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虹紀(jì)事二題

三爺?shù)幕槭?/p>

我回到家時，第一眼見到的便是三爺。

三爺剛從山上扛了一根一丈長的木料回來，他從肩上拋下木料，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說：從山上來啊?三爺。他訥訥地：你回來了呀，到我家吧。

三爺一臉憨相，不善于言語，但是心地善良喜歡幫助人。他有使不完的力，不管干什么活都是把好手。但三爺瞌睡多也是出了名的，無事時他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起床吃了飯再繼續(xù)睡。

而今三爺年已三十有三了，還是光棍一條。

三爺?shù)妮叿荼任腋撸瑓s比我小兩歲，小時他是我率領(lǐng)下的一群比我大和比我小的娃娃中的一個。他姓納，他的媽媽是我老爹(爺爺)的親妹妹，他爹是從納家到我們祁家上門(入贅)的，大女兒和大兒子跟了“祁”姓，下邊的幾個便跟他們的父親姓了“納”。他幾兄妹中，男姓排行他是第三個，因此我叫他“三爺”。其實，嚴(yán)格地講，他是我父親的姑表兄弟。

三爺家打上前年分了家，他的父親即我的二老爹跟了他的小兄弟，他的母親即我的二姑奶跟了他大哥。他一個人被分了出來。有一把好力氣的三爺，干活是好手，但不會經(jīng)營“家”。于是他便在母親所在的大哥家住段時間，再到父親所在的小兄弟家住段時間，后來我二姑奶去逝了，他便長期跟父親和小兄弟住在了一起。

三爺雖然話少，不善交際，但卻喜歡幫助人，他自己的活干完了，看著誰家有事便主動去幫忙。三爺還有一個特點，喜歡跟半大小孩玩，村里的半大小孩都愛跟他在一起。

隨著年齡的增大，三爺?shù)臒酪膊粩嗟卦鲩L，他長到三十幾歲了，還沒有和哪個姑娘相好過。連女人的手都沒有觸摸過。先前媒人們也曾帶他去走訪過，但是一個都沒有結(jié)果。年齡越來越大，他自己也越來越?jīng)]了信心，媒人們也失去了幫他成事的勇氣，于是，他的婚事就這樣拖了下來。

前年，一場突至的惡病，奪走了我一個遠(yuǎn)房堂哥年輕的生命，拋下了父母、妻子和兩個孩子。處理完喪事，堂嫂的去留，堂嫂本人對今后生活的打算，就成了他們家一項重要的事情。如果今后堂嫂改嫁，她是完全有理由將孩子帶走的，這樣的結(jié)果是堂哥的父母即我的大爹大媽堅決不同意的，要兩個孩子不走，唯一的辦法就是堂嫂不改嫁，可如今是新社會了，總不能讓她守一輩子寡吧!通過一段時間的思考，以及一些好心人從中勸慰，我的大爹大媽終于同意了別人幫他們提出的一個建議。這個建議是說，堂嫂不用改嫁，可以再招一個女婿上門來。征求堂嫂的意見時，堂嫂也沒有話說。

事情總算跨過了一道坎兒，可下一道坎就更難跨了。大爹大媽擔(dān)心到時招一個女婿進(jìn)來，組成一個家庭，除孫兒、孫女跟自已有血緣關(guān)系外，媳婦、女婿都是外來人。要是女婿沒有孝道，那兩老和孫兒孫女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后來，兩老跟媳婦達(dá)成了一項協(xié)議，規(guī)定：招上門的人必須聲孝道。對兩老要好，對兩個孩子也要好。堂嫂說：爹、媽，你們放心吧，你們希望的也是我所希望的。

過了幾天，大爹在外地工作的幺兒有了兒子，他們兩老口便歡歡喜喜地到小兒子處帶孫子去了。兩老一走，家里就只剩下堂嫂和兩個孩子。堂兄的兒子極聰明，平時跟三爺極好，他懂事了，知道了老爹和奶奶的的計劃，母親將要找一個后爹。他想，如果母親再婚的話，三爺就是最好的人選。于是，他找到了三爺，說：家里陰森森的，我和小妹和媽都很害怕，你晚上到我家陪我睡吧。三爺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堂嫂一家孤兒寡母的，三爺突然住進(jìn)去，顯得有一些別扭，住了兩晚上他便對小侄說，你們自己住吧，我住在這里不方便。可過了兩天，小侄又跑去了，對他說晚上害怕，睡不著覺，閉上眼就看見死去的爹。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三爺也陪著流下了淚，并在當(dāng)天晚上就住了過去。

三爺住過去后，一改睡懶覺的習(xí)慣，早早地起來，自家無事時，就在這邊幫著做事。時間一長，村里便傳開了，說他們已是準(zhǔn)夫妻了，只差領(lǐng)結(jié)婚證辦酒席了。三爺聽了就受不了，心想，本來沒有那回事，傳得倒像真的一樣，對別人對自己都不好，還是回去為好。就在三爺要徹底離開的那個晚上，在他剛跨出大門時，我的堂嫂拉住了他。

