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dāng)他借著幽暗的火仔細(xì)看她的臉時,他突然想起,他們原本是見過面的:當(dāng)時她坐在高高的鳳輦之側(cè),嬌羞地挽著她尊貴的父皇,烏黑的頭發(fā)蓬松柔軟,她的明媚臉龐,仿佛初春三月長安城里怒放的桃花。而他,倨立于森嚴(yán)的云階之下,和其他的公子王孫站在一起,他當(dāng)時就穿著現(xiàn)在身上的這件內(nèi)衣,雪白的綾羅上刺著銀灰的夔龍暗花。
不是沒有想過,能與這樣的女子共度此生。
曾有一瞬間他對她起了傾慕之心,但隨即又打消了虛妄的想法,因為他知道,她將是武延基的妻子,大唐二百五十四位公主之中最美麗的新娘子,卻無論如何不會是他的新娘子。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云游四方,不料等他回到高宅廣第的舊日家園,卻發(fā)現(xiàn),父親早被罷黜充軍,家人骨肉星流云散。他全身剩下的,只是一對空拳。
他實在沒有想到他和她會再見面,而且是這樣尷尬地相見,這樣生死相隔地相見。然而他又暗自慶幸,幸虧她已合上了明澈的妙目,否則,真要叫他羞得無地自容。
他緊緊地閉起眼睛,攥緊拳頭,已經(jīng)蒙塵的夔龍暗花絲光微閃。
“喂,你傻啦?快拽她的項鏈呀!”那個粗魯?shù)穆曇魪哪沟郎厦鎮(zhèn)鱽?,仿佛午夜里一聲猝不及防的炸雷,把屬于他和她的一分鐘靜謐炸得粉碎。他突然無比地憎恨那個聲音,自打他出生起還從未這樣強(qiáng)烈地憎恨過——是這個聲音令他蒙羞,令他辱沒門楣,喪失尊嚴(yán),從一個寶馬輕裘的貴族少年,淪落為一個可恥的叛國者盜墓賊。
雖然她已經(jīng)故去了,但依舊宛若生時,烏黑的頭發(fā)蓬松柔軟,臉龐仿佛三月長安城里怒放的桃花。她頭枕玉枕,身披云紗,玲瓏的曲線浮凸生動,仿佛依舊安睡在自己的寢宮。她的項鏈灼灼其華,輕輕環(huán)在她年輕雪白的頸上,在火苗幽暗的光芒下閃現(xiàn)出價值連城的寶氣珠光。
他伸了伸手,又搖了搖頭:她的父皇聽信讒言,流放了他的全家,難道這就可以作為驚動她陵寢的最大理由么?
何況,她還是那樣的美。
從棺槨到盜洞,一路散落了他剛才送出去的若干珠寶,在幽深的甬道里,仿佛漆黑天幕上明滅不定的星辰。他突然決定,要為她保留那串項鏈——大唐最美麗的小公主不能沒有項鏈;也為自己,保守住最后一點貴族的尊嚴(yán)。他倨立在甬道的中央,氣貫丹田,仿佛再次榮立在雪白的云階之下,守衛(wèi)著他所深愛的永泰公主:她面若桃花,霧鬢風(fēng)鬟。
“傻瓜,天要亮了,你想要陪葬,哥們兒還等著發(fā)財呢!”粗魯?shù)穆曇粼俣软憦啬故遥粋€肥胖的身體咕咚一聲跳了下來,照著他劈臉就是一斧子,他登時血流滿面。一直守候在外的胖賊徑直走到棺槨跟前,一把扯下永泰公主脖子上的項鏈,還在地上撿拾遺落的寶物。
他不顧一切地?fù)渖先?,瘋狂地咆哮,抱住胖子的腿,死死地抓咬,仿佛傳說中復(fù)活的鎮(zhèn)墓獸,一邊去奪那項鏈,好像去奪他的命。
胖子慌了,急了,怕了,拖著傷腿半爬半跑,好不容易抓到繩子罵罵咧咧地爬了出去。爭執(zhí)的過程中,項鏈散了,仿佛漆黑天幕上明滅不定的星辰,散落在幽深的甬道深處,也散落在他的眼眸深處,像最后的煙火墜落進(jìn)大海里。
他艱難地找了個地方,靠墻坐下來。一坐,竟是千年。
他看不見,背后的壁畫上,永泰公主,拈花一笑。
1960年8月,唐永泰公主墓正式發(fā)掘,至結(jié)束,共清理夯土1111.1立方米,出土各種文物1354件。棺槨里有駙馬武延基和永泰公主的尸骸。墓道第七天井(即最后一個天井),接近墓室頭道門的東邊有一個盜洞,盜洞下靠墻有一堆死人骨架,坐狀,尸骨為男性,年齡在二十歲至三十歲之間。周圍地面散落不少零碎金、銀和玉石、瑪瑙飾品。據(jù)專家分析,此人為一盜墓賊。
(齊偉摘自《2004中國年度小小說》,漓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