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大體上是在歡樂的氛圍里度過的。作為家庭的長子長孫,受到多方的呵護。
1934年5月30日(陰歷4月18日),我生于句容縣城東北角約7公里處的西山上村。那一年全村生了2男5女。這時全村約十四五戶,70人左右。據說這個村以前不能上17戶,一上17戶就要絕掉一戶。村上有水田近300畝,旱地近100畝,算是比較富裕的小山村。我家有水田近20畝,旱地近10畝。1951年土地改革時家庭階級成分被定為中農。父親教書的報酬多時達1800斤大米一年,夠全家的口糧。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小康之家了。我的童年并不缺吃少穿。
可能是生我的第二年,祖父有感于鄉間讀書人可以不受人欺侮,遂將我父親送到縣城初級師范讀書。祖父兄弟6人,還有一個妹妹。他沒有進過學堂門,大字不識幾個,但什么農活都于得好。1953年他已60歲出頭,還幫親戚家搶塘泥。塘泥架由三個直徑約一米的水盆組成,放入木頭架子上,人立在中間那個盆里,用塘泥夾一夾一夾地夾塘泥,待盆子夾滿了泥,再靠塘邊將泥卸掉。那次槍塘泥,祖父出了風頭,跟他一起去的40多歲身強力壯的好把式回來說,祖父往架子上一站,白胡子飄飄的,穿了一件白布做的襪子(搶塘泥是又累又臟的活,穿白襪子而不沾上塘泥,顯示出不凡的技術)。在搶塘泥的十幾家中,他年齡最長,人們驚呼:“老慶智來了。”不用說,祖父他們那副架子搶的塘泥是最多的。人稱祖父是“干筆佬”。他記憶力強,不能筆算,口算卻挺厲害。他待我很好,整個童年只記得被他打過一次。父親讀初師兩年后,抗日戰爭爆發了,不再讀書了,回到鄰村教書。
我最早記得的事,是“跑反”。1937年冬月初三,日本人占領我村。早幾天,我們一家就跑到離我村十多公里的“山里頭”親戚家避難去了,日本人占領我村前約半個月,還看到一架燃燒著的飛機,像一條紅褲子在低空飛行,后來栽到離村僅半里路的山坡上。那時,我在村邊玩,看到掉飛機,就跟人家一起跑了。后來家里人說我機靈。句容有軍用機場。后來知道這架飛機就是被機場的國軍擊中的日本飛機。
我家的兩間半瓦房(與三祖父家合住五間)就是冬月初三被日本兵燒掉的。家里人建議我祖父將大門撐起來,祖父怕麻煩沒有這樣做,只用一把銅鎖鎖住大門。后來燒掉房子的幾家都是用銅鎖鎖住大門,銅鎖脆,那是擋不住日本人的腳踢的。隔了幾年,家里雖在原址又蓋起了房,但當時買瓦困難,只好蓋稻草,三年蓋兩邊,燒柴遂成了大問題。
說起日本人的兇殘,真是罄竹難書。距我村不足一公里的后本湖是個大村,他們有一個抗日自衛團。1937年初冬,有可能就是冬月初三,20個左右的日本兵由我村向后本湖進發,有幾十條槍的自衛團以為來的是國軍,50人在村前列隊歡迎。(只有走在隊伍后面的一個人一看不像國軍溜走了。)到近前一看是日本兵,他們亂了手腳,全部被繳械。49人被捆綁起來,關在村里一個碾坊里,由機關槍堵住大門,活活燒死了。只有一個人由門里滾出來,滾在水溝里。日本人打了一槍,打在棉襖上,此人后來活了下來。如果當時自衛團發現歡迎的不是國軍而且日本兵,49人奮起抵抗,情況一定會是另一個樣子,要知道那是兩個中國人打一個日本人啊。這個村后來成為遠近聞名的寡婦村,發生過13個寡婦爭奪一個癲痢頭男子做丈夫的事。
我的啟蒙老師是裔華鵬先生,他是我們鄰村前本湖人。當時約二十二三歲,比我父親小兩三歲。他們是好朋友。大概是1940年,華鵬先生來我村任教。他生性好動,村里若有人打麻將,他必去看,有時等他回來,學生都走光了。他能唱歌,一米七五以上的個子,在黑板前邊走邊唱“何日君再來”,那種怡然自得的神態,至今仍歷歷在目。他大字寫得好,每逢村里或鄰村的婚喪事都給人家寫對聯,至今仍記得1949年村里一幢三間兩廂的新瓦房落成,他寫的對聯上聯是“三陽日照平安地”,下聯現在記不起來了。華鵬先生多半回家住,有時下雨雪回不去,就喊我的叔父路生(三祖父之子)去陪他睡。天還未黑,他就站在祠堂門口喊:“路生,路生”。路生一聽老師喊,連忙趕去了。
我在學校里是比較調皮的一個,喜歡遭出去玩。有一年初夏,大約是1945年,村里有人家結婚,老師去吃喜酒,回學堂一看,一個學生電沒有了。我們幾個已跑到鄰近的池塘里摸螃蟹去了。看到華鵬先生與我大舅找來,我們才一溜煙跑回學堂里。華鵬先生后來為防止學生集體逃跑,用一個一尺長的尺,兩邊掛兩個銅錢,只有拿到這個尺子才可以出去。這法子果然奏效。
