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譯/韓水軍
我們可以接納一個沒有翅膀的天使。
我們不能容忍一個生了翅膀的人。
大雨連續下了三天,貝拉約夫婦在房子里打死了許許多多的螃蟹。 貝拉約穿過水汪汪的庭院,把它們扔到海里去。他回來時,看到有個東西在院子深處蠕動,并發出陣陣呻吟。貝拉約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才看清那是一位年邁的老人,他臉朝下臥在爛泥里,盡管死命地掙扎,依然不能站起,因為有張巨大的翅膀妨礙著他的活動。
貝拉約被這噩夢般的景象嚇壞了,急忙跑去叫妻子埃麗森達。他們望著那個倒臥在地上的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老人穿戴得像個乞丐,在剃光的腦袋上僅留有一束灰發,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幾顆牙齒,這副老態龍鐘渾身濕透的模樣使他毫無氣派可言。那對兀鷹似的巨大翅膀,十分骯臟,已經脫掉一半羽毛,這時一動不動地擱淺在污水里。夫妻二人很快從驚愕中鎮定下來,甚至覺得那老人并不陌生。于是便同他說起話來,對方用一種難懂的方言但卻是航海人特有的好嗓音回答他們。這樣他們便不再注意他的翅膀如何別扭,而是得出十分精辟的結論:他是一位遭到臺風襲擊的外輪上孤獨的遇難者。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請來一位通曉人間生死大事的女鄰居看一看。她只消一眼,便糾正了他倆的錯誤結論。她說:“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為孩子來的,但是這個可憐的人實在太衰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在貝拉約家抓住了一個活生生的天使。貝拉約手持警棍整個下午從廚房里監視著他。臨睡覺前他把老人從爛泥中拖出來,同母雞一起圈在鐵絲雞籠里。夫婦倆決定給這位關在籠子里的天使放上三天用的淡水和食物,等漲潮的時候再把他趕走。天剛拂曉,夫妻二人來到院子里,他們看見所有的鄰居都在雞籠子前面圍觀,毫無虔誠地戲耍著那位天使,從鐵絲網的小孔向他投些吃的東西,似乎那并不是什么神的使者,而是頭馬戲團的動物。貢薩加神甫也被這奇異的消息驚動了,在七點鐘以前趕到現場。他來到鐵絲網前,首先重溫了一遍教義,然后讓人們為他打開門,他想湊近看一看那個可憐的漢子。他躺在一個角落里,伸展著翅膀曬太陽,四周滿是清晨來的那些人投進來的果皮和吃剩的早點。當貢薩加神甫走進雞籠用拉丁語向他問候時,這位老者幾乎連他那老態龍鐘的眼睛也不抬一下,嘴里只是用他的方言咕噥了點什么。神甫見他不懂上帝的語言,又不會問候上帝的使者,便產生了懷疑。后來他發現從近處看他完全是個人: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翅膀的背面滿是寄生的藻類和被臺風傷害的巨大羽毛,他那可悲的模樣同天使崇高的尊嚴毫無共同之處。于是他離開雞籠,通過一次簡短的布道,告誡那些好奇的人們過于天真是很危險的。他還提醒人們:魔鬼一向善用縱情歡樂的詭計迷惑不謹慎的人。他的理由是:既然翅膀并非區別鷂鷹和飛機的本質因素,就更不能成為識別天使的標準。
俘獲天使的消息不脛而走,幾小時之后,貝拉約的院子簡直成了一個喧囂的市場,埃麗森達彎著腰清掃這小市場的垃圾,突然她想出一個好主意,堵住院門,向每個觀看天使的人收取門票五分。
有些好奇的人來自很遠的地方,還來了一個雜耍班。地球上最不幸的病人來這里求醫:一個從兒時開始累計自己心跳的婦女,其數字已達到不夠使用的程度;一個終夜無法入睡的葡萄牙人受到了星星噪音的折磨;一個夢游病者總是夜里起來毀掉他自己醒時做好的東西;此外還有其他一些病情較輕的人。不到一個星期,貝拉約夫婦的屋子里裝滿了銀錢,而等著進門的游客長隊卻一直伸展到天際。
天使是惟一沒有從這個事件中撈到好處的人,他惟一超人的美德好像是耐心。當母雞在啄食繁殖在他翅膀上的小寄生蟲時;當殘疾人拔下他的羽毛去觸摸自己的殘疾處時;當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擲石頭想讓他站起來,以便看看他的全身時,他都顯得很有耐心。
這幾天,在雜耍班的許多引人入勝的節目中,最吸引人的是一個由于不聽父母話而變成蜘蛛女孩的流動展覽。看這個女孩不僅門票錢比看天使的少,而且還允許向她提出各式各樣有關她痛苦處境的問題,可以翻來覆去查看她,這樣誰也不會懷疑這一可怕情景的真實性。
那些消遣娛樂勝于慰藉心靈的奇跡,因此早已大大降低了天使的聲譽,而蜘蛛女孩的出現則使天使完全名聲掃地。這樣一來,貝拉約的院子又恢復了那三天陰雨連綿、螃蟹滿地時的孤寂。
貝拉約夫婦用這些收入蓋了一處有陽臺和花園的兩層樓住宅。為了防止螃蟹在冬季爬進屋子還修了高高的圍墻。窗子上也裝了鐵條免得再進來天使。貝拉約還另外在市鎮附近建了一個養兔場,埃麗森達買了光亮的高跟皮鞋和很多色澤鮮艷的絲綢衣服。只有那個雞籠沒有引起注意。
最后一年冬天,天使不知為什么突然蒼老了,幾乎連動都不能動。他的翅膀光禿禿的,幾乎連毛管都沒有剩下。貝拉約用一床被子把他裹起來,仁慈地把他帶到棚屋里去睡。他們很少放心不下,可這次放心不下了,他們以為天使快死了,連聰明的女鄰居也不能告訴他們對死了的天使都該做些什么。
然而,天使不但活過了可惡的冬天,而且隨著天氣變暖,身體又恢復了過來,他的眼睛重新又明亮起來,翅膀上也長出粗大豐滿的羽毛。
一天上午,埃麗森達正在切洋蔥塊準備午飯,一陣風從窗子外刮進屋來,她以為是海風,若無其事地朝外邊探視一下,這時她驚奇地看到天使正在試著起飛。陽光下,他那對不停扇動的大翅膀幾乎把棚屋撞翻。埃麗森達眼看著他飛過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他。洋蔥切完了,她還在望著他,直到消失不見為止,這時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礙物,而是水天相交處的虛點。
(劉靜摘編自《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選》,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