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樺紀事二題

過 年

春節這個一年一度的傳統節日，在我們老家叫過年。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家家高高興興辦年貨，歡歡喜喜過大年。在這喜慶的日子里，聽著身穿節日盛裝的孩子們歡快的笑聲，看著老人們洋溢著幸福的笑臉，我就會想起童年那一個難忘的春節。

這一年春節還不到，家里的糧缸眼見要空了。在我們老家大涼山南部這個名叫烏地吉木的村落，常年干旱缺水，村里人臉朝黃土背朝天風里來雨里去，到頭來糧食還是不夠吃。每年春節還不到，缺糧的當家人就愁起來了。于是找親戚借，找朋友借，總之得把年后飽肚子的東西落實好，不管怎么說，正月間去跟人家借糧食那是非常忌諱的。

我家借糧的地方不愁，就是遠了點。

那一年云南仔豬價好，父親偷偷背著三只小豬過云南去趕湯郎街，回來在一個叫呢拉的村子里收了個干兒子。成了干親家，兩家來往一直很密切。我們高山上的蠶豆豌豆摘了，父親會背一些去給他們嘗嘗鮮；他們的甘蔗紅糖出來了，也會給我們背一些來。呢拉地處金沙江干熱河谷地帶，莊稼一年三熟，家家都有余糧，因此父親幾乎年年都要過江去找干親家借糧。站在我家門前的山上，一眼就可以看到江那邊的呢拉，可是相隔六十多里，江的兩岸是怪石嶙峋的江坡路，不要說背著幾十斤糧食，就是打著空手走一回，也累得人夠嗆。

問題是父親天天在工地上修水庫，母親一個婦道人家跑這么遠去借糧食又不合適。母親急得不得了，、在背地里直埋怨父親太老實，不會裝個病扯個謊悄悄去把糧食早點借回來，如今這大正月的怎么好開口去跟人家借糧食?

直到臘月二十九的中午，父親才放假回家。父親顧不上擦把臉，提上口袋和繩子，對母親說：

“明天我趕黑趕晚把糧食借回來，可能回來得要晚些，年夜飯你們就不要等我了。”

父親一走，母親就帶著我和弟弟掃除房子里的煙塵，把院舍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又叫我們兄弟倆上山去采了幾大把山茶花插在案板上的瓦罐里，就等著第二天過大年了。

都說寧可窮一年，不愿窮一天。這一年雖然家里沒有殺年豬，但是父親和母親早就盤算好了：

年三十這天恰好逢趕場，在街上食品店買幾斤新鮮肉，還是要剁肉丸炸酥肉像模像樣做幾個萊。

因此，年三十早上母親早早把我們哥倆催起來，胡亂吃了點飯，就往鄉場上跑。哪知道等我們趕到鄉場上，那賣肉的窗口已經人頭攢動，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

母親拼命地擠進去，又讓人給擠了出來，然后又拼命地往里面擠。身材單薄的母親冒出了一通又一通的汗，可是輪到她時，里面案板上就只剩下一堆骨頭了。母親失望了，就在她猶豫的這一剎那，身后沒有買到肉的都在粗著嗓門高聲吼：

“那堆骨頭我要了!”

“賣給我，我要!”

“這堆骨頭5角錢，你拿回去熬湯給孩子喝吧。”

賣肉的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溫和地對母親說。母親嘆了口氣，趕緊掏錢買下了那堆骨頭。

出了食品站，母親去打了兩斤酒，買了些花生瓜子香煙等零碎東西，又花了幾角錢，給我們哥倆買了幾十個零散的鞭炮，我們哥倆高興得歡天喜地，蹦蹦跳跳回了家。

母親開始準備年夜飯了。家里有兩只生蛋的母雞，母親叫我們哥倆把兩只一起捉了過來，可是母親抱起這只摸摸，又抱起那只摸摸，始終下不了手。

兩只雞是我們一家的搖錢樹，吃鹽點燈全指望它們。母親猶豫了又猶豫，最后還是把它們都放了。盡管沒有肉，年還是要過的。母親把那堆骨頭燉上，煮了兩節從外婆家拿來的香腸和一塊往年吃剩的臘肉皮子(肉已經吃了)，年的氣氛便在肉的香味和我們哥倆的鞭炮聲中越加濃烈起來。

