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黨的十四大正式確立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您恰好在這一時期擔任國家體制改革委員會主任,我們想請您就這一目標在我國的確立過程做一個比較系統的回顧。
陳錦華(以下簡稱陳):好的,很高興接受你們的采訪,《百年潮》是我最愛讀的刊物之一,你們發表過許多內容十分重要的訪談錄,不斷向讀者介紹我國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我很喜歡。
我一生經歷中面臨困難最大的一段歲月
我國以“市場為取向”的漸進式改革,如果從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讓地方和工農業企業在國家的統一計劃指導下有更多的經營管理自主權”算起,到1992年10月黨的十四大正式確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先后歷時14年。這14年無論在理論方面,還是在實踐方面都有著曲折的經歷。1989年的政治風波以后,我國經濟領域的改革在社會上引起了新的爭論,加上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解體,引起一些人對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特別是對主張以“市場為取向”的改革的種種質疑和批判,給從事經濟體制改革的同志帶來很大的壓力。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于1990年8月18日受命出任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主任、黨組書記,直到1993年3月調任國家計劃委員會主任。這是我一生經歷中面臨困難最大的一段歲月,我的體重曾經一度消瘦了十多公斤。幸好時隔不久,即1992年初鄧小平發表了著名的南方談話,改革的春風再次吹拂中國的城鄉大地,以“市場為取向”的改革目標終于認識趨同,黨的十四大決定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
記者:您到國家體改委工作面臨的困難,是不是也與當時國家體改委承擔著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設計工作相關聯?
陳:這當然有關系。在我國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國家體改委一直是設計經濟體制改革的參謀部。1982年3月2日,國務院在向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提交的機構改革方案中就提出:“為了更好地解決經濟體制改革這個難度最大的問題,國務院建議成立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由總理兼任主任,負責體制改革的總體設計。”3月8日,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通過決議,批準了這個建議。我聽李鵬同志說過,小平同志講總理的屁股要坐在改革上,因此先后由總理兼任國家體改委主任。在我到任前的八年中,國家體改委就是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決議,一直從事經濟體制改革的總體設計工作。1989年的政治風波以后,由于下屬的體改研究所在政治風波中的表現,國家體改委受到各方面的責備,工作一度處于困難甚至停滯的境地。我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出任國家體改委主任的。
記者:您在這種情況下,受命擔任國家體改委主任,您當時對我國經濟體制改革是怎樣認識的?
陳:根據多年的工作經歷,我認為經濟體制改革所追求的目標,應當是鄧小平講的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對現有的宏觀經濟和微觀經濟來講,是激發生機活力,建立有效率的工作機制。然而什么是活力,動力又在哪里呢?我在上海工作時兼任市計劃委員會主任,中央領導同志常表揚上海工作做得好,計劃完成得好。我自己的感受是,上海編計劃比較靈活,留有較多的余地讓企業去適應市場,去安排生產,去進行互通有無的交換。這些經歷,使我較多地感受到,經濟要有活力,動力在市場。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都要靠市場。
我之所以這樣考慮,當時改革的目標、方向出現反復,爭論不少,也是一個重要原因。1989年的政治風波之后,雖然鄧小平在同年6月9日的講話中再次肯定改革開放以來的方針政策“沒有錯”、“都不變”、“不能改”。他在同李鵬談話時還特別交代說:不要提以計劃經濟為主。這表明了中央繼續推進市場化改革的堅決態度。但對改革的方向、目標仍然存在著爭論,我國改革的道路依然不平坦。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者,還是西方經濟學的教條主義者,都認為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不能兼容,公有制與市場經濟不能兼容。這種教條長期禁錮著人們的頭腦。在理論界或者在從事實際工作的干部當中,都有不少人把計劃經濟看做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根本特征,把市場經濟看做是資本主義所特有的,認為市場經濟與生產資料私有制相聯系,與社會主義公有制是對立的。報刊上發表了不少批判“市場取向改革”和“市場經濟論”的文章。我感到,這些問題都是大是大非問題,關系到改革的方向、目標,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改革只能是舍本求末。
記者:我們曾看到過一個材料,談到您剛到體改委工作時布置寫關于計劃與市場關系材料的情況。您能否講一講這件事?
