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劉大年是一位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專家。1982年日本文部省下令修改日本歷史教科書事件,把他“逼”上了抗日戰爭史研究的路上。至1999年去世,他陸續寫有三、四十萬字的關于抗日戰爭的文章,更參與規劃、實施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的建立、中國抗日戰爭史學會的建立、《抗日戰爭史研究》雜志的創建,以及多個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
籌建抗日戰爭紀念館
組建學會、舉辦學術討論會,在中國經濟崛起的今天,已經是小事一樁。但在十幾年前,在國家經濟拮據、人們對抗日戰爭研究的認識還很模糊的情況下,則并非尋常。在父親留下的與有關領導和前輩學者的往來信件中,我得到了這種感受。
1984年,當時的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副主任、著名法學家張友漁先生給父親寫了一封信:
“大年同志:去年十二月,喬木同志曾指示北京市建立抗日戰爭紀念館,北京市政府指定文物局顧問陳鼎文同志同有關方面進行聯系。因喬木同志談話時,一再提到如何進行,可多請您指導。他迫切需要向您匯報情況,并有些問題須向您請教,請您幫助,現特函介紹,務希接洽,并大力支持!此致敬禮!
友漁 四月十四日”
張友漁先生在信中提到的胡喬木同志的談話,是指當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國社科院院長的胡喬木在視察盧溝橋時,對建立抗日戰爭紀念館的意見。胡喬木為什么讓找我父親,沒聽父親說過。或許跟日本文部省下令修改歷史教科書后,當過八路軍戰士又身為歷史學家的父親第一個發表文章嚴厲批判有關。
父親對抗日戰爭史的研究雖然始自1982年對日本文部省的批評,但致力于抗戰史研究的學科建設,應該說是在接到友漁先生信之后。1984年4月20日,北京市文物局陳鼎文同志來信說:
“大年同志:謹把議后修訂的給胡喬木同志的報告抄送給您,請核閱,并盼答復我們,我們是很企望您給以大力支援,義舉共襄。敬禮
陳鼎文上四月二十日”
兩天后,父親就給胡喬木同志寫了一份贊成建立抗日戰爭紀念館的信,并表達了自己對抗日戰爭對中國發展的歷史意義的看法:
“喬木同志:北京市文物局陳鼎文同志寫給您的信,由他抄了一件給我,要求簽注一點意見。他們建議在宛平城修建一個適當規模的抗日戰爭紀念館,我覺得完全有此必要。您去年十二月視察盧溝橋關于這個問題的講話,我沒有看到記錄,自必闡述周詳,高瞻遠矚。照我的認識,解放戰爭是中國一百一十年反帝反封建的總決戰,它的勝利基礎是由抗日戰爭所直接奠定的。在那以前,日本軍國主義成了世界列強宰割、奴役中國的急先鋒。打敗日本侵略者,證明中國人民也可以打敗所有帝國主義??谷諔馉幨侵袊嗣翊笥X醒的表示??谷諔馉幍膭倮刮覀兊娜嗣?,我們的民族從長期受摧殘、受壓抑中第一次獲得了精神大解放。因此,可以說,抗日戰爭是中國人民革命斗爭傳統的光輝篇章,是我們民族恢復自尊自豪、鍛煉愛國主義思想感情的里程碑。過去、現在的經驗,都證明建設兩個文明必須一齊抓。革命精神、共產主義思想教育與四個現代化都是百年大計、千年大計。辦好盧溝橋抗日戰爭紀念館是一件具體的事,但卻是一件關系振奮民族精神的帶有關鍵性的事。對這方面的投資,是對我們事業長遠精神力量的投資。它將和物質建設投資一樣,造福子孫后代。現在不辦,后人甚至會責備我們。我贊成陳鼎文同志的信里所提到具體建議,希望能夠實現。敬禮
劉大年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二日”
