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橋
小城里的人都來了,來見它最后一面。
小河依舊靜靜地流淌,河邊的小石子路依然寂寞,一切仿佛與五十多年前一樣,只是像這小城一般染上淡淡的塵埃……河岸兩邊,警戒線之外,人們呆呆地站著,一句話也不想說了。山城的老老少少都仿佛忘卻了自己,看著那即將炸除的橋,愣著或是低著頭,靈魂出了竅,飄進了那橋的段段瑣憶中去……
父親緊緊地握著母親的手,我知道他們與橋的故事。奶奶說我父母談對象的時候,父親每每收了工,便從這橋上走過去,到河對岸去敲外婆家的那扇大木門;他們結婚的時候,那貼了大紅雙喜的吉普車也是從這橋上把母親迎過來的;父親南下打工的時候,也是在這橋上,與我們母子分別的……
“讓我過去,我去敬壺酒……”呆木頭般的老鄉都擰過頭去看,兩個戴著安全帽的人把段老伯攔在警戒線外,嗜酒如命的段老伯靸著一雙拖鞋,手里分明一瓶茅臺……“這酒我藏了些年了,凈等著做壽用,今天老子豁出去了,讓我上去敬壺酒你們再那個什么拆了不成啊!”
之后又嘰里呱啦地說了些什么話,“安全帽”依然沒讓他過去。
“那也難怪,”祖父仿佛在對我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橋起好以前哪,段老伯就是這河上擺渡的。這橋修好以后,他才嗜上酒的,逢人就說修橋斷了他的生意……”
“說歸說哇,人家說段老伯聽了這橋要拆掉,坐在那兒愣了好久呢!”身邊一個老鄉說。
“人總是有血肉的啊!”另一個老鄉也搭上了嘴,“我還不是在這橋上送走一雙兒女出去上大學,又娶了一個兒媳婦?”說著,眼圈已經紅了,“我老頭子還不是從這橋上抬上山去埋掉的?”
幾句話,大伙兒心里就像中了邪似的,又回到剛才的寂靜中去,只聽得段老伯咿咿呀呀的絮語……五十年了,半個世紀,河水靜靜地流淌,橋上走過那些個種菜的,賣豆腐的,跑運輸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這寂寞的小石子路依然廝守在這舊橋身旁。直到某一天,消息傳來,這橋即將離我們而去,這才猛然發現,橋上有多少東西值得我們去珍惜,去留戀……
“五,四,三,二,……”隱隱地聽見倒數了。而就在那一剎那,段老伯向天空拋出了一掛大紅爆竹,扯出了一聲:“送行啦!”隨著那聲聲的巨響,我們昔日所熟悉的舊橋,從河的這一邊,到那一邊,像一條巨龍般猛舞一下,飛沙走石地破碎了,肢解了,飄散了。墜落在靜靜的河面上,擊碎了這一刻的安寧,釋放了它所承載的那一個個夢的碎片,叩擊著小石子路上每一個人的心,逝去了……
爆破的聲音一遍遍地回響在小小的山城之中,老鄉依然一句話不說,愣站著,只有段老伯的那一句送行仿佛還在耳邊……
新橋
舊橋是拆除了,心里猛然浮起了惆悵,畢竟它在我的生命中占去了十六年的時光。爆破的聲音漸漸模糊了,瓦礫在河面上劃出道道的痕跡,此刻,我仿佛也成了一段呆木頭了,只知道低著頭,漠然……
抬起頭的時候,大伙兒都已經轉過身去,看著河的上游,那兒,有一座新橋。人們似乎要散去了,但又沒有散去,大伙兒沿著河岸,往上走去。
漸漸地,新橋上的人多了……賣菜的,賣煙絲的,磨刀的,織毛衣的都從四面八方聚攏了。樓下碾坊的阿婆,也挑來兩大袋玉米面,蹲在新橋腳邊,開始了吆喝……
是無情?是冷漠?剛才還如此多情的老鄉就這么一下子把舊橋給忘了?賣菜的,依舊像舊橋上一樣賣菜,磨刀的,也依舊像舊橋上一般磨刀……遙望下游,昔日的舊橋,如今只留得河面上的幾十塊瓦礫,工程船已經駛過去了……河水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安詳,仿佛這河上,從來,就只有一座新橋……
我忽然看見了段老伯,他悄悄地把一堆瓦礫埋在新橋的橋墩下,徒手填上了泥土,又像祭度亡魂一般地灑上了酒——那一瓶他藏了好些年頭的茅臺……之后便細細地撫摩著橋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