陳:那是1990年9月,中央決定調我到國家體改委工作的通知發出以后,國家體改委立即派秘書長洪虎同志到中國石油化工總公司接我上班。我說不行,全國人大常委會還沒有正式通過任命,我不能去機關上班。如果你們方便,可以先給我送些資料看看。我先了解一下情況,再和安志文同志(當時是國家體改委黨組書記)談談領導班子和干部的問題。洪虎說可以。第二天他就送來了幾大包資料,涉及改革的全局和方方面面的工作。面對新的工作崗位,面對新的形勢和桌子上的一大堆資料,我有點思緒茫然,不知從何著手的感覺。根據我的過去經歷和當時社會上的關注焦點,我想應當把重點放在有關市場的改革上。于是我請洪虎幫我找人整理兩個資料,一個是國內有關計劃和市場關系的爭論資料,一個是國外關于計劃與市場的綜合資料。
1990年9月30日,國家體改委國外經濟體制司副司長江春澤根據我布置的任務,送來一篇題為《外國關于計劃與市場問題的爭論和實踐以及對中國的計劃與市場關系的評論》的材料,扼要介紹了從1902年意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開始,西方學術界對是以中央計劃機關還是以市場作為未來社會資源配置的主要方式,進行長達一個世紀的爭論情況。材料還介紹了社會主義國家從蘇聯戰時共產主義后期開始的關于計劃與市場問題的爭論過程。
這個材料表明,最先提出用中央計劃機關取代市場來配置資源的學者是意大利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帕累托,他和他的追隨者都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更不是共產黨員,而是西方研究社會主義經濟的學者。在這個問題的爭論初期,社會主義制度還沒有誕生,主張計劃經濟或是主張市場經濟,同堅持或反對社會主義制度根本沒有關聯。西方國家的政府,由于兩次重大經濟危機的教訓,開始探討和糾正“市場失靈”的問題,普遍采取了政府干預的政策,包括調整就業、稅收政策,動用國家的經濟資源和行政手段對市場進行宏觀調控,解決經濟社會問題的中長期規劃和建設重大基礎設施,直至進行跨國間的協調等等。“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相結合,開始成為世界經濟體制優化的普遍趨勢。資本主義國家可以用計劃手段彌補市場的缺隱,社會主義國家為什么就不可以利用市場機制來克服計劃的弊端,以提高資源配置的效率呢?材料清楚地表明,計劃不是社會主義制度的“特產”,市場也不應是資本主義的“專利”。資本主義可以用計劃,社會主義應當用市場。
我看了這個材料,覺得思路清晰,言之有理,針對性強,就立即報送中央領導同志參閱。江澤民總書記看了以后特地給我來電話說:“材料很好,我看了兩遍”,并批示印發中央領導同志參閱。李鵬總理還指示黨的十三屆七中全會文件起草小組參考。
總書記電話引出的報告
記者:1992年4月在設計經濟體制改革方案的關鍵時刻,您曾給中央寫過一個報告?
陳:是的,這件事還得從江澤民總書記給我打電話說起。
1992年3月20日至4月3日,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在北京舉行。我是安徽省代表團的全國人大代表,住在西苑飯店。4月1日晚上11點鐘,江澤民總書記打電話找我,對我說現在改革開放正處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下一步該怎么辦,大家都在等待,也有點著急,體改委好好研究一下,向中央提出建議。我說,情況確實是像總書記指出的那樣,大家都在等待,在看中央的態度,下一步該怎么搞,認識也不大一致,思想有點混亂。我答應盡快找人研究,向中央提出建議。總書記說,好,并說他自己也在考慮這個問題。
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結束以后,我于4月15日邀請廣東、江蘇、山東、遼寧、四川五個省的體改委主任,到北京專門座談下一步的改革設想,主要議題是計劃與市場的關系。考慮到當時因1989年的政治風波引起的對改革的種種非議還沒有過去,計劃與市場的關系問題非常敏感,我沒有向他們講總書記給我打電話的背景。我對五省體改委主任座談會實行了極嚴格的保密,到會的不足十人,規定不帶助手,不做記錄,議論的事情不得外傳。當時我主要是擔心傳出去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五省體改委主任座談會開了三個半天。結束以后,我根據會上討論的意見,給江澤民總書記、李鵬總理寫了報告。我說這五個省都是大省,盡管在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上代表了不同層次的改革開放度,但他們都一致表示,寄希望于黨的十四大在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上有所突破。五個省的體改委主任一致認為:從五個省已經形成的、不同程度的經濟發展的生機和活力看,今后應當明確提出:“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社會主義界定公有制基礎、按勞分配原則、政權性質、國家在宏觀經濟上的規劃和重大決策;市場經濟是手段、方法,應當也只能為社會主義服務。”這個報告是我自己寫的,事先沒有同任何人商量,寫好后也未給任何人看過。4月21日直接送江澤民總書記、李鵬總理親收。我在報告中還附了一個統計資料,列舉五個省1978年和1991年的國民生產總值、固定資產投資、出口額、進口額、引進外資、社會商品零售總額、城鎮居民人均收入、農民人均純收入等8項宏觀經濟指標,并以1991年同1978年的增長數字作對比,說明市場對發展經濟和改善人民生活的巨大作用。從對比中可以看出:凡是市場機制運用得活的地區,比相對運用得差的地區,各項指標都大大領先。
記者:您在報告中好像還附了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博士寫的一篇論文。這是基于什么考慮?