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從1983年12月底胡喬木同志提議興建,至1987年7月6日舉行落成典禮,歷時三年半。其間不僅完成了館址居民搬遷、3萬平米館舍建設,還完成了自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45年抗戰勝利14年間的一千余件抗戰文物的征集與陳列;這在20年前,應該說“飛速”了。這其中傾注了那一代抗日老戰士大量的心血。紀念館落成典禮那天,楊尚昆、胡喬木、萬里、秦基偉、王震、廖漢生、洪學智、呂正操等老將軍、老戰士都去了。這里面當然也包含了作為抗日戰爭紀念館顧問組成員的父親的心血。記得他曾對我講過,他以前在蘇聯訪問時,見到蘇聯紅軍紀念碑前蒼松翠柏繁茂,長明燈終年不息,令瞻仰者肅然起敬,情景使人終身難忘。1998年抗日戰爭紀念館二期工程竣工揭幕那天,我陪父親去參觀時,見到一個半圓形大廳,沿墻排列著數十盞長明燈,立柱式燈座上,鐫刻著在抗戰中犧牲的中國各階層、各黨派烈士的名字,仿佛一曲無聲的交響樂,蕩氣回腸。父親問我感覺如何,我說設計得真好!他頷首微笑。我想這是設計師采納了父親關于為抗戰烈士設長明燈建議。
搭建深入研究抗日戰爭史的平臺
抗日戰爭紀念館建起后,國人有了一個追思抗戰英靈、緬懷抗戰先烈的場所,但是還缺少一個對抗日戰爭進行深入研究的平臺。還是胡喬木同志最早提出成立相應的研究機構。據抗戰館1988年的《簡報》記載,當年4月27日,胡喬木在審查抗戰紀念館盧溝橋事變半景畫館時,針對紀念館的抗戰史研究工作說:“關于研究機構,可以成立一個非實體性的范圍較廣的研究機構……研究機構的主持人,還是由大年或穆之同志擔任為好。”
胡喬木同志提出要加強抗日戰爭史研究,大環境是國內這方面的研究還沒有深入展開。父親在1985年寫給胡繩同志的一封信反映出當時一些人士對抗日戰爭史的態度:
“胡繩同志:范作申(范文瀾同志孫女)同志的信轉去,請賜閱。最好您能說句話,使信上提到的兩本書能夠及時印出來。
日本輿論界關于日本侵略中國,目前左、右兩種態度、兩種觀點,斗爭相當激烈。最近應歷史所邀請來訪的廣島大學教授楊啟樵(臺灣出生)在社會科學院一次座談會上發言,說中國到處都是小報、刊物,多達幾千種,內容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刊載日本輿論界上述狀況的文稿,令人無法理解。臺灣這方面的報導也少,但比大陸多些。相反,倒是日本的左派揭露日本侵略屠殺殘害中國人民的種種暴行,譴責侵略等,大義凜然,替中國人講話,等等。我覺得楊教授的講話很能代表一種看法,建議主持前述座談會的同志提出準確材料,向上面主管部門反映。敬禮
劉大年一九八五年八月十日”
根據父親保留的幾封與胡喬木同志的往來信件可以看出,提出這個問題的直接原因,可能是考慮到海外華裔學者的意見。1989年8月30日,胡喬木同志來信:
“大年同志:美國南伊利諾大學華裔教授吳天威,多次提議要成立日本侵華暴行研究會,這是一件好事,贊成的人(尤其海外華人)很多,成立的類似組織也不少。今年四月我和趙復三訪美時,吳偕齊錫生教授專程到華盛頓商談此事,希望由國內正式發起組織作為中心。我曾與趙說此事最好由你出面牽頭,請近代史所推出幾位熱心的同志負責進行,建立一個民間性的團體,以便與海外各方聯系,同時在國內選幾個重點題目調查,分別成書?;貒笠恢蔽茨芘c你聯系,趙亦匆忙出國。吳又來信,請考慮可否挑起這個擔子,并望與胡繩同志一商。茲托秘書徐永軍同志前來面陳,希接洽。祝好。
胡喬木八月三十日”
這年的2月18日,發生過日本首相竹下登為裕仁天皇開脫戰爭責任,為日本侵略中國辯護之事。父親在其后兩天舉行的全國人大常委會上,義正嚴辭地給予批駁。第二天國內各大報及日本的《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法國的《世界報》、美國的《中報》等都有過報導。胡喬木同志這時再次提出抗日戰爭研究最好由我父親牽頭來做的意見,或許與此也有關系。
僅僅兩個月后,胡喬木同志給父親和白介夫同志的信中又一次談到成立抗戰研究機構之事:
