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先生是我所欽佩的學者,因此處處留心他的文章。近日讀何先生發表于《萬象》2005年第一期上的大作《說“劉項原來不讀書”》,頗有收獲,頗受啟發。在文章中,何先生提到了傅斯年先生在1945年作為當時的國民參政會“延安訪問團”成員訪問延安時,毛澤東書贈其唐五代詩人章碣詩《焚書坑》:“竹帛煙消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燼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毛澤東何以特書此詩以贈傅斯年?”何先生非常慎重地自問自答道:“是不是那意味著:你們這批號稱陳勝、吳廣的,終究是不能成氣候的。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并非是知識分子的劉項之輩。”同時,何先生對于自己這種解釋不太滿意:“不過,以上這種解讀似乎也有桿格(應為“捍格”,想是打印之誤)難通之處。因為,眾所周知,毛澤東歷來是一貫高度評價秦始皇的……如果按以上的解讀,他又是對反秦始皇者給予肯定的了。”因此,“究竟如何加以解讀,不敢肯定。姑妄言之如上,以俟通人”。在這里,何先生實際上提出了兩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一是毛澤東特以“劉項原來不讀書”之詩贈傅斯年的用意到底何在?二是一貫高度評價秦始皇的毛澤東為什么同時對于劉項等反秦始皇者也給予肯定?這兩個問題實質上是有所關聯的。這兩個問題與其說是何先生自己的疑惑,不如說是何先生對于讀者的考問。筆者不敢以通人自居,但是愿意就這些問題談談自己的一孔之見。
(一)
關于第一個問題,我們先來看看毛澤東贈傅斯年這首詩的緣起。五四運動期間,身為北大學子的傅斯年是五四運動的先鋒,而當時的毛澤東是北大圖書館的一名管理員。因傅斯年常到圖書館看書,故和毛澤東相識。之后毛澤東離開北京回湖南創辦了《湘江評論》,而傅斯年則在北大創辦了《新潮》雜志,這兩份雜志一南一北,遙相呼應。故毛與傅有著一定的淵源。在1945年傅斯年訪問延安時,7月5日凌晨,毛澤東邀其獨談。在談話中,毛澤東高度贊揚傅斯年五四期間為反帝反封建作出的貢獻。傅斯年對曰:“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通宵長談結束時,傅斯年向毛澤東索要墨寶,毛澤東便以上面所提及的章碣的《焚書坑》一詩贈傅斯年并附信一封:“孟真先生:遵囑寫了數字。不像樣子,聊作紀念,今日聞陳勝吳廣之說,未免過謙,故述唐人語以廣之。”
關于章碣的這首詩,需要說明以下幾點,一是在宋代尤袤的《全唐詩話》卷五中,此詩名為《焚書坑詩》;其第三句為“阬灰未冷山東亂”,其中“阬”為“坑”的異體字,而“冷”不同于毛澤東所書之“燼”,而前者似較后者更為恰當。二是據《全唐詩·詩人小傳》介紹,其作者“章碣,孝標之子登乾符進士第后流落不知所終。詩一卷”。何先生在文章結尾稱其為唐五代詩人,似較毛澤東在附信中稱其為“唐人”為確。三是這里的“焚書坑”據傳是當年秦始皇焚書的一個洞穴,舊址在今陜西省臨潼縣東南的驪山上。其實這只是一種附會的說法,秦始皇當年采納李斯的建議焚書未必要先挖一個大坑。而據臺灣的大居士南懷瑾先生的說法,當時焚燒的書籍非常有限,大部分的禁書被封閉于阿房宮,后為“咸陽三月火”所毀。四是詩的后兩句其實都是寫意而非寫實的,為的是增強對于秦始皇和暴秦之政的諷刺效果。“坑灰未冷山東亂”當然是夸張了,因為公元前209年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起義時距秦始皇焚書的公元前213年已經有四年之久了,坑火焉能不燼?坑灰焉能不冷?此句中的“山東”不是元代始設的行政意義上的山東省,而是一個泛指的地域。在秦漢三國時期,山東指的是崤山或華山以東的地區,特別是指崤山以東的黃河流域。“劉項原來不讀書”更是極盡夸張之能事,因為劉邦和項羽都并不是“不讀書”之輩。“不讀書”的反倒是陳吳之輩。但如果說是“陳吳原來不讀書”,則諷刺意味大為降低。而說“劉項原來不讀書”實質上是指秦始皇的焚書政策不僅沒有使得秦王朝千秋萬載,反而使其旋踵而亡了。