陳:在我主持召開五省體改委主任座談會的前不久,國家體改委召開了一個“經濟體制轉換國際研討會”。1992年4月20日,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博士送來一篇題為《經濟發展與政治穩定》的論文。他在論文的開頭指出:“在當前迅速變化的世界中,沒有比這個題目更重要的問題了。”這個題目,就是指這次研討會討論的“中央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換的問題”。基辛格說:“我很贊賞中國政府不失時機地主持了這一研討會。”他對這種轉換提出了三點基本看法。首先,他認為目前有關經濟體制轉換的討論中大都將“純粹的市場制度”與“純粹的計劃經濟”相對比,但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這種極端的模式。第二,相對集中的經濟向更多的以市場為基礎的經濟結構的轉變,在世界范圍內進行著。第三,任何國家都不能不考慮其獨有的歷史和文化背景。基辛格的結論是:“我們正處在一個變革的時代,我們周圍的經濟生活在發生著重大的變化。變化的趨勢錯綜復雜,但中心是朝向市場經濟。似乎可以說,世界各地的領導人們不約而同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總的來說,市場為持續經濟發展提供了較好的基礎。”他還指出:“向市場轉變的目標被廣泛接受,但實現這一目標的方式同試圖改革的國家一樣多,顯然,沒有一個‘通用’的辦法。改革過程必須與各個國家的經濟、社會、文化環境相一致。”基辛格在結論的最后強調:“改革的成功取決于政治穩定”,“簡而言之,經濟發展與政治穩定密不可分。”我仔細看了他給我的信和所附論文,感到他的論點沒有政治偏見,沒有夾雜意識形態,講得比較客觀,其中一些重要的論點同我國的改革實踐也比較一致。我覺得他的論文可供參考,就把它附在給江澤民、李鵬同志的報告后面,推薦他們一閱。
參加十四大報告的起草工作
記者:黨的十四大最終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您能談談參與十四大報告起草工作的情況嗎?
陳:黨的十四大報告的起草工作是在中央政治局常委領導下進行的,我只是十四大報告起草小組的成員之一。1992年1-2月間,鄧小平到武昌、深圳、珠海、上海視察,發表了南方談話。他滿腔熱情地肯定了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并針對國內外關心的一些重大理論問題和路線、方針、政策發表了重要講話。他在講話中強調堅持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深刻地論述了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他說:“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他還說:“現在,有右的東西影響我們,也有‘左’的東西影響我們,但根深蒂固的還是‘左’的東西。有些理論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嚇唬人,不是右,而是‘左’”。“右可以葬送社會主義,‘左’也可以葬送社會主義。”鄧小平的這個講話如同石破天驚,極具理論上的創新精神和批判精神,對改革的實踐是又一次的巨大推動,對開好黨的十四大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導作用。
1992年6月9日,江澤民總書記在中央黨校省部級干部進修班上發表《深刻領會和全面落實鄧小平同志的重要談話精神,把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搞得更快更好》的重要講話,指出建立新經濟體制的一個關鍵問題,是要正確認識計劃與市場問題及其相互關系,要在國家宏觀調控下,更加重視和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上的作用。他在列舉了關于計劃與市場和建立新經濟體制的幾種不同提法后,明確表示:我個人的看法,比較傾向于使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個提法。這篇講話為黨的十四大的召開和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做了重要的輿論準備。
1992年6月12日,鄧小平在住地同江澤民談話,贊成使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個提法。他還說:在黨校的講話可以先發內部文件,反映好的話,就可以講。這樣黨的十四大也就有了一個主題了。
江澤民多次找十四大報告起草小組的同志研究報告內容。在他決定正式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個改革目標后,還提出把報告內容先在中央黨校作個報告,聽聽各方面的反映。大家都認為這個做法好,既是聽取意見,集思廣益,也是做工作,統一黨內外認識。后來經中央政治局討論,決定將十四大報告征求意見稿發給各地方、各部門、各軍隊單位征求意見。報告起草小組成員分別到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直接聽取意見。我到了浙江,省委常委討論后一致表示贊成。在討論后整理意見期間,我去了溫州,地委書記對我講了各方面對溫州工作的責難,他們感到壓力很大。我說,這些議論要聽,但你們不要去爭論,工作還是按照現在的路子走,多做少說,只做不說,最重要的是把經濟搞上去,把人民生活搞好。只要有這一條,就能站住。
1992年10月,黨的十四大召開。大會明確提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利于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生產力。”