到了晌午，母親把僅有的幾個雞蛋炒了，做好了幾樣平時都舍不得吃的菜，就等著父親回來。

冬天的太陽落得早，不知不覺就歪到了西邊的山頭。

母親叫我們哥倆到村頭的路口去看看父親回來沒有，可是左看一次不見人影，右看一次還是不見人影。我們玩累了也瘋夠了，肚子早餓得咕咕直叫，村里四處飄溢的香味更是饞得我們清口水直流。

弟弟吵著要吃肉，那只伸向菜碗的臟兮兮的小手已經讓母親打了無數次，耳朵也讓母親擰了無數轉，父親還是沒回來。眼看天都快黑了，母親對我說：

“你在家里帶好弟弟，我去接你爹，肚子餓了你哥倆先吃。”

母親一走，家就成了我們小哥倆的天地。我們都把目光聚集到了那一鍋燉好的骨頭上，弟弟說：

“哥，我想嘗一砣。”

其實我何嘗不想吃呢，我拿出當歌的樣子，說： “好，一人只準嘗一砣。” 我們哥倆一人撈起一砣，呼哧呼哧放在嘴里。

嗬喲，真是太香了!

吃了一砣，意猶未盡，弟弟又說了：

“哥，媽說了的，餓了我們可以先吃，我還要吃一砣。”

那一年，我八歲，弟弟五歲，在那物質嚴重匱乏的年代，兩個不懂事的孩子怎么也抵擋不住那一鍋骨頭的誘惑。不一會兒，這鍋被當作過年菜的骨頭就被我們哥倆消滅得一干二凈。骨頭扔了一地，倒是便宜了家里那只小花狗，恨老天爺讓只它長了一張嘴。

刺骨的寒風吹得破窗欞嗚嗚作響，我把火盆里的火生起來，眼巴巴地等著母親回來。村里不時響起鞭炮聲，夾雜著小伙伴們的嬉鬧聲，聲聲誘惑著我的耳鼓。弟弟早就吵著要出去和小伙伴們玩，我好說歹說沒有起到實質性的作用，抓了幾把媽媽買的花生瓜子總算把弟弟給留下了。

我把火盆里的火撥得通紅，弟弟和我鬧了一陣，就坐在火邊的椅子上睡過去了。

窗外小伙伴們的嬉鬧聲弱了下來，我也困得眼皮直打架。就在這時，只聽小花狗嗚嗚地叫起來，搖著尾巴，立起身子雙腿直往門上撲。是爹和媽回來了!我心里一喜，忙打開房門一看：

母親瑟縮著身子，牙齒打著顫，呵著雙手已經到了門前。

“唉，你爹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母親長長地嘆著氣。

“媽，我熱飯給你吃，那鍋骨頭都讓弟弟啃完了!”

我一邊討好母親，一邊把過錯都推到弟弟身上。

媽媽打開鍋蓋一看，再看看那扔了一地的骨頭，笑著用手指戳著我們的頭，嘆了一口氣，道：

“唉，你們呀，你們呀……”

母親話還沒說完，就背過身用袖子抹淚去了。

我給母親盛了碗飯，泡上骨頭湯，母親說：

“別忙，先去祭祖，回來再吃。”

鄉下人再窮，日子再苦，過年的時候卻忘不了祖宗。一年苦到頭了，總是企望列祖列宗保佑來年過得好。過去每年母親做好年夜飯，就由父親領著我去完成這一神圣的任務，今天父親不在家，這個責任自然就落在了母親的肩上。

母親端上那鍋骨頭湯，盛了半碗飯，倒上杯酒，叫我點著燈跟在她后面。到門外去敬了山神土地，回來在堂屋的香案前祭奠了仙逝的列祖列宗，媽媽又從箱子的角落里摸出手指頭大的幾疙瘩紅糖，在灶房里送走了灶神奶奶……

