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留意馬開這個人,是在和他同桌的那一天。
瘦瘦小小的身材,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框的眼鏡,埋頭鉆研起難題可以連續幾小時一動也不動,更別提發出什么聲響了,這就是我對他的最初印象。聽熟悉他的同學說,他直面熟人的時候驚人的健談,但是面對生人,卻是一反常態,沉默得讓雨花石都得甘拜下風。同學的話很快就得到了證實,自從被班主任安排坐到我旁邊,一個上午他安靜地聽講、攻關奧賽題,仿佛忘了身旁多了一個新鮮面孔,絲毫沒有意圖同這個躍躍欲試的新鮮面孔聊上幾句。我好奇他保持沉默的定力到底有多強,于是努力克制自己也一言不發。下午地理課的時候,他手中悠閑旋轉的鋼筆飛出了預定的軌道,正巧落在我腳邊。我撿起筆遞給他,本以為從此可以打開外交那道厚重的大鐵門,沒料書桌那頭仍然是一片不溫不火的無聲,屏息凝視半天并未捕獲到半個輕如細蚊的“謝”字。我笑問面對新同桌他是否難以接受,他點點頭很認真地告訴我,他和人交往必須有個可長可短的適應過程,有的同桌他一天下來就可以嬉笑自如了,有的同桌直到分開也沒有迎來破冰之船的駛過。我不禁微笑,在他詫異的目光之下侃侃而談,把政治老師對我的終極評價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外交家乃是給楊某人量身定做的職業,因為此人的交際能力即使上了魯濱孫呆過的孤島也不會無用武之地,不出一個星期上至言語不通的星期五,下至未聞人聲的花鳥魚蟲,都可以親親密密地打成一片。
看著馬開臉上的驚詫一點一點被會意的笑容取代,我知道,我又多了一個朋友。
同桌不久,我就感受到,馬開是一個個性鮮明的人。他的資質上的聰慧和孜孜不倦的鉆研態度讓很多老師贊嘆他的學究風度,他考試卷上傲人的分數更是讓我等莘莘學子羨慕不已。有同學學習過程中遇到難題向他請教,他必會放下手中正待處理的事物,熱心地答疑解惑。初三化學課剛開始的時候,我怎么也進入不了狀態,光是物質溶解時的吸熱放熱就弄得我暈頭轉向。當我第三次以迷惑不解的神情向馬開請教關于粗鹽提純實驗題時,馬開拿出一本練習本,里面詳細地記錄著我常犯的各種錯誤以及對待此類問題的常用方法。靠著馬開的不懈指導,我總算跌跌爬爬闖過了和化學相處的磨合期,開始真心喜歡上這門曾經暴頭我無數腦細胞的自然科學了。
跟馬開同桌的時候,有意思的事真是太多了。他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向我娓娓道來他和好友湯包在月明風高的夜晚,如何為了學習所必要的燈光智斗宿舍管理員:先是仿照柯南中某集的手法,用了三根電線做成了室外開啟帶門閂的門的裝置,以防管理員的突然襲擊,接著打開手提電腦,借著幻燈片白色底片發出明滅可見的幽光來讀書。后來和他分開之后,我還常常想,所謂的“鑿壁借光”、“囊螢映雪”大概也不過就是如此吧,當初真該學習先生給他寫個故事新編什么的。
在我記憶的角落里,不斷更替著兩種場景:離去和到來。我會為了一個新認識的朋友高興得三更半夜爬出被子寫歌,第二天坐在教室里不斷打瞌睡;也會為了舊識的一場依依惜別感傷得坐在水潭邊,一連幾小時不知疲倦地打石子,默默地望著濺起的水花出神。馬開是這兩種情況的補集,現在我們就像兩條干凈利落的平行線,在生活的道路上悠悠地不斷延長出去,再不會有相交的剎那迸射出來的喜悅。一開始我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們不是同桌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當我心情已平靜得不會起任何漣漪的時候,湯包告訴我,當時馬開的轉變是因為他無法適應我為他選擇的生活方式,他只有逃避。