改革在爭論和反復中發展、深化
記者:正如您前面所說,我國經濟體制改革,從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算起,到1992年10月十四大決定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前后經歷了14年。現在回過頭去,您怎么看這14年?
陳:這14年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是從發生到發展,由漸進到水到渠成的過程。這個過程,從發生、發育和成熟的程度考察,我認為可以分為四個大的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從1978年到1984年9月。這個階段所處的歷史背景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建設社會主義沒有經驗,在當時的國際背景和國內環境下,只能學習和借鑒蘇聯的計劃經濟模式。在經濟管理上,實行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統得過多,管得過死,地方和企業都強烈要求“放權搞活”。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引導改革的思想解放,首先是理論界認識到“商品經濟”存在于社會主義社會,并有重要作用。繼而政府在實踐上下放權力,減少指令性計劃的控制,允許有更多的市場調節機制發揮搞活經濟的補充作用。
這個階段,最早提出有關經濟體制改革中涉及計劃與市場關系的,是1978年7月至9月國務院召開的務虛會。孫冶方同志重提“千規律,萬規律,價值規律第一條”。薛暮橋同志提出“應為長途販運平反,要利用市場活躍流通”。李先念同志在總結時講,要善于用經濟手段管理經濟,不再著眼于行政權力的轉移。他還強調,要尊重農業生產隊的自主權,貫徹多勞多得和等價交換的原則。
1979年3月8日,陳云同志在《計劃與市場問題》的講話中,分析了蘇聯和中國計劃工作制度中的缺點,指出其中之一就是 “沒有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還必須有市場調節這一條。所謂市場調節,就是按價值規律調節”。陳云在市場調節四個字的下面還加上了著重號。
1979年4月,李先念代表黨中央、國務院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指出,在我們的整個國民經濟中,可以實行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原則。
1979年11月,鄧小平在會見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出版公司編委會副主席吉布尼時就講得更明確了。他說:“說市場經濟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只有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這肯定是不正確的。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以搞市場經濟,這個不能說是資本主義。我們是計劃經濟為主,也結合市場經濟,但這是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
鄧小平、陳云、李先念的一系列講話,把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有關改革經濟管理體制的思想深化了,對我國早期的改革產生了極大的推動作用。農村改革率先推進,鄉鎮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地興起,國有企業改革紛紛實行放權讓利和擴大經營自主權,城鄉市場活躍,使我國經濟在這一時期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在城鄉經濟搞活的形勢下,難免泥沙俱下,改革中的一些負面現象發生了。一些思想上受“左”的影響比較深、不主張改革和搞活經濟、不贊成改變計劃經濟體制的人,便抓住這些負面的現象做文章,力圖改變改革的進程。這段時間內,有件事影響比較大。當時主管理論工作的一位領導同志,批發了五位同志給他的信。這封信批評一些經濟學家關于發揮價值規律的作用、把企業辦成獨立的經濟實體、企業的經營活動主要由市場調節、體制改革的實踐是要建立“在商品經濟基礎上的計劃經營方式”等意見,認為這些主張“必然會削弱計劃經濟,削弱社會主義公有制”,勢必“模糊社會主義經濟和資本主義經濟的本質區別”。接著,1982年9月,《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批評主張縮小指令性計劃、擴大指導性計劃的觀點,是否定計劃經濟。紅旗出版社把1982年至1983年在報刊上發表的文章匯集出版,并在《前言》上加了編者的話,說:“放棄計劃經濟,必然導致社會生產的無政府狀態,導致對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破壞。”受這件事的影響,理論界一度消沉,主張以“市場為取向”的專家、學者,發表論述文章少了。以浙江溫州為代表的發展非公有制經濟的做法,不斷受到調查、責備。鄉鎮企業更是面臨改革開放以來的最嚴峻形勢,步履維艱。這些負面影響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市場化的改革進程。
這是我所說的第一個階段。