“大年同志并介夫同志:十月二十九日信收到,很好?!┬姓{查事,請先與介夫同志商議,分別依托社科院近代史所和抗戰紀念館做組織上的準備,包括指定專門負責人(將來專職但不脫產),擬出初步重點調查計劃、經費收支匡算、經常參與合作單位人員、基金會日常工作和管理辦法(會計賬目收據獎狀等)等項。秘書長人選正在從抗日名將中物色,不必著急,上次說主席團或董事會名稱名單亦請商定草案,以便說話時易于作出決定。請酌。
胡喬木十一月八日”
據此,父親與白介夫同志著手搭建抗日戰爭史研究的平臺——籌備抗日戰爭史研究會和基金會。不久即將有關情況向胡喬木匯報:
“喬木同志:最近同白介夫同志和其他同志一起,草擬出了給中央的報告等三個文字稿,并設想了一下主席團、基金會的兩個名單草案,一并送上,請予以查閱修改?;饡麊沃邢愀酆稳藚⒓由许氄遄?。理事會的名單我們想可以廣泛一些,不必經中央批準,待下回再提出。介夫同志精力充沛,情況熟悉,是承擔研究會實際工作的最適合人選。因此我有個想法,秘書長不妨有兩位,呂老參加主席團兼秘書長,介夫同時也任秘書長,便于活動、開展工作。我做理事會成員就行了,不需要其他名義,實事求是。研究會明年一月成立,看來太倉促了,預定在二月間比較從容一點。往下的工作,是否等中央批準報告以后,您找有關同志談一次,然后進行?!?敬禮
劉大年 (十二月十二)”
1990年2月胡喬木同志的一封信,提出了他新的考慮:
“大年同志:去年十二月十二日和今年一月二十九日兩信均收到。十二月的信沒有回,因為當時正值神經衰弱舊疾復發(主要表現為疲勞),希望過些時好些再面商,不想此次病情近日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見加重,看來不大可能再恢復到去年談論此事時的健康水平。明天要住院(與此病無關,動個小手術),只好先回此信。
成立抗日戰爭史研究會和基金會的建議不能由我個人提出,似只能由社會科學院黨組提出。此事原則上是否可行,請先與郁文、胡繩同志一商。由于目前國內外形勢,研究會、基金會這類組織,中央現在能否同意亦是問題。如獲同意,再考慮報告如何寫法?,F在的稿子似乎冗長了一些。調查日軍暴行一事在國際上已有多人進行,中國自應積極進行。而為了調查所以需要征集基金,這個道理似乎看不清楚。
我由于健康狀況對有關事項現已積極不起來,談話寫信現都很感吃力,故堅決不想再在研究會尤其基金會中列名或實際參與。我希望胡繩同志能任會長并在實際上起牽頭作用,他以社科院院長和政協副主席身份發起名正言順。此外,我現在認為基金會名單也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如果實際上能成立的話。這里說的都是大實話。自己提出倡議自己打退堂鼓確實很難堪,但實際如此,別無良策。萬望鑒原。敬禮胡喬木二月二十日”
根據胡喬木同志“此事似乎只能由社會科學院黨組提出”的意見,父親同時給社科院黨組和呂正操將軍寫信:
“胡繩、郁文同志:送上喬木同志倡議組建抗日戰爭史研究會的來信和我同白介夫同志原擬的給中央的《報告》稿。喬木同志對他原來的設想有了修改,主張由社會科學院來出面組織推動。我覺得他的意見可行,具體辦法要重新研究,請考慮決定。我給喬木、馮至同志的信各一件,一并附去。如果約人先談談,需要的話,我可以參加。又白介夫同志對此熱心,也有一些想法。敬禮
劉大年一九九〇年三月十日”
“呂老:您好。喬木同志信一件,轉上請一閱。抗日戰爭史的研究需要采取措施加以推動,我對此確信不疑。喬木同志現在略為修改了他的主意,要按照上次談話的設想去做,顯已礙難行通。我在找有關同志商量,俟有頭緒,當即奉聞。敬禮
劉大年一九九〇年三月十日”
經過多方努力,社會科學院終于同意上報成立抗日戰爭研究會,但明確表示拿不出任何經費。沒有錢,研究會即使在民政部掛名通過了,也無法開展工作。父親和白介夫同志致信李鵬總理請求支持。給李鵬總理的信是請胡喬木同志代轉的,在信前還附了一封短信:
“喬木同志:辦刊物的費用社會科學院無法解決。我和介夫同志對您和李鵬同志寫了一封信,現送上。如無不妥,請加幾句話轉給李鵬同志,多少有一點錢以后,醞釀了兩年的研究會就終于可以活動起來了。由您擔任名譽會長,我們覺得同時也設名譽理事,這樣,學會可以更有影響些。名單草案見另紙,請考慮,加以增減。已與介夫同志達成協議,我遵命暫居會長名義,介夫擔任執行會長兼基金會會長。理事待與學術界協商產生。學會名叫‘抗日戰爭研究學會’,刊物就叫《抗日戰爭研究》。明年下半年發刊。爭取今年十二月把研究會成立起來,并籌備明年的討論會。當否,請示復。敬禮