我想起了那個瘦瘦小小,戴著黑邊框眼鏡的身影。他旁邊總是圍著很多朋友,有為一道題目爭執到面紅耳赤的,也有天馬行空從阿根廷的“上帝之手”侃到中東局勢的,可是他們之中,從來不會有女生。是的,馬開從來都是盡力逃避和女生的任何接觸,剛和他成為朋友的時候,他就坦言把我當男生看待,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習慣去理發店修短發。男生中無論熟人生人,馬開都以遠遠高于禮貌的界限相待,而對于女生,馬開卻是一反常態地古怪,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無情。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向他灌輸起班上女生的各種優點,在下課的時候,和我要好的女生朋友在書桌旁討論各種有意思的話題,希望以此一點一滴地消除他對女生的排斥。甚至有一次英語演講介紹美國總統,我引用了曾經的第一夫人的經典名言:“要用博愛之心來愛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的一半是女人。”
原來,當初我忽視了他的感受。我自以為是在幫他走出陰霾,卻沒有想過,我的幫助他是否能接受。我自以為理解他,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一定理解我所做的。殊不知,我其實只是在往傷疤上增添新傷口罷了。
日子就在平靜中一天一天地溜走了,中考結束后,照例是畢業典禮。散場的時候,竟瞥見馬開,他正不帶任何表情地歪著頭出神地看著校園里暮色四伏的景色。
驀然之間,我有抑制不住的沖動,想走上去讓他在我潔白校服上給我簽名,簽多龍飛鳳舞都不在乎。正當我想得出神的時候,他突然邁動了腳步,看來是準備走了。我立刻條件反射般沖了過去,可能是聽見我涼鞋噼里啪啦的跑步聲,他猛然回頭,問:“有什么事嗎?”
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這體現了我一個致命的弱點。雖然在平時它靈巧得九曲十八彎,但是一旦遇到了關鍵時刻,它就可悲地蜷縮在那里,可憐巴巴地連一個飽滿的元音都發不出來。馬開臉上既沒有由于我的遲鈍而凝固出不耐煩的冰霜,也沒有露出一絲表示友好的春暖花開般的笑容。總之,他是在靜靜地等待我的發話,帶著我從前十分熟悉在此刻卻顯得異常陌生的表情。
忽然意識到,告別同桌身份以來,我和他還沒有如此近的相對過。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段讓彼此都感到安全的距離,偶爾像不太熟絡的朋友那樣,客氣地互相問候。望著他的臉,從前那種不言不語就能感覺到的默契早已蕩然無存。即使處在瓶頸狀態的時期,我還能從他微微發紅一翕一忽的鼻翼,體會到他內心中的焦灼和不安,矛盾和沖突。而現在,當我們站在從前不穩定的脈搏上云淡風輕地四下張望,我從他淡褐色的瞳仁中讀出了滯澀的空間距離。我們之間如此的親近,仿佛回到了同座位的短小距離。而我們之間又是如此的遙遠了。
“有什么事嗎?”他又問了一遍。
“沒有,僅僅是祝你一路走好。”我笑笑,轉身,離開。
暑假的一個空氣濕潤的下午,我躺在地板上隨手翻閱《美文》,一行文字進入了視線:
“在最內在的精神世界中,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愛并不能消除這種孤獨,但正因為由己及人地領悟到了別人的孤獨,我們內心才會對別人充滿誠摯的愛。”
放下書,我眼前仿佛又浮現起那個瘦瘦小小,戴著黑邊框眼鏡的身影。曾努力用自己的熱情去覆蓋他全部的孤獨。這種野心雖然是由朋友友善的關心滋生出的,卻不乏堂吉訶德式的可笑。孤獨寄存在每個人心中一隅不愿觸摸的干凈角落里,這跟周圍所處的環境雖有著千絲萬縷無法剪斷的聯系,但無論環境有著如何的更替變化,潛藏在身體里的孤獨是沒有辦法連根拔去的。可能,這種悲哀是人類各種意識在作祟的最悲壯慘烈的體現。我幼稚地注視著別人的臉,探視著別人的心靈,在不知不覺中,侵略到了朋友那塊精神土地上的后樂園。
我的年少無知在由青春投射光斑的成長道路上,涂抹下了一個永難忘卻的黑斑。
點評:
這篇文章的主人公馬開是一個具有科學頭腦的中學生,思維清晰,成績優異,并且助人為樂,但有些怪癖。作者是一個女生,在寫男生馬開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糅進了許多女孩的心理描寫,使這篇文章讀起來很有女性特有的細心和溫情。不足之處是,作者與所寫對象之間畢竟不夠熟悉,整篇文章的描寫都仿佛作者是站在遠遠的地方觀察一個人,所寫的都是表面現象,無法深入到人物內心深處去展示一個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