在我看來,毛澤東之所以贈傅斯年這首“詩眼”為“劉項原來不讀書”的《焚書坑》,主要還是自謙——盡管這種自謙的誠意是很難衡量的。當時對談時傅斯年所說的“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為自謙之詞,意思是五四時期的風云人物雖然開一時風氣之先,但真正能夠完成反帝反封建這一歷史重任的還是毛澤東之類的革命家。因此毛澤東在給他的附信中說其“未免過謙”,并順勢也自謙一下:其實我們這些革命家都是些“不讀書”的“劉項”,比不了你們這些學富五車的知識分子。所謂“故述唐人語以廣之”,其實就是用自己的自謙來回應傅斯年的自謙,并不顯山不露水地表達了自己其實是在繼續傅斯年等五四先驅們的未竟之事。在這里,“不讀書”更多地表示一種自謙而非自豪。如果說毛澤東在這里是以“不讀書”為榮,那就有許多地方講不通。首先就是沒有事實基礎——因為大家當然也包括傅斯年都知道毛澤東不僅不是“不讀書”,而且讀的書恐怕不比任何人少只會比大多數人多。其次就是相對于劉項,應該是“陳吳原來不讀書”。據《史記·高祖本紀第八》,劉邦“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這樣的人肯定不會是大字不識一斗的,否則最基本的亭長職責也是無法完成的。而據《史記·項羽本紀第七》記載:“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于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可見項羽的問題是學習淺嘗輒止而不是一字不識。而陳勝和吳廣是“與人傭耕”的農民和閭左,知識水平相對于劉項肯定尤為不及。如果說劉項是“不讀書”的,那么陳勝吳廣就更加是“不讀書”了。如果說毛澤東贈這首詩的用意在于推崇“不讀書”而諷刺“讀書”,那么,陳吳應該比劉項更好,因為他們比劉項更不讀書。讓包括傅斯年等學富五車的五四運動健將處于“更不讀書”的陳勝、吳廣之列,怎么都是講不過去的。所以我們可以推測毛澤東這里的“不讀書”的確是自謙而非自豪或自負。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延安時期的毛澤東視知識分子為可以爭取團結起來奪取江山的寶貴資源,怎么能在像傅斯年這樣極有人格尊嚴和社會影響的知識分子面前自鳴“不讀書”呢?胸有大志的毛澤東是不會為逞口舌之快而自毀長城的。
同時,毛澤東在這里的確也有自況的意味,但是自況的重點不是“不讀書”而是“劉項”。客觀地講,對于那些敢于反抗秦朝暴政的人,毛澤東都是不吝贊詞的。1926年,毛澤東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講授課程時講過:“中國政治,可說是地主階級的政治。皇帝不過是地主的表征,所以每朝皇帝的倒閉,就是地主階級的分裂……如秦末,二世大興土木,人民的人力財力,耗費殆盡。漢劉邦,楚項羽,陳勝、吳廣,應之而起。漢高祖先入函谷關,與秦父老約法三章,秦人大悅。此概指少數地主而言。”又說:“陳勝吳廣不堪其苦,遂輟耕而嘆,揭起義旗,他們純粹代表農民利益者。同時有漢高祖、項羽等皆起兵討始皇,結果漢高祖勝,項羽等失敗。”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這篇名文中,毛澤東寫道:“地主階級對于農民的殘酷的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迫使農民多次地舉行起義,以反抗地主階級的統治。從秦朝的陳勝、吳廣、項羽、劉邦起……總計大小數百次的起義,都是農民的反抗運動,都是農民的革命戰爭。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的規模之大,是世界歷史上所僅見的。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爭,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1〕毛澤東如此高度評價陳勝、吳廣、劉邦、項羽是與其特定的階級斗爭史觀和“造反有理”的一貫信念密切相關的,同時也與其自況為農民戰爭領袖有關。像“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彼可取而代也”這些陳吳劉項的名言,都是毛澤東所非常欣賞的。
但是,同是反抗暴秦的英雄人物,相對于陳勝和吳廣,毛澤東無疑更為認同劉邦和項羽。因為陳吳二人只是發其端但未成其事的首義之人,而劉邦、項羽是竟其續而且成其事的成功之人。推翻秦朝的是劉邦和項羽,而在秦亡之前,吳廣被其部將陰謀殺害,陳勝被其車夫莊賈暗殺,他們都沒有最后看到秦王朝的傾覆。他們其實都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失敗者而劉項才是誅滅暴秦的勝利者。
相對于陳勝、吳廣,劉邦、項羽是成功者;但在劉項內部,項羽是失敗者,而劉邦是成功者——因為經過亡秦之后的楚漢相爭,劉邦建立了漢朝而項羽卻自刎于烏江(或身死于東城)。毛澤東在讀《史記·高祖本紀第八》時以一個政治家的眼光指出:項羽非政治家,漢王則為一名高明的政治家。