劉大年 一九九〇年十月十五日”
“喬木同志并轉李鵬同志:關于成立一個民間的抗日戰爭史研究學會來推動抗日戰爭研究的事,我們和有關同志討論了幾次。大家認為現在應該趕緊行動起來,實在不可以再拖延下去了。喬木同志答應擔任研究會名譽會長,大家很受鼓舞。我們爭取在今年年底建立學會組織,開始工作。明年計劃做兩件事:一、開一個“九一八”六十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二、出一個刊物,發表成果,推動研究。學會開辦和經常費用我們去設法募集,明年開討論會與辦刊物,馬上需要一筆錢,想提請李鵬總理批準,由財政部撥人民幣七十萬元,給予補助(不久前許立群同志支持的《真理的追求》就是由財政部撥給三十萬元得以辦成的)二十萬元開討論會,五十萬元維持刊物出版??谷諔馉幍难芯坎粌H有重要的學術意義,更有重大的現實意義。抗日戰爭是中國近代歷史,也是我黨歷史的一個重大的轉折。它的勝利,準備了新中國與舊中國的決戰,加速了中國走進社會主義??谷諔馉庴w現了中華民族空前的愛國覺醒。我們要弘揚愛國主義,那段歷史是極為寶貴的教材??谷諔馉幨侨褡宓膽馉?,開展這項研究,對于做好臺灣和海外華人的工作,增強向心力,十分有利。歷史的教訓更需要牢記。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日本國內的舊勢力仍然堅持軍國主義思想,企圖為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和亞洲翻案。日本由經濟大國走向軍事大國,步伐在明顯地加緊。我們主張中日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但不能忘記歷史的經驗教訓。臺灣和海外學術界也重視這方面的工作。海外華人出有專門刊物,開展日軍侵華罪行調查。他們多次來信,對我們沒有組織起來與他們聯系協作,表示不滿。今年八月在香港舉行的一次中日關系國際討論會中,臺灣學者提出,一九九二年兩岸共同召開盧溝橋事變五十五周年學術討論會,經費由他們申請蔣經國交流基金解決。這是對我們的挑戰。凡此種種,都要求我們把抗戰史的研究認真開展起來,愈快愈好。我們這些當初投身抗日戰場的青年,今已白發蒼蒼。回顧那段歷史,深感自己應該抓緊時間,盡一分責任。目前國家財政很緊,大家充分理解。在推動抗日戰爭研究這樣的事情上少量花一點錢,支持一下,是有充分理由的。我們一經得到批準撥款補助的通知,便可著手籌備明年的討論會和安排刊物出版的具體工作。學會理事會章程、名單將盡快提出,向喬木同志匯報,并辦理登記手續等事宜。敬禮
劉大年白介夫 一九九〇年十月十五日”
關于這封信,近代史研究所所長張海鵬先生有過如下的回憶:“經過劉大年與白介夫同志等多次討論,我也參加過這些討論,初步決定成立中國抗日戰爭研究學會(我建議改為中國抗日戰爭史學會,大年同志采納了);創辦《抗日戰爭研究》刊物;在1991年9月舉辦九一八事變6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大年同志交代我,要把這些意思給李鵬總理寫一封信,取得支持,經費問題就好解決了。給李鵬總理的信,是我起草的,經過大年同志修訂。這封信送出不久,李鵬同志把這封信批交國務院秘書長劉仲藜同志處理。有一天,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科研局史學片擔任學術秘書的高德同志告訴我,要我同他一起到國務院第八會議室參加一個會議。那個會議是劉仲藜主持的,除了高德和我外,還有民政部社團司司長、財政部文教司副司長以及國務院辦公廳會議處的工作人員。我在會上陳述了成立抗戰史學會、創辦《抗日戰爭研究》刊物以及召開‘九一八’事變國際學術討論會的理由。劉仲藜同志當時沒有明確表態,只是說將會給李鵬同志匯報。但是我知道,事后李鵬同志還是批了這70萬元的預算。用這筆錢,我們創辦了《抗日戰爭研究》學術刊物,并且在1991年9月在沈陽舉辦了紀念九一八事變6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p>