做完這一切，母親讓我打來洗臉水，給弟弟洗腳。

這一帶都有這種說法，年三十晚上把腳洗好了，一年中就會有好運氣。要是在哪家正遇上人家吃飯，人家都會說：“喲，你三十晚上的腳洗得好啊，來得正合適哩……

母親把剛才那碗飯熱了熱，吃了幾口就把碗放下了。母親對我說：

“你自己去睡，我還要等等看。”

我早已困得不行，一爬上床就呼呼睡過去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母親就高興地把我叫起來，說我爹回來了，叫我趕快去請水。年初一的早上，每家都得有一個人趕早到井里去擔水，意思是把龍王請到家里，保佑一年四季風調雨順。

我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起床一看，果然看見父親身上正冒著熱氣，蹲在門口抽煙哩。

原來，二十九那天晚上父親到了呢拉，他的干親家出門去了，對于借糧這樣的大事親家母又作不了主。直到年三十中午，干親家才回來。父親借了五十斤玉米三十斤稻谷，謝絕干親家的挽留，胡亂刨了兩碗飯背著糧食就往回走。父親趕到江邊，正是家家放鞭炮吃年夜飯的時間，無人擺渡過江。直到天擦黑，才找到一只小船渡過江來。年三十是月黑天，父親高一腳低一腳摸夜路，不知不覺迷了路，竟在呼呼的寒風中背著這八十斤糧食在大山上整整轉了一夜……

我一只桶里舀了兩瓢水，跌跌撞撞地擔進屋里來，母親早巳經手腳麻利地開始張羅早飯了。母親見我進來，樂哈哈地對我說：

“你快去洗塊生姜，再扯幾棵蔥回來，今年早上吃凍肉！”

“凍肉?”

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我心里一喜，心想大概是爹從云南背回來的吧。

我高高興興地把蔥姜洗凈回來，饞得直流口水，一遍又一遍地問母親凍肉在哪里？煮好了沒有?

母親笑著不答話，麻利地把蔥姜切細，燒了幾個辣椒揉碎打好蘸水，把昨天那鍋吃剩的骨頭湯端出來，道：

“這就是凍肉呀!”

我低頭一看：哇，昨天剩下的那半鍋湯居然全部凍住了，像涼粉一樣。

母親把凍肉倒出來，一塊一塊切好，就叫我快去催弟弟起來吃。弟弟是家里有名的懶覺大王，每天早上太陽不照著屁股是不會爬起來的，這時候自然還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催了兩遍還沒把弟弟叫起來，父親說話了：

“早上冷嗖嗖的，催起來干啥喲？給他夾幾砣，等他睡吧。”

我趕緊給弟弟盛了一大碗燙乎乎的飯，上面夾了五六砣凍肉，放在弟弟床前燒得紅紅的火盆邊，對弟弟說：

“快起來，吃凍肉!”

一聽說有肉，弟弟總算睜開了一只眼睛。看到碗里果真有幾砣肉，弟弟放了心，迷迷糊糊地嘀咕道：

“放在那兒嘛，我還要睡會兒……”

我幫著母親把飯萊端上桌來，早早的就開飯了。那半盆凍肉別提多好吃了，粉嘟嘟，嫩汪汪，再拿到蘸水碗里一蘸，啥味道都有，吸溜吸溜涼滋滋的無比舒服。

吃了飯，就得做好到外面玩的準備了。村里有一排社房，社房前是一個三合土砌成的大壩，平時用來開會放電影分糧食，年初一這天成了村里人最重要的聚會場所。每年這一天村里都要組織人耍龍燈舞獅子，唱蓮花落，對山歌，打磨擔秋，打籃球……熱鬧著哩。

母親把年前漿洗干凈的衣服翻出來讓我穿上，包里裝上瓜子花生，就等著到社房里去湊熱鬧了。

屋里突然傳來弟弟的哭聲。

我連忙跑進房里，問弟弟怎么了，弟弟也不搭理我，只顧傷心地咧著嘴哇哇大哭。父親和母親也進來了，問他是怎么回事，弟弟指著我大聲說：

“我哥把我那幾大砣凍肉全部偷吃了!嗚嗚——”

我連忙叫冤枉，只有父親和母親在旁邊直笑。

弟弟哭得更傷心了：

“我哥偷吃了我的凍肉你們還笑，嗚嗚——!”

