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不是列亡

一

有時候，遺忘也是一種幸運。

然而，生命的責任告訴我，應該記下他們。

因為，我曾經是這群人中的一份子。

我是這一百多人中的讀書人，那一年，我高中畢業了。

又是那一年，我離開了這群人。

二

共和國農村最基層的單位是生產小隊。

它是共和國政權的細胞。

這只細胞里，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還有腹中的生命。

有強壯的生命，孱弱的生命，憨而不犟的生命，柔而不弱的生命。

有土地、河流、陽光、雨露、莊稼、畜牲、春夏秋冬和春夏秋冬里的苦痛歡樂。

有酷暑、寒冬、黃昏、晨曦和黃昏晨曦里的命運、生活。

由于一種命運，他們是一家人。

三

合作化說，雞毛能上天。于是這一群人們，都虔誠地吹起了那一片雞毛，在陽光，在風云，在雨露，在寒冬，這雞毛一直飄著，飄著、飄著。

這雞毛告訴了隧道時光里一群人穿越生死的故事。

雞毛飄著、飄著……

四

飄起的雞毛是靈魂被宰割后的風幡。是愚昧荒唐走向驕傲的那些自信。

雞毛飄動的是我和我們一群人的命運扭曲后，失去生存權利的無奈，鼓噪吹捧后的無恥和丑惡，像一只萬花筒，能夠讓人眼花繚亂。

五

天地的偉大公正，在于虛懷若谷，坦蕩無私。歷史的公正偉大在于不欺和真實。它們都容納巨大關愛庇護下的一切，包括一種黑暗和妄圖潑撒誣蔑于它身軀上的污垢，及其一切一切不實之詞。

歷史上，人類自己的歷史上，1959年至1961年，即是一幕雞毛吹起后的真實。這種真實，把靈魂的舞蹈剝離得一絲不掛，淋漓盡致。

六

連續三年自然災害，連續三年大旱，連續三年的饑餓。連續三年人關于死亡和生存的拼斗。

七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鋼鐵是由于地質運動后的溶巖凝固成為石頭，后經智慧熔煉成功的，還是從我家的灶臺上，那支全家人惟一做飯的鐵鍋里生成的。

八

但是，在1959年，我用童年、少年的心靈完全信任接受了“十五年要趕過那老英國”和“超英趕美”的豪言壯語以及信念。那是童貞被謊言裝扮了的心靈。

1995年，中國的鋼鐵總量達到了一億噸，2003年12月達到了二億噸，位居世界第一大國。

這是從我家的灶臺上那一支鍋里煮出來的嗎？

我依然懷念夜半時候，奶奶悄悄放在大門臺階上，被人收走的那支銅火盆。

它殉職于1958年的那個冬夜。

九

饑餓，人的饑餓，是靈魂與精神的撞擊，肉體與意念的搏斗。這一群人的饑餓，幾代人的饑餓，饑餓演練的殘忍，把生命的善良、純真、博愛、無私、堅強，捕殺得銷聲匿跡，滅亡于人的眼睛和行為之中。當它在死亡中升華后，成為心靈的一面鏡子。被饑餓強奸后的靈魂，最后被確定為人的本性，是不易覺察里最為丑惡的一面。

十

僅止于我？

十一

是我記住了饑餓，還是饑餓套住了我？

是這支筆，不是我，不是我自己。

那些沒有能力用筆的人，他們失去說話的機會，是貧困于文化，而不是靈魂。他們對饑餓的認讀，要比我高尚無數。

他們的語言沉默了，是因為缺少了文字的工具。

他們的權利沒有了，是因為命運。

十二

我奶奶是我的守護神。當我記事起，在傍晚時分，我就隔三差五地聽見她站在寒風吹鼓的大門口，對著空曠的寒夜高聲大喊：

“小雨娃回來了嗎？小雨娃回來了，回來了。小雨娃回來了。”他怕我的魂魄會丟失。丟失了魂魄的人，就會滿世界里游蕩，多么可怕。就在我沉睡于生活的迷途時，奶奶總是提醒我不要忘記學會活人，懂得做人。

我的父親心情沉重地，把一塊用廢麻紙包住的糠面發糕交給我，語氣凝重地叮囑不要忘記時，我開始懂得饑餓應當是一面鏡子。這情景，仿佛是在昨天。我依然能真切感受那種讓命運顫栗的憂傷。