盡管劉邦是一個“大老粗”,但是這種知識上的缺陷在毛澤東那里根本就不是什么缺點。毛澤東給予了這個成功者幾乎是“一邊倒”的高度評價。毛澤東在1957年6月與吳冷西等人的談話中說道:漢高祖劉邦比西楚霸王項羽強,他得天下一因決策對頭,二因用人得當。〔2〕在1959年12月至1960年2月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中毛澤東指出:“劉邦能夠打敗項羽,是因為劉邦和貴族出身的項羽不同,比較熟悉社會生活,了解人民心理。”〔3〕1962年1月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毛澤東講道:劉邦是封建時代被歷史學家稱為“豁達大度,從諫如流”的英雄人物,劉邦同項羽打了好幾年仗,結果劉邦勝了,項羽敗了,不是偶然的。〔4〕在1964年1月的一次談話中,毛澤東總結道:老粗出人物!但是,沒有幾個知識分子也不行。自古以來,能干的皇帝大多是老粗出身,漢朝的劉邦是封建帝王里邊最厲害的一個。〔5〕毛澤東還舉了幾件有關劉邦納諫的事情。劉敬勸他不要建都洛陽,要建都長安,他立刻就去長安。鴻溝劃界,項羽引兵東退,他也想到長安休息,張良說,什么條約不條約,要進攻。他立刻聽了張良的話,向東進。韓信要求封假齊王,劉邦說不行,張良踢了他一腳,他立刻改口說,他媽的,要封就封真的,何必要假的。應該說,毛澤東對于劉邦戰勝項羽原因的總結是非常到位的,起碼比劉邦本人總結的“會用三杰”要全面得多、深入得多。
而同是滅秦之人但卻在與劉邦的斗爭中失敗以至于身死國滅為天下笑的項羽在毛澤東那里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后人對于項羽這個“失敗英雄”一般都是給予了無限的同情。太史公司馬遷說他是“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項羽的死敵兼知己韓信評價項羽是“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唐朝詩人杜牧說“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南宋詞家李清照有“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妙句。而毛澤東對于項羽沒有表達過什么同情,有的只是站在政治家立場上對于失敗者的無情剖析。在1964年的一次談話中,毛澤東指出:項羽有三個錯誤,如鴻門宴不聽范增的話,放跑了劉邦;鴻溝協定,他認真了;建都徐州,那時叫彭城。毛澤東還指出了項羽所犯錯誤的主觀原因,一是“固執”——毛澤東說過“項羽敗于不肯納諫”的話;二是“沽名”——所以才有《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千古名句。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毛澤東認為項羽不是一個政治家:他缺乏一個政治家應有的遠見卓識。在兵敗之際,他缺乏斗爭到底的韌勁和決心,而是一死了之,很看重面子,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這樣沒有政治頭腦的人物一直都是毛澤東所引以為戒的重點對象。1949年1月毛澤東進入北京后曾對李銀橋說:“不要學西楚霸王。我不要學,你也不要學,大家都不要學!”在1962年召開的“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又說,不讓別人說話,自己說了算,這些同志如果總是不改,難免有一天要“別姬”就是了。〔6〕毛澤東對于項羽失敗教訓的總結也很到位。
可能有人會說,毛澤東書贈傅斯年這首詩既非自謙,亦非自況,只是一時之興,雖然也有微言大義,但是未必恰如其分。正如列寧所說“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一樣,任何引用也都是蹩腳的。所以,諸葛亮才在《前出師表》中規誡劉禪“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歷史上“引喻失義”的事情很多,說毛澤東在這里有“引喻失義”的嫌疑也未嘗不可。但是對于“嬉笑怒罵之中無一字無來歷”的毛澤東來說,這種說法似有小覷之嫌。正如何兆武先生在其文章所說:“唐詩傳世者甚多,僅《全唐詩》中所錄者就數以萬計。毛澤東是熟讀詩詞的,何以情有獨鐘,獨選此闕以贈傅?其故安在,似乎值得玩味。”但是由此推出毛澤東在當時有蔑視知識分子和鼓吹讀書無用論的意思,則是值得商榷的。