父親和母親更是笑個不停。原來那凍肉下面是燙乎乎的飯，再放在火盆邊經火一烘，那凍肉受熱后早溶化成湯了!親眼看見那幾大砣肉剛才還在碗里，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在那一年難得吃上幾次肉的歲月里，弟弟怎么不氣得哇哇大哭?!

幸好我們在吃飯的時候，給弟弟留了幾片香腸和臘肉皮子，才把弟弟給哄過去了。

弟弟買彩電

在貧困的農村家庭，要想供出一個讀書人來，幾乎都得有人作出犧牲。我的弟弟就是中國農村千千萬萬作出這樣犧牲中的一個。

弟弟比我小兩歲，可是我從小體弱多病，在我的記憶中弟弟始終比我高出一個頭，身材也比我魁梧得多。弟弟和我一天跨進學堂，在學校里要是有人敢欺負我，弟弟就會理直氣壯地站出來，一推對方就是一個踉蹌，揮著拳頭瞪著眼睛罵道：

“瞎了你的狗眼，你敢欺負我哥?!”

轉眼我們小學就要畢業了。想著上了中學的學費以及各種開銷，當農民的父親不知在心里掂量了多少遍。看著我這像根燈草一樣的身材，再看看還有三個也該上學的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那心怎么也狠不下來，還是弟弟看出了父親的心思，說了一大堆不想讀書的理由，開始和父親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分擔起了撐持一家人生計的重任，把到學堂讀書的希望留給了我和三個妹妹。

平平淡淡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如今弟弟早巳娶妻生子，在我們老家大涼山南部那個名叫烏地吉木的村落繁衍生息。弟弟膝下有了三個孩子，過度的操勞，早已透支了他的生命。弟弟才三十多歲，可讓人看上去總覺得是五十挨邊的人了。

這一年新學期開學，家家孩子都高高興興背著書包去學校報名讀書，弟弟卻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策：

不再供三個孩子讀書了，讓三個孩子回家跟他種地!

家里的老人罵，親朋好友勸，學校里的老師上門來做工作，弟弟根本聽不進去。弟弟的理由很簡單——

現在國家已經取消了分配制度，像他這種在偏僻的鄉旮旯里種地的農民，要靠山沒靠山，要錢沒錢，就算三個娃兒把那書讀出來了，以后哪里找工作去?要是找不到工作，這書還有啥讀頭?何況現在書學費漲得一年比一年高，就考上了大學也沒錢供他們……

弟弟把準備供三個孩子讀書的錢，拿去了買一套衛星地面接收器和一臺彩電。長期的辛勤勞作，弟弟患了眼病，讓風一吹，眼淚長流，連睜開都很困難。

弟弟說趁現在眼睛還看得見，該享受的還是要享受享受，不然以后就是有了錢，買得起這東西，眼睛也可能看不見了。

弟弟到了我們那個窄窄的鄉場上郝老板開的電器門市。郝老板一聽弟弟要買彩電，高興得翻動兩張嘴皮，伶牙俐齒地給他介紹了一大堆彩電，還放了兩臺告訴他怎樣比較和選擇。

弟弟聽完了以后，嘿嘿嘿笑了一陣后，說彩電他是想買，可是他想到縣城去買。屋頭那婆娘跟著他吃了十多年的苦，連縣城都從來沒有去過一次，他想去買彩電，順便把婆娘也領起去逛逛公園看看高樓，見見世面。

郝老板一聽，當即就把那張臉沉下來，道：

“你開啥國際玩笑啊，城里是你這些土巴佬去的地方嗎y不要說你這個豬腦殼，就是長了十個腦殼人家都給你宰得下來!還是安心在我這里買，我給你保證質量，價格也優惠，你還要怎么樣?”