這年的11月10日,國務院秘書長劉仲藜同志報請李鵬總理批準。李鵬16日批示:“仲藜同志:原則同意處理意見。這類事必須嚴格掌握?!?/p>
經過兩年多的努力,至1991年1月23日,中國抗日戰爭史學會終于得以成立了。成立大會是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父親在會上宣讀了他的論文《做什么,怎么做?》。他滿懷激情地讀到:“現在到了戰爭和戰后兩代人共存的最后時代,(這個時代)每天都在縮短,親歷過戰爭的一代人每天都在減少,……今天的人們想要盡自己的一份責任,就不能放過這最后的時代?!薄耙粋€國家一個民族要自尊自信,要有合理的信念信仰,‘國無信不立’,就是說一個國家必須以大信大義鼓舞規范眾人,作為精神支柱、人格力量?!痹谡撐闹兴鞄悯r明地指出,研究抗日戰爭的目的主要是:“一,認識我們中華民族這個偉大的民族;二,認識抗日戰爭在中國近代歷史上的獨特重要的地位”。會上,父親被選為這一屆的理事會會長,從此,開始了他在抗日戰爭史研究領域中有計劃的組織與研究工作。
在抗戰史研究中,劉大年的兩個重要觀點
從上面摘錄的父親保存的有關信件可以看出,父親和他的同輩學者、志士,是抗日戰爭史研究的開拓者。父親在這個領域的研究,哪些是科學的,是具有“原創性”的,我沒有能力評判。但是有兩點在當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是指出抗日戰爭是中國復興的樞紐,二是肯定國民黨和蔣介石在抗日戰爭中的積極作用。
對于抗日戰爭,父親在1984年4月20日給胡喬木同志的信中曾提到:“抗日戰爭是中國人民革命斗爭傳統的光輝篇章,是我們的民族恢復自尊自豪,鍛煉愛國主義思想感情的里程碑?!?994年在《抗日戰爭的歷史意義和民族精神》一文中說,抗日戰爭作為中國歷史的根本轉折,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近百年間,中國抵抗外國侵略的戰爭無不遭受失敗,抗日戰爭第一次取得了反侵略戰爭的全面勝利;二是八年抗戰決定性地改變了中國內部政治力量的對比?!彼浴翱谷諔馉幨侵袊鴱团d的樞紐,抗戰勝利準備了新中國與舊中國的決戰,加速了新中國走進社會主義?!薄皹屑~”一詞,是不是父親首先提出的,我無法證實,但使用“中國復興樞紐”來概括抗日戰爭在中國近代史的地位,后來得到了廣泛的認可。
對研究抗日戰爭來說,當時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如何客觀評價國民黨、蔣介石在抗日戰爭中的作用。以往的主流思想,對國民黨和蔣介石在抗戰中作用的看法,基本上都是消極的。能不能根據歷史事實,對此給予客觀評價,是在抗日戰爭研究中能不能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試金石。但是在90年代初期,提出這個問題,不但需要科學精神,更需要膽識。
1987年中日兩國學者在京都和東京共同舉辦的“‘七七’事變5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父親向這次會提交的論文是《抗日戰爭與中國歷史》,提出“武漢失守前,(國民黨)抗戰是積極的……是在為保衛祖國而戰”,“在蔣介石國民黨全部22年統治中,那時它達到了值得稱贊的最高度”。 1991年9月在沈陽召開的“九一八”事變6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上,他在提交的論文《抗日戰爭與中華民族的統一》中又說:“消極抗日也還是抗日”,而且國民黨以后實行的“還是抗日第一,反共第二”?!翱谷諔馉?、民族統一實現的力量來自何方呢?……來自中國階級關系的大變化,來自中國民族的覺醒?!Y介石原來反對抗日,但他畢竟在民族災難大風暴來臨時轉變過來了?!闪四莻€統一力量的領導者,這是事實。沒有蔣介石政權的參加,就談不上全國的抗日行動。中國民族就仍然是分裂的民族。蔣的轉變給中國帶來的,不是舊篇頁的重復,而是新篇頁的譜寫?!庇腥苏J為,這種看法是學界客觀評價國民黨和蔣介石領導的正面戰場的開始。但是,這些以基本事實為依據的論斷,在上個世紀80、90年代尚不為主流所接受,還確實存在一些“禁區”。