毛澤東評價歷史人物的時候一般都是毫無保留地站在成功者一邊,但在成功者內部,毛澤東更傾向于那些出身低微的大老粗。除了上面談到的“老粗出人物”這一經典命題外,毛澤東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精彩言論。肖延中編著的《毛澤東晚年政治倫理觀述描》中記載,毛澤東說過:書讀多了,就做不好皇帝,劉秀是大學士,而劉邦是大草包。漢朝的皇帝是這樣,明朝的皇帝也是這樣。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說:“明朝皇帝搞得好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太祖,一個是成祖。明太祖朱元璋皇帝做得最好,一個字也不識,是個文盲,明成祖皇帝做得也不錯,是一個半文盲,識字也不多。”毛澤東在1975年10月至1976年1月期間有關“教育革命”的談話中指出:“真正的本事不是在學校里學的,孔夫子沒有上過大學,還有秦始皇、劉邦、漢武帝、曹操、朱元璋,都沒上過什么大學。可不要迷信那個大學。”
當然,毛澤東也不能否認有作為的皇帝中也有知識分子這一事實。如在1964年1月那段有名的“老粗出人物”的談話中的后面,毛澤東說:“南北朝的宋、齊、梁、陳,五代的梁、唐、晉、漢、周,很有幾個老粗,文的也有幾個好的,如李世民。”但是對于這個“文的”李世民,毛澤東卻更為看重其“武的”一面:“自古能軍無出李世民之右者,其次則朱元璋耳。”〔7〕就是這么一個“文的”李世民,毛澤東還以評論“有為帝王”時少有的辯證態度和求全心態指出其在繼承人問題上犯了大錯:“李恪英物,李治朽物,知子莫若父。然卒聽長孫無忌之言,可謂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這種對于文人皇帝的批評還有很多,如說“李后主雖多才多藝但不抓政治終于亡國”。1964年3月24日,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指出,可不要看不起老粗。知識分子是比較最沒有出息的。歷史上當皇帝,有許多是知識分子,是沒有出息的。隋煬帝就是一個會做文章、詩詞的人。陳后主、李后主都是能詩能賦的人。宋徽宗既能寫詩,又能繪畫。一些老粗能辦大事情,成吉思汗、劉邦、朱元璋。毛澤東有一句名言:“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這句話與他所承認的“知識少的打倒知識多的”這一名言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分析的話,就會發現毛澤東以上貶低知識分子鼓吹大老粗的言論大多是出于1957年之后。而在此之前,毛澤東較少諸如此類的言論,有的倒是“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這種對于“少文者”的微詞。這其中的道理其實也是顯而易見的。
需要說明的是,毛澤東的確對章碣的這首《焚書坑》詩情有獨鐘。他不僅在解放前引用這首詩,在解放后也多次涉及和引用此詩。1959年,毛澤東讓康生查詢章碣生平以及此詩是否是其作品。康生在12月8日給毛澤東的報告中說:“主席:關于章碣的生平材料很少,查了幾條,但同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所記差不多,送上請閱。”〔8〕毛澤東不滿這個說法,又叫林克再查。12月11日在康生的報告上寫了致林克的信:“林克:請查《焚書坑》一詩,是否是浙人章碣(晚唐人)寫的?詩云: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9〕1966年4月14日在《對〈在京藝術院校試行半工(農)半讀〉一文的批語》中,毛澤東又一次引用了章碣的《焚書坑》,接下來說:“有同志說:‘學問少的打倒學問多的,年紀小的打倒年紀大的’,這是古今一條規律。經、史、子、集成了汗牛充棟、浩如煙海的狀況,就宣告它自己的滅亡,只有幾十分之一的人還去理它,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那回事,這是一大解放,不勝謝天謝地之至。”
與1957年前后對于知識分子的態度判若兩人的邏輯相一致,毛澤東引用這首詩的用意也大不相同。延安時期的毛澤東贈傅斯年以“劉項原來不讀書”,其用意既不是像一般人所認為的是諷刺焚書坑儒的秦始皇,也不是像何先生所懷疑的是諷刺包括傅斯年在內的知識分子群體,而是有的放矢地表達了自己的自謙和自況——以“不讀書”為自謙,以“劉項”為自況。而解放后引用這首詩則多是為了論證自己變化中的知識分子觀,如在上文提及的1966年4月14日的批語中所表現的那樣。
(二)