長期在那個偏僻的地方摸爬滾打，把弟弟變成了一個只認死理的人，一旦他決定了的事情就是八匹大馬也拉不回來的。弟弟說：

“你嚇哪個喲!要像你說的那樣都賣歪貨，人家那生意還咋做?……”

郝老板見生意做不成，還讓弟弟耍了一回，面子上過不去，就撿世界上最惡毒最難聽的話把弟弟罵了一頓。弟弟挨了罵，也不回嘴，他覺得這頓罵值得，為啥?他學到了他平生從來沒有學過的東西：買電視怎么看圖像聽聲音，怎樣貨比三家，怎么和老板砍價等等等等，就當聽嚴厲的老師講了一堂課。

弟弟到信用社里取了錢，帶著他媳婦，到城里逛了三天，按照郝老板教的方法，果然買回了一套衛星地面接收器和一臺大彩電。

弟弟喜滋滋地把大彩電背回家，可是那像個大鍋蓋樣的地面接收器該怎樣安裝怎樣調試，他卻犯了愁。

在我們老家烏地吉木，通上電也就是最近的事，村里有錢的人不多，安地面接收器的人也沒有幾家。弟弟自己無法安裝，村里本來也沒有幾個識文化的人，找他們安裝又怕摘不好燒了電視。不管怎么說，那可是他掙了這十多年才攢下的血汗哩。

想去想來還是只有厚著臉皮去求郝老板。弟弟好說歹說，最后給郝老板一百塊的安裝調試費，郝老板才答應幫這個忙。

弟弟早已安排媳婦煮了火腿，燉了母雞，紅燒了兔子，指揮著閑散在家的孩子幫忙做好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郝老板也不客氣，酒醉飯飽就開始動手安裝。

郝老板到底是干這一行的，三下五除二那電視里就有了清晰的圖像。郝老板一會兒把電視音量調大一會兒調小，一會兒調明一會兒調暗。弟弟擔心電視的質量，在旁邊一直問個不停，郝老板卻不開腔，陰沉著張臉把遙控板上的所有按鍵都按了無數遍后，才噴著滿嘴的酒氣道：

“遭了，歪貨!”

弟弟一聽這話，心懸了起來，道：

“不會吧，人家放了半天都是好好的哩……”

“你懂個屁，讓人家燒得你豬毛臭你還不知道!”郝老板把弟弟數落了一頓后，道：“要是看一會兒出現啥問題你趕緊背回去調換，過了保修期你就是跪在人家面前叫他爹也不給換的廣

郝老板扔下這么一句冷冰冰的話后就走了。弟弟一家人小心翼翼地看著電視，大約看了個把鐘頭，就聽見那臺背時的電視“啪嗒”一聲，圖像消失了聲音也沒有了。

遭了，莫非真的是歪貨?!

弟弟緊張得頭發都一根根立了起來，又不敢再打開看。弟弟急出了一通毛毛汗，喝開幾個吵著要看電視的孩子，只好趕緊又去找郝老板。

到了鄉場上，天早已黑了。郝老板正和幾個人打麻將，屋里煙霧騰騰。弟弟把情況都向郝老板說了，郝老板哧哧一笑，不耐煩地說：

“你那歪貨不壞才怪呢!明天趕緊背回去調，現在是保修期，我不可能開機給你修！哼，當初要是在我這里買，哪里會有這些事嘛……”

弟弟快快地摸回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唉，這背時的運氣真是太丑了，幾年的血汗錢買了這樣一個歪貨!要是人家不給換怎么辦，人家不欺負你土巴佬欺負誰?唉，當初要是聽郝老板一句話就好了……

弟弟想著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好不容易挨到東方發白，趕緊背著那臺彩電乘班車進了縣城。

弟弟忐忑不安找到賣彩電的地方，老板很和氣，說：

“沒關系，壞了就換一個新的給你，反正我們拿去廠家換就是了。”

弟弟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一半。可是，老板把電視抱出來放了半天，說：

“這電視沒問題，是好的。”

弟弟一聽急了，說了一大堆鄉下困難進城不容易等好話，可憐兮兮地求老板無論如何換臺新的。老板說：

“這明明就是好的，不是質量問題絕不可能換!”

