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也很靜,淺淺的月光流進了我的村子,擠進了那扇用牛皮紙蒙住的三字窗。風輕輕地梳理著窗外還略單薄的樹枝,嗓音很低,卻讓我聽得清楚那來自遠方的呼喚。
庭院里的那口古井,清晰地倒映著我曾經在井旁的柳樹上猴躍的童年。轆轤上那長滿黑斑的麻綆,依然牢牢地吊著我的心事,繃得像調緊的弦。
“月光光,亮堂堂,背書包,進學堂……”井邊學會的童謠鮮活如初,只是教我童謠的母親卻已獨臥寒山。母親的聲音已成記憶,然而母親的血必將灌溉我的一生。
流浪的腳步離開了家園,只把鄉愁飼養在井中,任何一絲不經意的漣漪,都有可能蕩得我遍體傷痕。
……
屋后的荒坡上,零零散散地落戶了一些三月莓樹,它們在貧瘠中送走一個個春夏秋冬,又迎來一個個春夏秋冬。
母親為我摘莓子時被刺破的手指,滴著血,凝成一團不褪的火紅,永遠燃燒在我記憶的深處。那些吃三月莓當飯的甜甜的日子,是母親用手一分一分地扳來的。今年的三月,我想母親還會在另外的世界里為我采摘大包大包的三月莓。只是母親已移居黃泉,即使我將膝蓋跪進墳土,也無法縮短母子間的距離。
等到三月莓紅透的時候,我該回趟老家,去荒坡上采摘一包三月莓,捧撒在母親的墳頭。母親曾經為我尋找三月莓的目光,擦亮一串串累累的愛。
屋右的古楓樹———鳥的天堂。孩提時,父親總是架著長長的梯子,貓著腰一回又一回地爬上樹去為我取鳥,樣子很吃力,可父親的臉上卻從不流露絲毫吃力的神情。
如今,鳥漸漸地少了,只剩下亂七八糟的鳥巢擱在樹椏間,可年邁的父親卻像童年的我一樣,在鳥歸季節里一遍遍地數著鳥巢。又是鳥兒繁殖的季節,隱約中,我感覺父親佝僂著身子站在古楓前學舌一般地重復著“一、二、三、四……”,那深深陷進了眼窩的眸子,專一地注視著通往山外的羊腸路。
古楓在歲月中日漸豐腴,而父親卻在歲月中日益消瘦。父親與古楓在我心中始終是同等高度,父親時常抱著我圍著古楓踱步,單薄的臂彎里兜滿內心的慈愛。父親祈禱中,充滿著衷心的祝福。
屋左蜿蜒蛇行的山路依舊在為我走出大山的舉動作注腳,那淺淺的一行不知打上了我多少若隱若現的腳印。從山村走進城市,實際上是走進一種誘惑,甚至一種折磨。
山路的源頭是生活,山路的盡頭還是生活。生活就是生生死死,造化平衡世界,誰能適應這個世界,誰就是贏家。做個贏家吧,贏家有能力隨遇而安。無論生活把自己推到哪個位置,都要用一顆平常心去面對。輕松靠自己給予,快樂只屬于創造快樂的人。
……
懷念家園,更懷念家里的某些人。含辛茹苦一生而今永隔幽冥的母親,愿您有您的天堂;艱難活命又思兒念女的父親,愿您有您的寄托!
木屋里那盞豆黃的煤油燈,溫暖著我那被都市潮涌打濕了的靈魂。如果真能像荷爾德林說的那樣可以在自己苦戀的土地上詩意地棲居,如果真的乘上余光中的郵票就可以找到回家的感覺,那么我愿意把自己出賣給他們。
在家門前那堵不倒的竹籬笆上,我將自己攀援成一株永遠的牽牛,紫色的喇叭始終朝向敞開著的家門,芬芳屋里的每一道墻縫。
家園如一件厚厚的襖,等待著每一個伶仃的流浪者去穿;家園如一雙不破的鞋,永遠套在流浪者缺暖的腳上;家園如一柄永新的傘,一直搭在流浪者風雨兼程的肩膀上;家園如一塊啃不完的餅,讓流浪者一次又一次去補充能量;家園如一根拉不斷的線,末端總系著一個大風箏一樣的流浪者。
……
【陳曉龍/薦】
賞
家園如夢,這夢溫馨醉人,如一彎新月,悄悄懸掛于情感的枝丫;如一縷微風,輕柔吹拂著漂泊的靈魂。流淌的歲月,如夢的家園,似浮雕鐫刻于心靈的豐碑,有著讀不盡的深刻的內涵,因為家園滋養著親情,總是那么悠遠綿長。那親情濃得如血般厚重。透過文章質樸而又動情的文字,在冷靜略帶凄惻的敘述中,我們分明觸摸到作者怦然的心跳,感受到作者激情的奔騰。作者回眸生活的經歷,從心靈深處,唱出了一首成長歲月至善至純的親情頌歌。這頌歌不僅溫暖著作者所有的日子,亦吹起我們感情的漣漪,潤濕著我們貧乏枯燥的精神生活。親情滋潤的日子,便是最為幸福的日子。無論自己被生活的激流拋向哪里,只要有親情相伴,生活便永遠快樂。
家園如燈塔,朗照著泥濘人生路上的每一個腳印;親情是清泉,永遠在我們的心谷潺潺流淌。
【陳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