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住在幾乎每個城市都有的那種古老而陰暗的胡同里。又深又長的胡同是那么窄,窄到臂一張開,就可以摸到胡同兩邊的墻。窄到剛好放下一張小小的象棋桌,容兩個抽袋子煙的老人對峙;窄到只能讓一個主婦放一個洗衣盆,掄起袖子洗那永遠(yuǎn)也洗不完的衣服。但奇怪的是,窄窄的胡同里,卻可以允許幾個孩子砸沙包。
于是,兒時的記憶便是滿天亂飛的沙包。
我的沙包是外婆用布頭縫的,里面是豆子,說是怕沙子砸出來跑到眼睛里。我的手那時還握不住那么大的沙包,只能揪住一個角,狠狠地把它摔向?qū)Ψ健:锸熳R的孩子都會來參與這個游戲,但很值得一提的是小麻子。其實這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不是患天花得麻子,只不過是鼻梁旁像撒芝麻一樣有一撮雀斑。她和她的父母,爺爺奶奶甚至爺爺奶奶的爺爺奶奶都是“土生土長”的胡同人。在這一堆孩子里,也只有她能夠與我“抗衡”。我們像兩個將軍,帶著一群又吵又鬧的孩子在狹小的胡同里爭奪一個拳頭大小的沙包。
剛上學(xué)時,我不愛讀書,整天光想著玩。我媽說我在教室里比霜打的茄子還蔫,一到玩沙包就像個瘋丫頭。的確,我打起沙包來一投一個準(zhǔn),上來一個砸一個,而且砸得他們一個個生疼。于是全院子的小孩給我起了外號叫“小李廣”。我媽說我精神力不放在正道上,學(xué)習(xí)不知上進,玩起來一個頂仨。我覺得沒什么,因為胡同里的孩子沒幾個把心思擱在學(xué)習(xí)上。比如小麻子,她就打算繼續(xù)同他的祖上一樣當(dāng)她的“土著”居民。
孩子頭是由砸沙包的水平來決定的。于是我就經(jīng)常像個大王一樣吆三喝四,得意洋洋。最不服氣我這么得意洋洋的是小麻子,她經(jīng)常公然地“抗旨”。因為,跟我的本事不相上下的人,全胡同就數(shù)她了。就因為這樣,我倆經(jīng)常打架,對罵。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度過的。
四年級時,有一次語文老師上課問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一向不舉手的我不知怎的舉了手。這么破天荒的事,語文老師能不注意到我嗎?語文老師說:“阿文啊,你說說你的看法吧!”我不假思索地張口就是:“我覺得砸沙包是很重要的事。”其實現(xiàn)在我也奇怪,當(dāng)時我怎么會在課堂上說這么有違師愿的話呢?老師果然就說了:“有人打籃球、踢足球能得金牌,你砸沙包能得嗎?人生中重要的事應(yīng)該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不好將來很難有出路!”我在胡同里砸沙包,總是第一的,所以我本想說“是,我能”。可是同學(xué)們的哄笑聲把我到嘴邊的回答像沙包一樣砸了回去。
我依舊我行我素地以砸沙包為樂。但奇怪的是,小麻子自那以后就不怎么來跟我玩了。聽她的同桌二毛說,小麻子自打把課堂上老師的話說給她媽聽后,她媽竟然把她天天關(guān)在屋里學(xué)習(xí),寫作業(yè),不準(zhǔn)她出來同我們玩。還對小麻子大吼:“少跟那些瘋孩子玩。”我們很不滿小麻子媽媽的舉動。我們是瘋孩子,那小麻子不也是跟我們一起瘋大的嗎?我們實在想不出放學(xué)后小麻子在家能做些什么。
我依舊做我的孩子頭,砸沙包的技術(shù)已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但少了與小麻子爭搶總覺得胡同里空蕩蕩的。
期末考試的時候,小麻子竟然考了全班第三!語文老師狠狠地表揚了一次,把小麻子夸得要到天上去了。一激動,還封了個學(xué)習(xí)委員讓她當(dāng)!
那天下午,我同一幫孩子們依舊玩著沙包。小麻子也加入了進來。我心里不知哪來的一股沖動,使盡全身的勁將沙包扔向小麻子。她生疼地叫了一聲卻不下場,眼里充滿驕傲與挑釁。我不顧一切地亂砸,可她就是不下場。當(dāng)所有的人都敗了下去時,我兩眼冒火似的把沙包甩出去,不曾想,那沙包飛上了屋頂!我大步走過去,惡狠狠地對她說:“我早就贏了,你為什么不下場?”她把頭一揚,每一個小雀斑都俯視著我:“贏了?偶爾一次吧!”
偶爾一次?明明是每次我都贏!可為什么,我那時感覺,好像自己理虧似的,傻站著不知該說什么,眼睜睜地看著小麻子領(lǐng)著一群孩子興高采烈地遠(yuǎn)去。
我只得低著頭回家,路過水池時,我媽正同小麻子媽一起打水洗衣服。我聽見她媽對別的女人說:“哎呀,真高興死我了,我家那丫兒考了個第三!胡同里這么爭氣的孩子真是少有了,哪像有些孩子,就知道瞎胡鬧,人家王老師都說……”旁邊的女人附和著。我媽端起盆子就走,臨走時白了她一眼。
那天晚上,胡同頂上的天空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我眼前一片昏花,世界一片迷茫,只有雨水還在“嘩啦嘩啦……”下個沒完。
那夜的雨,把我甩到房頂上的沙包沖下來了,沖到了垃圾堆旁,沖走了我童年惟一的驕傲。
當(dāng)胡同頂上的天空再次晴朗起來的時候,我已上了中學(xué)。而我的成績居然也一天天好了起來,甚至超過了小麻子。那個時候,她臉上的小麻子一點都不傲了,平和安穩(wěn)地布在臉頰上,看上去是那么舒服。
點評:
這篇文章很貼切童年記憶的主題,而且來自個人獨特的生活經(jīng)驗。丟沙包這樣一種孩子游戲,被寫得神采飛揚。“胡同里的戰(zhàn)爭”被寫得有聲有色,這都是好的地方。然而文章圍繞著“丟沙包”事件寫出了兩個女生之間的競爭,本來也是很好的立意,可是兩者是否有必然的聯(lián)系?如果是因為丟沙包而影響了學(xué)習(xí),不丟沙包就能學(xué)習(xí)進步,那么沙包的意義就被消解,本文的意義也被消解了。如果把學(xué)習(xí)的競爭與沙包的競爭作為童年兩個階段的榮譽感和價值觀的變化來描寫,可能會更加有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