弟弟求了半天說不好，聲音越來越高，和老板爭執了起來。弟弟說：“我請鄉場上修電器的師傅看了，人家說這機子是歪貨!這不是坑我們鄉下人嗎？……”

“什么?是哪一個大師傅開的這個黃腔?我非賞他幾個大嘴巴不可!這機子質量沒問題，你就是到法院起訴也就是這么回事!不換就是不換!……”

還是旁邊有好心人勸，要弟弟把電視背回去，說真的再放壞了，老板不可能不換。

弟弟又饑又渴，只好垂頭喪氣地背著彩電回了家。

弟弟還是不敢把電視接上再放。弟弟不知道該怎么接，更主要的是他怕這歪貨再出啥大的毛病，今后就更說不清，老板更不會換了。

弟弟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去找郝老板。本鄉本土的人，多少還沾親帶故，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弟弟提了一只大公雞，又買了兩瓶酒，來到了郝老板家。弟弟唉聲嘆氣地把到城里換彩電的經過說了一遍，郝老板沒好氣地說：

“你以為那賣電視的老板是你爹，你背回去人家就換給你了!”

郝老板只說店里沒人手，抽不出空來，要弟弟去找別人。最后弟弟說給他五十塊錢的辛苦費，無論如何得請他幫這忙，郝老板嘿嘿嘿一陣笑過后，才勉強答應了。

郝老板又去調了一陣，說：“這回你一直放到明天早上，等那歪貨燒!燒不壞是你的運氣，要是燒壞了你拿回去看他還有啥話說!”

郝老板走后，這電視從下午一直放到夜深入靜都沒出現什么問題。媳婦和孩子熬不住都去睡了，弟弟一直守著那電視看。半夜時分，又是“叭嗒”一聲，那歪貨果然又壞了!

弟弟狠狠地罵了幾句娘，又不知道該把心里的火往什么地方發。

弟弟把那一大本印刷精美的說明書反復看了半天，可怎么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在那兒干著急。

弟弟接受了上一次換電視的教訓，就這樣背回去人家肯定不給換的。弟弟這時想到了我。弟弟知道我一直在外面讀書，城里多少有些朋友，看樣子只有我能幫他想辦法換電視了。

那時候我在一所農村中學教書。這天中午，弟弟翻山越嶺走了幾十里山路，把那臺彩電背到學校里來了。

弟弟垂頭喪氣地把買電視和換電視的經過告訴了我，我把弟弟的電視抱出來，接上信號插上電源，打開放了起來。

弟弟在我那里把那臺彩電連續放了三天，圖像清晰聲音正常，根本沒什么問題。

日怪!

弟弟又把去買彩電及請郝老板調試的經過細細地說了一遍，聽得我直嘆氣：

“你肯定上郝老板的當了!”

“不會吧，他放的時候都是好好的……”

弟弟說啥也不相信。

“你沒有在他那兒買這些東西，他故意收拾你的!看嘛，他就是用這個定時關機功能把你害慘

我把電視調在五分鐘后定時關機上，五分鐘一到，放著的電視果然“啪嗒”一聲關上了!

弟弟自己又試了兩次，仍然是這樣。

這下弟弟信了。弟弟愣了一會兒，長嘆了口氣，才憤憤說道：

“唉，現在這個世道就是當農民也得多識幾個文化，不然辦啥事都得受人欺喲!……”

我萬萬沒想到，識不了幾個字的弟弟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有水平的話來，更沒有想到的是過了一段時間，就有老家的人帶信來說，弟弟把電視背回去的第二天，又把那三個孩子都送進學堂里讀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