記者:1984年10月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拉開了我國全面改革的序幕,經濟體制改革也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
陳:確實是這樣。我所說的第二個階段,是從1984年10月到1988年底。1984年10月,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召開。全會通過的《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總結了改革開放以來的巨大成就和成功經驗,全面地提出和闡明了改革的方向、性質、任務和各項基本方針政策等一系列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是指導我國全面進行經濟體制改革的綱領性文件。這個文件在理論上有重大突破,如突破了把計劃經濟同商品經濟對立起來的傳統觀念,提出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是在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突破了把計劃經濟同指令性計劃等同起來的傳統觀念,提出有步驟地適當縮小指令性計劃范圍,擴大指導性計劃的范圍,改變主要依靠行政手段進行計劃管理的狀況,充分運用經濟杠桿和發揮市場調節的作用;突破了社會主義價格就是國家統一定價、把穩定物價同固定價格等同的傳統觀念,提出逐步縮小統一定價范圍,適當擴大有一定幅度的浮動價格和自由價格的范圍。
歷史已經證明,十二屆三中全會的決定,正像鄧小平當時指出的那樣,“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社會主義實踐相結合的政治經濟學”,“有些是我們老祖宗沒有說過的話,有些新話”。這個決定中的一系列突破,特別是在計劃與市場關系上的突破,成了后來引導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指路明燈,推動了經濟持續、快速發展。1984年至1988年,中國國民生產總值年均增長速度分別達到15.2%、13.5%、8.8%、11.6%、11.3%,幾乎都是兩位數的高增長;只有1986年為8.8%,雖不是兩位數,但依然是一個較高的增長速度。
這是我所說的第二個階段。
記者:1989年以后,我國經濟體制改革是不是又出現了反復?
陳:這就是第三個階段,從1989年到1991年底的爭論和反復。1988年5月中旬,中央曾決定此后的五年內,實現價格改革和工資改革的“闖關”。5月30日,中央政治局召開擴大會議,決定進行物價和工資制度改革。由于缺乏經驗和準備工作不足,引發了比較嚴重的通貨膨脹,城市居民恐慌,掀起了全國性的擠提存款、搶購商品的風潮,物價大幅度上漲,1988年的零售物價指數達到18.5%。為了消除不利的影響,為改革創造一個良好的宏觀經濟環境,1988年9月,黨的十三屆三中全會提出“治理經濟環境、整頓經濟秩序、全面深化改革”的指導方針,開始對經濟領域進行治理整頓。全會還原則通過了《關于價格、工資改革的初步方案》。
1989年春夏之交,我國發生了一場政治風波。1989年至1990年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相繼發生劇變,政權易幟。1991年底蘇聯解體。這些國際國內的新情況,使一些本來就不熱心改革、不主張改革計劃經濟體制的人,把所有發生的這些重大事件的原因,都歸結于市場化改革。當時有一篇文章說,“社會主義經濟就其本質來說,是計劃經濟,只不過在新階段還需要有某些商品屬性罷了”。他們批判說:“市場經濟,就是取消公有制,這就是說要否定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搞資本主義。”1990年2月22日,北京的一家大報發表文章,對改革者提出質問:“是推行資本主義的改革,還是推行社會主義的改革?”這是北京最早提出的改革要問一問姓“資”姓“社”的文章。這些批判文章的共同點,是把計劃與市場同社會的基本制度聯系起來,認為要“堅持社會主義制度就是要堅持計劃經濟”,如果改革不問姓“資”姓“社”,就會把改革開放引向“資本主義的邪路”。有人還把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之爭提到“路線斗爭”的高度,說改革的方向與目標的爭論是“兩條道路的斗爭”,等等。這段時間,批判市場經濟的調門越來越高。
1990年12月24日,即黨的十三屆七中全會召開前夕,鄧小平在同中央幾位負責同志的談話中指出:“我們必須從理論上搞懂,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區分不在于是計劃還是市場這樣的問題”,“不要以為搞點市場經濟就是資本主義道路,沒有那么回事,計劃和市場都得要。不搞市場,連世界上的信息都不知道,是自甘落后。”鄧小平的這次重要講話,有力地批駁了反對市場化改革的錯誤論調,再一次支持了主張改革的干部和理論界的人士。這也再一次證明,在改革大潮遇到阻力和處于困難的時刻,鄧小平的遠見卓識和堅強決心,又一次發揮了撥正航向的作用。
第四個階段,是從1992年初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到黨的十四大。這個階段的主要問題,前面已經涉及到了,這里不再重復了。黨的十四大以來,經過十五大、十六大,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已初步建立并逐漸完善起來。目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已經顯示出巨大的生機和活力。
感受和體會
記者:親身經歷了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確立的偉大進程,您有什么感受和體會?