關于第二個問題即“一貫高度評價秦始皇的毛澤東為什么同時對于劉項等反秦始皇者也給予肯定?”首先需要說明的是,不管是陳勝、吳廣還是劉邦、項羽,他們直接反抗的都不是也不可能是秦始皇本人。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起事反秦是在公元前209年,其后劉邦項羽起兵響應;而在此之前的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已經駕崩于巡游路上。當時統治全國的是秦二世胡亥。因此,陳吳劉項直接反抗的是秦始皇的繼承人秦二世,也可以說反抗的是秦始皇遺留下來的秦代暴政,但肯定不是秦始皇本人。那么是不是說何先生的第二個問題就不存在呢?不是。可以肯定地說,即使陳吳劉項直接反對的是秦始皇,毛澤東也是會對他們給予肯定的。這倒不是因為毛澤東是“辯證法”的大師,而是因為毛澤東對于歷史人物的臧否有著自己一套獨特的思想邏輯。其實毛澤東受胡適的影響是很多很大的,只是這種影響主要限于實用主義而非自由主義,只是潛移默化而非大張旗鼓。
的確如何先生所說,“毛澤東歷來是一貫高度評價秦始皇的”。建國以前,毛澤東雖然在不同的場合多次批評了秦政,也多次表達了對于深入分析秦弊的思想家賈誼等人觀點的認同,但是對于秦始皇本人的評價似乎很少提及,也并沒有從自己對于秦政的批評過渡到對于秦始皇的批判。在那首作于1936年10月而發表于重慶談判時期的膾炙人口的《沁園春·雪》一詩中,他以文學手法說到的“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與其說是對于包括秦始皇在內的“五虎皇帝”的貶低和諷刺,不如說是對于“風流人物”之宏圖大志的盡情抒發,因此不能說是毛澤東對于秦始皇的消極評價。而這種對于秦始皇評價的“隱而不發”的狀況到了建國以后就完全不同了。建國以后的毛澤東多次毫不隱諱地給予秦始皇近乎空前但未必絕后的高度評價——而這種高度評價似乎置毛澤東自己所常常提倡的“辯證法”于不顧。建國以后毛澤東對于秦始皇的高度評價有以下兩個基本特點。
一是毛澤東對于秦始皇的高度評價是與其對于法家的高度推崇和對于儒家的極度鄙視密切相關的。在1964年的一次談話中,毛澤東說:“秦始皇比孔子偉大得多。孔夫子是講空話的。秦始皇是第一個把中國統一起來的人物。不但政治上統一中國,而且統一了中國的文字、中國各種制度如度量衡,有些制度后來一直沿用下來。中國過去的封建君王還沒有第二個超過他的。”〔10〕(這種對于秦始皇的最高評價似乎與前面提到的“漢朝的劉邦是封建帝王里邊最厲害的一個”這種說法有所矛盾。)1964年8月30日毛澤東在另一次談話中說到黃河流域的水利建設時借題發揮道:“秦始皇是個好皇帝,焚書坑儒,實際上坑了四百六十人,是屬于孟夫子那一派的。其實也沒有坑光,叔孫通就沒有被殺么。孟夫子一派主張法先王,厚古薄今,反對秦始皇;李斯是擁護秦始皇的,屬于荀子一派,主張法后王,后王就是齊桓、晉文,秦始皇也算。我們有許多事情行不通,秦始皇那時也有許多事情行不通。”〔11〕1973年7月4日,毛澤東同王洪文、張春橋談話。他說,郭老在《十批判書》里頭自稱人本主義,即人民本位主義,孔夫子也是人本主義,跟他一樣。郭老不僅是尊孔,而且是反法。尊孔反法,國民黨也是一樣啊!林彪也是啊!我贊成郭老的歷史分期,奴隸制以春秋戰國之間為界。但是不能大罵秦始皇。〔12〕毛澤東還說,歷代政治家有成就的,在封建社會前期有建樹的,都是法家。這些人都主張法治,犯了法就殺頭,主張厚今薄古。儒家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都是主張厚古薄今的。
當然,毛澤東揚秦始皇抑孔夫子、揚法抑儒的經典表述還是見于那首寫于1973年8月的《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制(此句有多個版本,如“都行”也作“多行”;“政制”也作“政法”、“政治”),《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需要說明的是,有人認為這首詩不是毛澤東所作,而是江青假托毛澤東作的。此說不確,其實這首詩具有典型的“毛澤東風格”,這種風格是別人模仿不來的。毛澤東的這首詩除了批評郭沫若之外,還有兩個隱而不顯的“假想敵”。詩中的“孔學名高實秕糠”句實際上是對著宋代詩人謝濤的《夢中詠史》說的:“百年奇特幾張紙,千古英雄一窖塵。唯有炳然周孔教,至今仁義洽生民。”而“祖龍魂死秦猶在”句明顯針對的就是前文提到的章碣的《焚書坑》的前兩句:“竹帛煙消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其實,建國后的毛澤東對于章碣這首詩的感情是復雜的,可以說是“又愛又恨”——愛的是后兩句而恨的是前兩句。這種“又愛又恨”的態度還見于1973年7月4日在和王洪文、張春橋的談話中對于李白描寫秦始皇的《古風》一詩的評價。“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毛澤東認為這幾句寫得非常好,因為這是歌頌秦始皇的;“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毛澤東認為這幾句寫得很不好,因為這是諷刺秦始皇的。