十三

父親交給我的這面鏡子，照亮的是一個童稚靈魂對人生、社會的理解，包括偉大的哲學人生和真理，以及學問。

十四

靈魂把鏡子擦拭得熠熠有亮。

鏡子如是說……

十五

史無前例的年月，那場如火如荼燒毀舊世界的靈魂拯救會上，我所屬的一群人中的一位，一位根紅苗正的真正貧下中農代表，鄉親，被管理者尊請到學校千人大會報告臺上，控訴萬惡的舊社會。他義憤填膺，聲淚俱下，泣不成聲地講起了“1959年、1960年……”

全場革命者一片愕然。

他被軍宣隊“請”下了臺。

“這是神經。”

“腦子有問題。”

十六

靈魂的記憶和價值不僅僅只是文字。

十七

但是，語言的生命能生長多久？

十八

文字的基石不僅是語言。是思想，是靈魂。

十九

語言必須由文字作證。否則語言的生命太短暫，往往稍縱即逝。

二十

代表一種思想、歷史、文化、時間的語言是具有靈魂和生命的。可惜，它們死亡的太多、太多。否則，這個世界會無比高尚美麗。

但是，有真實看守。真實是死亡的守護士。是鐘馗。

二十一

貧農代表在憶苦思甜大會上講述1959年、1960年苦難饑餓的語言，僅僅存活了五分鐘。

這是沒有文字使用能力的鄉親人生中的一道閃亮，是屬于真實人性的那種。如灶膛里亮在黑黑鍋底上的閃亮的火星。火星閃亮的時候，站在灶臺邊做飯的奶奶總是說：“天快要下雨了。”

貧農代表是否喚醒了臺下其中一個靈魂？

二十二

“殘酷無情”的這頂帽子，應當給饑餓戴在頭上。

死亡與戚的字義必饑餓無疑。

三年饑餓是一個絕后嗎？

二十三

三年饑餓，對于一個年代和今后的人們能否保留一種意味？

二十四

而我將它作為一只靈魂意念的青銅鼎，存放在時間和歷史的文物架上面。看見它，就知道人生。

二十五

眼睛里能時時看見食物，看見延續人生命東西的時候，心情的現狀可想而知了。

意念由一種不能排遣的食物欲望占據的時候，精神被殘忍蹂躪得慘不忍睹。

這時候，人性將失去本色。被扭曲的表現和行為會幻化。異變。墮落。也就無恥。

二十六

是一個張揚罪惡的夜。

同樣，人性也被吞噬。

一間狗窩一樣的小屋。

張學忍，曾經是縣城南街頭上大染房的掌柜。曾經的大染房的闊大院子里，一排排伸延在湛藍湛藍天空里的那些高高木架子上，有大戲臺上重重疊疊的幕帷一樣的飄蕩，至今讓我的記憶美如童心。

現在，是在距離縣城三十里外，他從一條死亡堆積的山谷里走進去，被稱作“山角城”的村子里當代銷員。在僅有二十多戶稀稀落落的山村里，獨自一人生存。像狗。

嚴冬和黑暗同時降臨的那刻，死亡也同時降生。他的同院鄰居，一個被饑餓扼殺完人性的小伙子，摸摸索索鉆進他的小屋。臉上一種詭秘的神情，手里端著一只小碗對他說：“張家爸，你嘗，這湯還好喝。”張學忍端住碗，用筷子在里面攪動了一下，在死亡燈火下，看見一根孩子的手指頭。他心里咯噔一沉，放下了碗：“端走，我不吃。”再什么話也沒有說。

端碗進來的是死者的哥哥。

二十七

故事的真實一直讓我懷疑，至今還在人性的天平上尋找可能存在的依據。

二十八

母親河白水江邊的柳樹林里，春天喚歸回來的生命，被饑餓的人群蝗蟲般地掠奪，人們冒著害怕從瘦嫩的樹杈上摔下來的威脅，爬上樹身，從那些剛剛冒出柳芽的樹桿枝頭采摘樹葉、摒棄危險，企圖活命的情景，卻是讓記憶不爭的事實。

人們對食物的獲獵是以人性為抵押，以生命為賭注。他們以違悖于自身的本性行為，企圖挽救日漸失去的生命。

鋌而走險的事情發生了。每一次對生命庇護的行徑，無不是以其生命為砥柱，為代價，為交換。

譬如，江畔叢林里的馬桑樹，紅紅的甜甜的果實，誘人心饞，它的惡毒路人皆知。但還是被幾個讓饑餓的鞭子抽搐的孩子，把那些果實一把又一把地送進嘴里。饑餓逃遁了，但一個不小心咬破果核的“屈死鬼”付出了代價。他是一個悲者，他來到這世界上，稀里糊涂領得一份社會頒發的悲劇證書，又匆匆離開了陽光和美麗。