陳:在中國這個擁有13億人口的大國里,經歷了不到一代人的時間,進行了以“市場為取向”的經濟體制改革,對于這樣一個偉大的工程,我們所做的工作,只能說是階段性的,今后的路還很長,還需要繼續實踐、探索、完善。
現在進行回顧、反思,我有這樣幾點感受和體會。
第一,市場經濟是一種有利于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的經濟發展模式。市場可以提供及時、廣泛的信息,可以推動競爭,激發經濟活力,可以引導資源進行最佳化配置,可以促進企業改善管理,不斷提高經濟效益。同這種作用相反,計劃經濟的最大缺陷,就是缺乏競爭,缺乏活力,工作效率與經濟效益低,缺乏市場導向,資源配置不合理。
第二,市場經濟同所有制有一定的關系,但不是絕對的,不同的所有制都可以利用市場,都可以把市場經濟作為一種方法來發展和壯大各自的所有制。市場經濟可以為不同的所有制服務,為公有制服務就是公有制的市場經濟。當然,不同的所有制在管理體制和運作機制上互有差異,但這同樣不是絕對的,而是完全可以按市場經濟規律進行改革、調整和完善的。
第三,市場經濟是充滿活力的經濟,它在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充滿變數,加上人們的認識不一致,特別是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變的復雜過程中,有各種理論問題需要研究、探討和創新,更有大量實踐中提出的問題需要探索、解決。改革舉措的實施需要避免社會過大的震動,降低改革成本,要考慮群眾的承受能力。這一切,都是在沒有經驗、沒有先例的情況下進行的,這就決定了我國以市場為取向的改革必須“摸著石頭過河”,必須采用漸進的方式。實踐證明,這種選擇是正確的。
第四,市場經濟有盲目性,有只重視追求個人或本單位利益的片面性,有對社會公益事業的失缺作用。我國政府對這些缺陷和負面效應都有全面、清醒的認識,在重視市場積極作用的同時,針對它的缺陷和失缺作用,制定了相應的方針、政策,重要的如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實施對經濟的宏觀調控,加強民主法制建設,建立以人為本的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科學發展觀等等。這些重大措施,可以糾正和彌補市場的失缺作用,促進市場健康發育。
第五,市場經濟必須同各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相結合。從19時期中葉起,我國長期遭受西方列強的侵略壓迫,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我國人民在奮起反抗中,經過流血犧牲和苦苦探索,選擇了社會主義,并讓它與我國的國情相結合,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歷史已經證明,這個選擇是正確的。市場經濟作為一種手段,完全可以用來為實現我國的社會主義理想和價值觀,為國家強盛、社會公平、人民幸福服務。市場經濟重視效率,但往往欠缺公平。我國政府認為,應當效率優先,兼顧公平。在改革與發展中,全面推進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建設,重視發揚中國優秀文化傳統中的精華,進行倫理、道德教育,推崇勤勞致富、誠信經營,反對一切損害社會和公眾利益的不法行為。這些探索和實踐,都是對市場經濟合理內涵的重要補充和完善。
中國在變,世界在變,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會產生,我們沒有理由自滿,沒有理由停滯不前。這就是我的幾點感受。
記者: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