。
從鄰居的只言片語中知道,許老三的父親曾是老店員工會的積極分子,昆明解放前就光榮入了黨,當了一個自負盈虧的土雜合作社的頭。那次從四川倒進了一批草鞋和蘆葦席子賣到專縣,確實賺了一把。誰料這是投機倒把的不法行為,幾個發起人因拉干部下水送了勞教,許老爸提著腦袋光榮獲得的黨票沒了,一氣之下決定回農村老家種地去!就和許媽媽商量,面對滿面愁容,一肚子委屈,正二八經與她商量家務大事的丈夫,許媽媽放下手中針線活,站直了身體,吮了一口大碗茶,伸開雙臂:“啊!哈!哈!啊!嘎!嘎!”笑得許老爸,臉上陰一會,晴一會不知所措。
笑夠了的許媽媽,才情深意長看著丈夫說:“老倌想家鄉就回家鄉,到哪里都是吃飯,睡覺,干活,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把眉毛結成疙瘩嗎!嘿嘿!我嘛,不能丟了正二八經的工作不是,等我把三個小的喂到能搶工分再回去。我就先享受上幾回探親假,好嗎?聽人家說久別勝新婚哩,我們也玩他兩年牛郎織女試試。哈哈哈。”
許老爸滿懷委屈,幾天來輾轉反側做出決策,被老婆在笑聲中變得輕如燈草,像泄了氣的皮球,沒了較真的興致,轉身到巷口看人家下象棋去了。沒幾天,真的一個人回老家當社員去了。許媽媽就一個人帶著八十歲的老婆婆和正在上學的許老大和許老二,剛剛學步的許老三在昆明生活。有人說送許老爸回來許媽媽哭紅了眼睛,可是許老大堅決否認:“你媽才哭了哩,我媽的眼睛是蜂窩煤的火跳虱叮紅的。”
傳說許家老婆婆年輕時,有一手挑花刺繡的絕活,如今年老眼花腳又小,什么家務也不能干。每天只惦著一件事,無論早晚,在街道食堂用餐后總不離開,將洗得干干凈凈的大碗往胳肢窩中一夾,守在食堂賣菜飯的窗口寸步不離,一直等到食堂打烊,余菜出售,她第一個把大碗伸進去,不管是青菜蘿卜,還是小瓜洋芋,許奶奶都歡天喜地抬回家,留給鎖紐洞到深夜的許媽媽作夜宵。有時食堂沒有了余菜,許奶奶一臉沮喪回到家,就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似的,許媽媽一看老奶奶臉色就知道緣故,一定會“哈哈哈!嘎!嘎嘎!”一陣大笑,笑得眉飛色舞,引得全家人都忍不住咧開了嘴,許媽媽夸張地拍著胖肚子大聲嚷道:“今天食堂的菜飯打得真多,撐死我了,一頓撐傷,十頓喝不下米湯。老大,拿皮尺來量,這腰圍又撐大了幾公分。”
“我啊,今天吃了兩份包谷糕,太飽了。”還“嗝!”打個大飽嗝。又“哈哈哈!”發出一串笑。她總能讓許奶奶放心地露出笑臉。
許媽媽的笑聲,是小院中的平安鐘,如果幾天聽不見許媽媽笑,就會有人不安地問:“許媽媽這幾天怎么沒笑聲,要出什么事了?!”
有人說許老三家媽,大咧咧,傻乎乎的。可我認為許媽媽一點都不傻,她的笑聲中高深的哲理不是人人能領會。趁著順風船在鮮花和掌聲中白癡都會笑!在艱難困苦中笑得出來的才是笑的行家。多年過去了,我還會時時想念許老三家媽那串串回腸蕩氣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