三爺和我的這位遠(yuǎn)房堂嫂真的住在了一起。我在城里也聽說了他們之間的事，我認(rèn)為這種結(jié)合很好，因此感到很高興。聽說我的大爹、大媽回村后也很贊成，還請我的母親出面作媒。但是，我又新增了一個憂慮，這事如果成了，豈不打亂了輩份啊!去年回去，母親知道我的憂慮后告訴我，輩份本身就沒有打亂，因為大爹把三爺只當(dāng)小輩看，三爺過去喊他大哥他都不答應(yīng)。原因是王爺?shù)母赣H即我的二老爹本來就只跟大爹一輩，到祁家上門后高了一輩，三爺?shù)母纭⒔愣夹掌睿蟮惆阉麄儺?dāng)平輩著，三爺以下的幾個弟兄姓納，大爹便不認(rèn)他們是平輩。他們認(rèn)為只要三爺不姓祁，那么跟堂嫂結(jié)婚便是合理的。

三爺自從跟堂嫂好上后，精神煥發(fā)多了，注重打扮了，并且臉上還常常有了笑容。

我以為他們快要結(jié)婚了，可是，今年回去一問，才知道他們的婚姻竟然有許多波折。當(dāng)他們準(zhǔn)備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時，大爹提出了一個問題，要三爺把分家時分得的那套房子拆了，材料拿到下邊來再修房子，還要把他在上邊的那分田地帶下來。三爺不同意，他說：自己父親這邊家境困難，自家兄弟多，幾個哥弟結(jié)婚生子，攤到人頭上田地很少，如果自己把田地帶下去，父親和小弟吃糧都成問題。三爺堅持要等父親百年之后才帶土地下去，至于房子，他說要給自己留條后路，萬一結(jié)了婚與兩老不合再被分出來，也有一個安頓處。雙方為此鬧了不愉快，三爺又從堂嫂家搬了回去。

三爺和大爹、大媽雙方都堅持自己的觀點，雙方都沒有作出一點讓步，時間一天天地拖下來，這可急壞了堂嫂和小侄。小侄背著老爹、奶奶去到三爺家?guī)状危K于把三爺請了回來。三爺回到堂嫂家住了一段時間，但還是因那個雙方都不愿妥協(xié)的方案而再次搬了回去。

我回家的那段日子，沒有見到大爹大媽，我建議我的父母出面，替雙方都做一做工作，促使他們都作出一點讓步，讓有情人成為眷屬。

現(xiàn)在，我離開家鄉(xiāng)回城有一段日子了，三爺和堂嫂的婚路歷程倒底走到哪步了，還沒有消息。

普家大爺

我家房腳下住著普家，普家老大我該稱呼“大爺”。我家與他家的關(guān)系源于他的老爹(爺爺)那一輩，他老爹的父親本來姓普，是外村人，到祁家上門當(dāng)女婿，后輩從了祁家姓祁，后來還宗姓普，從此村里便有了普家一支了。

大爺還很小時，他母親便離家出走了，他的父親另討了一個。大爺?shù)暮髬屛曳Q呼為普奶。普奶對大爺很好，以至于早先我不知道他還另有一個媽。大爺小時手上受傷，又恰值過年，吃了大公雞肉，不知怎地，十個指頭竟然縮了起來。村人都說是吃了大公雞肉的緣故，但究竟是不是這么回事，也無人驗證過。大爺漸漸地長大，十個縮回的指頭和回握的拳頭竟然長出了殼，使人看了有幾分恐怖。于是，村人們一致認(rèn)為他得了“麻風(fēng)”，都懼怕他，并把他送進(jìn)了縣上辦的麻風(fēng)病院。幾年以后，大爺回來了，也不知他得的是不是真的麻風(fēng)病，到底醫(yī)好沒有。他的十指仍然相握，伸展不開。村人們倒是不再把他當(dāng)麻風(fēng)看了，仍然與他交往，村里人愛喝酒，哪家的酒桌子上都少不了他。他自己的家里，也是常常酒朋滿座。

大爺與我家再進(jìn)一步的親緣關(guān)系是他結(jié)婚以后。他剛從麻風(fēng)病院回來不久就分了家，分家后自己住在一間房子里，我那時只有七、八歲，經(jīng)常與小伙伴們一起，到他屋里聽他講故事。幾個月以后，我們就沒有去了，因為，村里的一個大姑娘經(jīng)常去找他，后來他們就結(jié)婚了。這個大姑娘跟我媽有親戚關(guān)系，我媽的舅母是她的親孃孃，而我的一個本家嬸嬸是她的大姐，我的大舅母是她的二姐，因此，我們的親緣關(guān)系又更進(jìn)了一層了。

后來，大爺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生下來后找八字先生算，說與父母相克，要過房給別人。他的兒子剛好與我父親的屬相相合，‘于是就過房給了我父親。稱呼我的父母為“爹、媽”，稱呼自己的父母為“爺、嬸”。