二十九

饑餓是什么？是形態。

一種社會形態，自然形態、理念形態、精神形態、人性形態、生存形態。

饑餓構成了一個年代的基本特質。這特質是扭曲。是被破壞了的平衡。

三十

舔碗，是饑餓的歲月里，人生存狀態的丑陋和人求生欲望的基本功能。

一只內壁留有食物殘跡的陶瓷器皿，盡管并不美麗，但珍貴與丑陋相依相附時，它得到了一根，亦或一片軟軟紅紅肉體的青睞。

一道依依可人的風景。

三十一

碗里殘留的食物是彌足珍貴的。當我看了小說《白鹿原》，雇農鹿三的兒子黑娃惡恨財主舔碗時，一個鮮明的念頭產生：黑娃不餓，黑娃小子沒有挨過餓，他不懂得什么是饑餓，所以不珍惜糧食和食物，也不舔碗。

黑娃小子可恨，他遠不如財主東家。

三十二

黑娃只能是一塊土匪的料。他缺乏良民的特質和血性。盡管他為革命做出了浪子回頭后的舉動及貢獻，盡管他改惡從善，但不舔碗，我認為他依然少有良民形象。缺乏人性底線的煎熬。所以我并不同情他的出身和貧窮。他缺乏饑餓對其靈魂的塑造。

三十三

黑娃的死，是一個悲劇。

三十四

導演悲劇的根源是什么？

三十五

悲劇再上演過沒有。

三十六

黑娃亦實屬可嘆，可恨，可惡。

三十七

如今的黑娃。

如今的白孝文？

……

如今的投機分子。

三十八

但我依然津津樂道于舔碗。

三十九

黑娃看見財主舔碗就惡心，發嘔，嘔吐不止。

但，我還會給黑娃講述舔碗的技巧，樂趣與體會，收獲。

四十

……

四十一

那黑黑光亮的土巴碗，是奶奶用一雙快要脫幫的破舊布鞋，從巷道里販碗人那換來的。一共三只碗。

四十二

喝完那一碗能看見人影，散發著熟悉野菜味兒的湯飯之后，碗里面還殘留著淡淡的湯汁。

這時候，食物形態依然讓占有的欲念未盡。

伸出長長的舌頭，順著碗沿一溜兒地撫推前去。兩只手密切地配合，不停地轉動碗的身軀，舌頭長長地，再使勁一些，伸長，再往碗底里扶推。這樣，那些可愛的湯汁，就能一點不漏，被舌頭密不可分地撫收進胃里。