那時上學一年放假三次,一次是夏收夏種時,一次是秋收秋種時,這叫放忙假。最后一次是放年假,時間比較長,近一個月。放忙假時,我就放牛。全村有六七頭牛,放牛娃打著號子一起出發,到山上隨便將牛一放,讓它們自由吃草,我們就去池塘里“劃水”。我約6歲就不知怎么學會了“劃水”。開始我放的是一條公牛,不怎么安分。我看過祖父以前治這條牛,將它拴在樹上,把它的眼睛蒙起來,用竹條狠狠抽它。我如法炮制,在山上將牛眼睛蒙起來,還沒有抽上兩條子,牛竟東奔西竄,從人家西瓜地里跑過去了。那時剛剛雨過天晴,西瓜地被踩得亂七八糟的。我也不敢要牛了,只好回家請父親去“講情”,才把牛牽回家。
一年里最大的歡樂,就是過年與趕廟會。
過年要從臘月23日算起,這一天叫“送灶”,晚上要吃湯團。一個湯團比乒乓球還要大,糯米粉做皮,芝麻加紅糖椿碎了做餡。吃完湯團后,祖母將灶上的紅布翻起來,“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對聯露在外面。于是祖母開始在家里上下撒黃豆與剪得不到半寸長的稻草,邊撒邊喊,只記得:“上馬草,下馬料;老鼠吃得瞎眼,貓兒吃得亮眼”,再下去就露出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花枝枝丫頭滾出去,癩痢頭男娃請進來”。重復幾遍后,戛然而止。送灶以后就忙起來了,又蒸饅頭,又磨豆腐,家家如此。到臘月三十日下午,洗腳穿新布鞋、新襪子。有一次同欒勛兄聊起洗腳,我說“大概洗半小時”,他說“至少要洗一個小時”。一個冬天洗不了幾次澡,又不像現在這樣天天洗腳。一次洗個把小時也是可能的。到三十晚上下午五點鐘貼對聯,順便接灶,貼上新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把紅布翻下來。
大年初一,最有趣的是看玩麒麟。玩麒麟的班子通常七八個人組成,一個人舉著一只用紙糊成的花花綠綠的麒麟,一個人挑一副擔子收饅頭,由五個人敲鑼打鼓,打鑼的人領唱,別的人作和聲。大體上即景生情,見什么唱什么,都是些吉利話,現在記得起來的有什么:“鑼鼓一打鬧吵吵,老板家吊掛吊得高,洋里飄來對外飄,洋錢鈔票一擔挑”;“鑼鼓一打鬧吵吵,老板家咸魚咸肉吊得高,平常無事舍不得吃,買田置地拿下來燒”;“鑼鼓一打格排排,四位嫂子又在看牌,對紅中來打發財,2、5、8條和下來”。也有唱得很粗俗的,引起哄堂大笑。如“鑼鼓一打格驚驚,麒麟××有半斤,嫂子看見了哈哈笑,大姑娘看見了吃一驚。”一家門口唱三五分鐘,待主人家拿出四六個饅頭出來,再到另外一家門口繼續唱。
說起廟會,離村10公里以內的廟會不下10個,我都去過。從正月十一日到清明節,每個月都有兩三個。從三四歲起,祖母就背著我趕廟會,祖母是每會必去。最隆重熱鬧的廟會當屬離我村1公里牛的“三月三光里廟會”(我推測光里廟當初可能是關帝廟),至少有20多個菩薩趕這個廟會。我們村與前本湖村合一個菩薩,兩村相約正月十五日前本湖村給我們村串燈,通常有二、三十人,每人提一個紙燈籠在我村邊繞一道。我村到三月三抬著菩薩給他們村沖巷。上廟先后是約定俗成排好次序的,若顛倒了往往引起械斗,但我沒有見過。光里廟有五間兩進,一進門兩邊是四大金剛,中間為真武菩薩,后五間排幾十個羅漢,來上廟的菩薩可在前五間沖來沖去。“眼屎菩薩”約7點鐘上廟開廟門。我們村與前本湖村第二。約9點鐘“草神菩薩”上廟,沖菩薩走直線,見麥地就從麥地里過,見油菜地就從油菜地里過,沒有人敢惹它。幾十個人一律穿著白色棉毛衫,多半從南京蘇州等地的浴室里面回來的。到了“喜把橋”上,領頭的人把拎著的一只大公雞頭擰下來,隊伍才接著上來,輪流抬著菩薩沖廟。
菩薩最多的是“七陣衛”,由七個菩薩組成隊伍,敲鑼打鼓,浩浩藹藹地過來,隊伍能排半里路長。十點半左右是“青臉菩薩”、“白臉菩薩”上廟,那個隊伍可好看,有銃,有刀叉,有各種旗幟。還玩“龍花船”,男扮女裝到廟上占一個地方唱各種山調。“三月三”影響大,有各種農具家伙賣,也有各種小吃,廟后邊還有推牌九賭博的。這一天姑娘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伙子就在姑娘成群的地方擠來擠去,無非是想占一點便宜。還發生搶親的事,男方訂了婚娶不起,就集合一幫人趁姑娘上廟不設防之時,將姑娘背回去成親。
有時還耍在戲臺上唱京劇。記得1947年就唱過京劇。半夜里父親就推著獨輪車占地方,不能太前,太前怕被人擠著,亦不能太后,太后怕看不見。我們一家除祖父外都坐在獨輪車的兩條長凳上,前邊還有兩三部獨輪車。祖母是個戲迷,什么戲一開演,她就能講出正在演什么戲,什么人應該出來了、以后怎么樣,她介紹個沒完。中午時,忽然有人對正唱著的戲不滿,向戲臺上扔磚頭,演員躲進后臺,停頓了一會,改成了《借東風》才平息下來。廟會一般在下午四時結束,人們紛紛回家。
我記得最后一次上“三月三”是1953年。我已在鎮江讀高中,可能回來了,也可能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