我每次回家，大爺家那對兒女便尾巴一樣跟在我身后，大哥長大哥短地喊，有時也覺得累贅，但更多的時候感覺甜滋滋的。

大爺生性直率，找他幫忙，隨喊隨到，只是他的手不方便，能幫—亡忙的地方不多。他的女兒、兒子漸漸長大后，便常到我家?guī)突睢４鬆斝男赜袝r也較狹窄，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別人的氣，幾天不理人，但幾天過后便好了。他常跑到別家屋里自顧自地找酒喝，也會大方地請別人到他家里喝酒。大爺在當(dāng)?shù)厥浅隽嗣男U橫之人，凡事愛以我為中心，按當(dāng)?shù)赝猎捴v，一輩子都愛提勁打靶。但凡鄉(xiāng)上、村上或組里的分派，他不高興了便不照辦，且都以他有病為由。別人拿他沒辦法，只好任由著他。

今年火把節(jié)我?guī)е鴥鹤踊丶摇４鬆斅犝f我回家了，第二天一早便來到我家里，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叫我一定耍到他家耍一天。我感覺得出來，他是喝了好幾杯早酒后才來的。我知道，盡管他喝了酒，但邀請是非常誠心的，考慮到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我不愿耽誤他的時間，便一再地推辭，然而卻找不到充分的理由。父親出來替我解圍，對他說：“我的小孫兒特別想吃兔子，我今天殺兔給他們吃，就不去了。”大爺說：“那就把兔子逮到我家去殺吧。”他說完自己跑到兔圈里逮上一只兔子，隨手裝進(jìn)一只麻袋里，遞給我，說：“就幫大爺拿著走吧，大爺手不方便。”我只好帶著兒子到了他家。

大爺好酒量，中午與我一來一往，很快就把我喝醉了。好在酒是自家釀制的，純糧食酒，睡一覺起來就清醒了。剛從醉臥中爬起，見下午的飯菜又已經(jīng)擺到了桌上。

大爺喝到醉眼朦朧時，對我擺起了他的家事。他說：“小侄啊，上次的事不怪你，女婿身無分文，拖拉機因沒有執(zhí)照沒上戶，在鎮(zhèn)上被扣了，打電話叫你出面找人把車放出來，你說不行。都怪你妹夫不爭氣啊。你小妹嫁過去時，年齡還不夠，沒有領(lǐng)到結(jié)婚證，還要罰一筆款。他家唯一值錢的就是那輛拖拉機了，我叫他們賣掉，讓買主去辦理證照。用他們賣車的錢去交鄉(xiāng)上的罰款。你大爺我這頭就更麻煩一些，你兄弟討回媳婦生了娃兒，可你兄弟媳婦年齡還不夠哩，還有村上修小學(xué)校要集資。明天我就把家里的兩頭豬趕去賣了，把該了結(jié)的都給他一起了結(jié)掉。你大爺也近五十了，要抱抱孫子，喝喝酒，清清爽爽地過后半生的日子了。”

我感到詫異，要在過去，大爺肯定要把從鄉(xiāng)上到村上的干部都罵一通了，可如今他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竟要去了結(jié)那些過去從來不管的罰款和集資。大爺?shù)脑挶緛砭投啵煌５卣f話，不停地喝酒，為了避免牽扯出更多的話題，我沒有更進(jìn)一步地問他。

我與大爺告別，走出他家大門時，已是滿天星斗，蛐蛐和蛙鳴之聲和著風(fēng)像水一樣涌過來，淹沒了我。醉意中聽見送我出門的大爺在大聲地喊大嬸，叫她拿錢給我的兒子，我記不清我勸阻他沒有，只記得大嬸沒有找到錢，卻找了一件新衣服套在了我兒子的身上。

第二天，父親給我講了一段大爺?shù)墓适隆Ｉ蟼€月下了場大雨，他家的煙地后是一條水溝，排洪溝還沒有清理，洪水沖刷下來，眼看要把他家那幾畝煙地沖毀，恰巧村支書查看田管經(jīng)過那里，不顧一切地冒雨將他家地后的排洪溝疏通，而支書卻一跤滑跌到路坎下，摔斷了手臂。大爺懷著歉意去看村支書時，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支書卻說：“別說了，遇著誰家的地，我都會去保護(hù)的，保護(hù)你家的地，就是保護(hù)我們這個村集體的利益啊!大爺回到家時，越想越覺得對不起支書，對不起全村這個集體。第二天，他梗跑去向支書下了保證，一定要多想著集體，所有欠村上的，在年內(nèi)一定補繳清。

大爺?shù)淖兓屛覐男睦锔械礁吲d。在回城之前，我想再去看看他，大嬸說他下地去了，我從他家出來，向著遠(yuǎn)處的那片地望去，大江之畔、高天之下，正在鋤草酌大爺與他身前的土地竟是多么的和諧，已至于使我看著他的背影而邁不動告別村莊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