到1991年抗日戰爭史學會成立,他在談學風會風時,又強調“抗日戰爭去今未遠,關系復雜。某些問題看法不但矛盾對立難以避免,而且可能觸發人們情感激動。這就需要百家爭鳴和在爭鳴中使方向趨于端正?!仨殘猿謱嵤虑笫?,反對在新見解或其他什么名義下否定基本事實。”記得他在家中審閱當時編寫的一些有關抗戰史書時,多次聽他說過:“這不是抗戰史的寫法,是黨史的寫法?。 ?“寫法”當然不止是如何寫,更主要的是如何認識的問題。父親反復強調抗日戰爭是全民族的對外戰爭,顯然與當時學界主流尚缺乏這種認識有關。1995年是抗戰勝利50周年,他已80高齡,但仍忍受著折磨了他多年的脈管炎,寫了三篇論文。其中一篇《抗日戰爭的幾個問題》發表在某大報上。文中談到蔣介石國民黨主導正面戰場的作用,但在發表時,被報社刪掉了。我曾向父親詢問原因,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嘆道:“寫得心在滴血?。 辈⒄f以后再也不給他們稿子了。看著父親蒼老的臉頰,當時我只感到心酸,以為他是在為學術貶值嘆息,不理解他那執著背后的深刻用意。10年后的今天回過頭再看,如果那時我們能夠實事求是地對待抗日戰爭,海峽兩岸的對話可能會另有一番風景。
為堅持科學研究、認識抗日戰爭,第二年他又寫了近三萬字的長文《照唯物論思考》,從方法論的角度闡釋抗日戰爭史研究的指導思想。文中,他特別用了“蔣介石何以轉變抗日的問題”、“共產黨斗爭對蔣轉變的作用問題”兩個章節論述蔣介石對抗戰態度的轉變及其作用。說明蔣介石的轉變,并非如某些文章所說,是“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民族主義思想、個性和權力欲望等”,而是“適應民族運動興起大勢,保住大地主大資產階級掌握的權力”;而“推動蔣介石國民黨終于抗戰的力量,來自全國抗日救亡民族運動洪流。這個洪流匯集著包括國民黨某些派系的各種力量,并非只有共產黨一個力量”。對蔣介石轉變在抗戰中的作用,父親認為:“由于抗日戰爭時期,蔣介石國民黨基本上掌握著全國政權,抗日戰爭不能沒有國民黨蔣介石參加,也就是不能沒有它參加領導?!?/p>
在隆重紀念抗戰勝利60年的今天,在對抗日戰爭已經有了比較深入研究的今天,我深深感到,父親在近20年前能夠獲得那些客觀認識,只能是源于他所堅持的“照唯物論思考”。也正是“照唯物論思考”,他才會在1982年批評日本文部省修改歷史教科書的《歷史是偉大的教師》一文中預見:“日本的舊勢力逆潮流而動,某一天使中日正常關系嚴重倒退,是可能的?!?/p>
作為歷史學家,父親是基于“近百年中日關系一系列大事,不僅直接影響中日兩國間的歷史演變”,而且“還影響到近代國際關系的局勢,造成遠東國際關系一個又一個熱點”。而“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對近百年的中日關系,我們檢討得越是徹底,認識得越是深刻,就越是能夠知道兩國今天應該怎樣相處,如何更好地推進中日兩國關系的發展”,則明確地說明了父親晚年放棄熟悉的近代史研究而轉向抗戰史研究的目的。功過由人評說,但父親的抗日戰爭研究貫穿著他一生實踐的信念: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和“講過去的事,回答現在的問題”,應當是無需爭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