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易逝,往事如煙。古稀之年而憶青春浪漫,該不會有老不正經之嫌吧。其實人,無論是從生物層面咸社會層面看,無論是帝王將湘才子佳人或是挑蔥賣蒜蕓菩眾生,都離不開情愛。真正六根清凈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家人寥若晨星,何況有的正是因情場失意而遁入空門,有的即使刷友受戒也難耐青燈黃卷暮鼓晨鐘之寂寞,經不起紅塵引誘而動思凡之心呢。所以,回憶巫山云雨,芻嚼溫柔春夢,乃人冬常精也。愛情是組合人生的板塊,坎坷人生必然導出戲劇性的愛情場景,我的愛情三部曲:“春風得意同窗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白頭偕老貼己人”就是這類寫照。是為序。
春風得意同窗人
情竇初開之時,正就讀于重慶高級工業學校采礦科。我是同窗少女L的入團介紹人,并暗戀著她。我們并排坐在去礦山實習的小火車上時,嗅到了她青春少女特有的氣息,禁不住心猿意馬,但又出于團干部的自尊矜持而不敢逾矩。后來她被選中留蘇,就讀于列寧格勒礦業舉院;我則分配在西南一級機關工作,“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不久即任代理處長,也算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吧。于是,波羅的海之濱與華夏山城之間,彩箋紛至,尺素頻傳。我這兒寄去胸掛重慶市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獎章的風華正茂照片,她那邊傳采不愛紅妝愛礦裝傲然立于頓巴斯煤礦井架旁的倩影。……好景、不長,丁西反右風暴驟至,打入另冊的我,頭頂覆盆浪跡山野,哪能再與當時的留蘇驕子傳情?因蟄居僻壤不知國際郵資漲價而寄出的一封欠資信被退回時,不識外文的黨文書截獲后竟認為是里通外國,經反復說明這是寄往蘇聯老大哥的信,才算罷休。我倆情誼中斷后,她與同期留蘇的朝鮮族青年J結成伉儷。不料在后來中蘇關系惡化后的“文革”中,雙雙被扣上“蘇修特務”的帽子,批斗時她的右手中指被扳翻,造成終身殘疾;落實政策后定居京城。十年前她返渝省親,老伴通知遠在黔東山區出差的我趕回重慶相見。久別重逢,垂垂老矣,不勝唏噓。我們相約了在渝的幾位老同學,到恩師家中向白發蒼蒼的老人三鞠躬。此是后話。
同是天涯淪落人
難忘的“災荒年”間,我隨地質隊遷回重慶。經川劇玩友界知已相約,在望龍門一家茶園與因受處分漂?白山城的年輕旦角S邂逅。盡管場面那邊緊鑼密鼓,幫腔的缺牙巴鼓師頸上青筋畢露,我倆卻鬧中取靜在角落茶座上竊竊私語,吐訴衷腸。“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川劇藝術這根紅線串起的卻是兩枚苦果。我們很快建立了愛情關系。杷山鵝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為了征服她的心,我從重慶圖書館借得大批川劇藝術著作,手不釋卷,狼吞虎咽。雖然生活極其清苦,甜蜜的愛情乳汁卻滋潤著轆轆饑腸。豈料她有一位“左”得可愛的黨委書記姨父,得知此事后橫加干涉,棒打鴛鴦,一個風雨交加之夜,我被逐出這位政治權貴的家門。她在短暫的精神失常之后遠去了山區劇團。我們不斷長信談藝,寄托情思;但殘酷的政治壓力加上關山阻隔,使我們只能天各一方,無法結合。后來,粉墨情緣促成她與同臺小生G結成了伴侶。我們之間的悲劇確有幾分與《釵頭鳳》相似:“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幾年前,當她隨丈夫和子女回渝短住時,我和老伴特備禮物前往探望,此情此景又令人想起陸游在《釵頭鳳》之后的《沈園》中感嘆:“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而且是“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棉”了!
白頭偕老貼己人
而立之年早過卻仍是光棍一個。在灌縣的家妹急著為我物色到一位黃埔將軍的后代、門當戶對的閨秀,即現在快到紅寶石婚期的老伴D。解放后,她的姐姐們紛紛與反動家庭劃清界線干革命去了,她自己卻以弱小之軀與老人相依為命。由于我們都是些打人另冊、備受歧視的“成份高”的分子,自然就有共同語言,一拍即合。曾任蔣介石在重慶的侍從室高級軍官的儒將型的岳父,皓首美髯,仙風道骨,文韜武略,滿腹經綸,我每次從野外回灌縣探親,都會從他老人家那里獲得一次人生洗禮。有趣的是,“左”姐們都沒有一位知道我的老右身份,我們結婚時特送來了寶貴的精神禮物——《毛澤東著作選讀》,這在當時夠時髦的了。因無錢操辦婚禮,又要顧及面子,只好各處說謊;在灌縣說是要去資陽老家舉辦,在資陽又說已在灌縣辦過了,回野外隊時則悄悄去區政府扯了結婚證,向一些同事撒了幾顆糖果花生之類也就了事。至于洞房用品,既無鈔票又缺布票,只得與某同事打夥扯了一幅被單布,又把某友順便托我帶回的毛毯鋪在床上“假打”一番,回憶起來真是羞愧難當!這與當今年輕人結婚時燈紅酒綠、賓朋滿座、新房亮麗、床笫溫馨相比,真是天壤之別了!老伴一生長期受壓,性格倔強,但卻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僅對我和兒子無微不至地關照(有時關照得令人心煩),而且對我的學生也像慈母般地愛護,自己省吃儉用也要去資助那些來自貧困農村的孩子,這些學生畢業后盡管天涯海角也要常來函電祝福平安,而且非要聽到師母的聲音不可。撥亂反正落實政策后我們的晚年生活是幸福的。攻讀碩士的兒子也有了情投意合的女友,當然他們不會重演我輩的悲劇了,至少在政治上是如此!我在涼山大學卸職返渝后,即可在新居安享天倫之樂了;也可以坐擁書城,聆聽妙樂,廣交朋友,隨性隨緣地自由弄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