二是毛澤東對于秦始皇的高度評價又與其認為自己就是甚至高超于秦始皇有關。毛澤東1958年5月8日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講話中說,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與人辯論過,有人說我們是“秦始皇”,我們一概承認,合乎實際。可惜的是他們說的還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13〕1973年9月23日,毛澤東會見埃及副總統沙菲時當著外賓的面說,秦始皇是中國封建社會第一個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林彪罵我是秦始皇。中國歷來分兩派,一派講秦始皇好,一派講秦始皇壞。我贊成秦始皇,不贊成孔夫子。因為秦始皇是第一個統一中國、統一文字,修筑寬廣的道路,不搞國中之國,而用集權制,由中央政府派人去各地方,幾年一換,不用世襲制度。〔14〕而毛澤東到了晚年自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更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其實“馬克思加秦始皇”這個當代典故出自1958年8月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的一段講話:要馬克思與秦始皇結合起來,民主與集中結合起來。
從建國前的對于秦始皇的“隱而不發”到建國后對于秦始皇的“高度評價”這一變化來看,毛澤東對于秦始皇的不評價或評價往往都是出于某種政治的需要。這就是所謂的“存在決定意識”。韓非子在其《五蠹》中說:“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毛澤東正是這里的“圣人”,自然不會是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之人。
可以總結如下,延安時期的毛澤東之所以贈傅斯年以“劉項原來不讀書”,主要是為了以自謙的方式達到“禮賢下士”的效果;解放后的毛澤東之所以多次引用“劉項原來不讀書”,主要是表達自己變化中的知識分子觀。他之所以在建國前后對于秦始皇具有不同程度的評價是因為評價者的地位發生了變化。而毛澤東之所以在建國前高度評價陳勝、吳廣、劉邦、項羽,是因為他們都是暴政的反抗者,他們與毛澤東當時的處境是非常相似的;毛澤東之所以更愿意做劉項而非陳吳,是因為劉項是直搗黃龍的成功者而陳吳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失敗者;毛澤東之所以在劉項之中更為認同劉邦而非項羽,更是因為劉邦是打敗項羽的最后勝利者;毛澤東之所以在高度評價秦始皇的同時肯定劉邦,不僅是因為劉邦直接反對的不是秦始皇,也是因為他們都是勝利者,他們都是毛澤東欣賞的人物,更是因為毛澤東從來不會教條地崇拜任何人物和主義。毛澤東所欣賞的是作為反抗者的陳吳劉項,是作為成事者的劉項,是作為最后勝利者的劉邦,是同為勝利者的秦始皇和漢高祖。這中間沒有任何的捍格難通之處。
行文至此,何兆武先生的疑問似乎有所眉目了。但筆者卻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那就是:毛澤東本人到底是不是知識分子?毛澤東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他對書籍特別是線裝書的迷戀程度以及他讀書的廣博程度,似不亞于任何一個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如果這樣的人不是知識分子,那么還有誰能算得上是知識分子呢?然而,如果說毛澤東是知識分子,那么他后來為什么鄙視知識分子同類呢?為什么對于“不讀書”的劉項們有著特殊的好感呢?
注釋:
〔1〕《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25頁。
〔2〕〔3〕〔5〕〔7〕〔8〕〔9〕〔10〕〔11〕〔12〕〔14〕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下卷,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997、986、989、523~524、1319、1318、1153、1153、1150、1155頁。
〔4〕〔6〕《毛澤東著作選讀》(下冊),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21頁。
〔13〕李銳:《大躍進親歷記》上卷,南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