收進胃里的湯汁，是心靈上的寬慰和滿足。腦海的貪婪意念里，有一種獲得和滿足感，絕對不亞于親眼看了明星氣度奪人的精彩演唱。

四十三

舌頭的長度已達到它生存形態的極限，有了一種酸痛。這酸痛迅速上升至大腦和神經系統。

舌頭嚷嚷受不了了，但這是它的責任，一定要全部、徹底、干凈地完成這重要使命。

四十四

舌頭的功能達到極限，它的后遺癥是口腔里兩頜的極度不滿。兩頜發生了警告，舌頭收斂了囂張一度的極限運動。最終停止了它的工作。

四十五

黑碗的四壁現出了光亮，光亮如窯中的一新。

但是碗底卻出現了一圓塊殘留。

那一塊殘留的食物依然誘人。可愛、可惜、不可丟。

四十六

舌頭再次被遣使，它稍作瞬間休整。

它又伸出長長紅紅潤潤的一條，像狗的一樣。

但絕沒有狗的那樣有質量和品位、能干、可愛。特異。猶如一條恐懼的風景。

四十七

舌頭對準黑碗底部那一圓塊珍貴，狠狠地長長地一舔，一撫，一掠，一收，一送，一咽。

啊，是一種靈魂意念之中的滿足。絕不亞于任命為夢中所獲的“科長”一職之興奮。“局長”一職之榮耀。

四十八

胃得到了最后一次收獲和愉悅。

可惡的胃啊！你貪得無厭，你小人之舉，你惡棍之宗。

四十九

額頭現出了丑陋。

當舌頭在伸向碗底那一圓圓的小塊之時，前額早已窺視于那一小塊。它捷舌先登，把一些精粹收掠而去。

鼻尖不甘落伍，緊隨其后，獲得了小人暗算后的得意和張狂。

五十

可惡的額頭，你能干甚？你獲取不義之財。

一些殘剩食物的樣子粘到了額頭最突出、最顯眼的部位。此刻，鼻尖也是一面財富的標記、旗幟，小人嘴臉。

五十一

舌頭繼續未竟的事業。它再一次地伸長，再一次將紅紅潤潤的貪婪，伸到被額頭、鼻尖曾經搶掠過的地方。

舌頭終于完成了一種使命。

五十二

完成使命后的舌頭有一種欲罷不能的尷尬。它幾乎不能縮回到自己的原狀。它太賣力了。

最終，舌頭恢復了原本。

五十三

殘留在碗底，被舌頭掠收過后，兩條細長明顯的食物痕跡告訴我，還有應該珍惜的食物。像兩條月芽的形神。

這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用右手食指弓彎起來，把食指一側刮在那兩彎殘留的食物上面。

食指像母親的奶頭一樣被噙在嘴里。

五十四

這一切，在五六十秒的時間內完成了。

五十五

舔碗，一個美妙的程序。一個讓饑餓的心靈再一次能得到滿足的收獲。一個讓靈魂得到撫慰而不出現遺憾的過程。

五十六

一個家庭里面，倘若那一個粗心者，對碗內所剩食物殘留，沒有按如上程序進行徹底者，另一條舌頭，會很快代替他，繼續漂亮利落地完成這一殊遇。

而這一切，在甘肅華家嶺的一個小飯館里，當旅客吃過的碗收進里屋去后，專門有人再舔一次，才能投入水中清洗。這是一個不爭的現實。

如今，在天水市郊的凈土寺里，寺中供應齋飯的地方，就有一塊提示牌，食者必須在吃完飯后舔碗。

五十七

饑餓把糧食的珍貴，從人的靈魂意念，上升到難以復加的高貴和美麗之階。糧食的珍貴，是當時全部信念中，最為崇高的向往。

四十年后，中國總理朱镕基仍一再告誡：糧食問題，一百年都不敢說我們已經過關。

五十八

但是，這仍然挽救不了一些跨不過門檻的弱者。

他們遠生命而去。是永遠。

五十九

死人是一種平常。

六十

我始終沒有擺脫爺爺那一張骨瘦嶙峋的蠟黃老臉。

他的兩邊顴骨，使我至今記住了形象的全部，似兩座山脊。如歷史展柜中聚光燈下的那些共有形狀：歷史，科學，真實。

六十一

爺爺的瞳孔黑洞洞地，凄楚的眼神井口一樣深，似要把我和這個世界，全部陷進里面。水一樣幽沉的光亮里，殘留著一種不舍，不舍里藏匿了對求生的無奈。

六十二

是對于我，我們，還是什么，我永遠弄不清。

六十三

但是，這張已逝去的歷史記憶的老臉，依舊透出不息的光，蘊含著沒有干涸的憂怨，讓我至今用良心對視。

六十四

那是一雙被殘酷盜走了曾經快樂希望的眼睛，一雙讓痛苦挾走了世界和饑餓的眼睛。

六十五

然而，當我今天講述這一切時，我的妻子以不容我抗拒的反對，迫使我停止了這個故事。她說，講的太惡心。想嘔。但是，一位在縣級領導崗位上多年的朋友卻說，我舔了36年碗，有一位做記者的，見我舔碗，罵了最難聽的話，才使我再不舔碗了。但是，那位罵人的“高貴者”，后來，他的人生下場卻不怎么好。

無獨有偶，我竟然又從曾經當過家鄉父母官的縣長嘴里聽到，有一位現在仍居省級高官的人物，在他陪著下鄉的地方，能毫不介意地當著許多人舔起了碗，邊舔邊說“這油茶真好喝。”當這位高官第一次舔碗時，縣長思想情感根本無法接受，他十分驚詫。然而，那位舔碗的省上領導全然一種坦然自得的神態，絲毫沒有任何做作和如今人的“作秀”之類。在這位縣長任職期間，他曾三次陪同接待過這位領導，而以后的接待里，每當喝完油茶后，他仍然舔碗。縣長動情地給我說，他現在完全接受和理解了這位領導舔碗的舉止。并被舔碗時那種永遠的誠樸、良善、自然、習慣認定，這是一個人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