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打仗卻不一定會搞政治。在那段特殊的歲月里,溫玉成身不由己地進入政治高層,又身不由己地隨著政治風云的變幻而跌宕起伏,演出了一幕大起大落的人生悲喜劇……“文革”期間的九大,是林彪、“四人幫”集團陰謀亂黨,全面篡奪黨和國家領導權的一次大會。林彪的接班人地位被堂而皇之地寫入黨章,其個人權勢達到鼎盛。
在這次引人注目的大會上,一大批“文革”新貴進入權力中樞。九屆一中全會選出中央政治局成員25人,林彪、江青兩個集團的主要成員幾乎全部包括在內。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九大主席團成員、軍委辦事組成員、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兼北京衛戍區司令,當時勢頭看好的政治“新星”溫玉成卻落選了,甚至連中央委員都沒有選上。
溫玉成成為九大惟一一個落選政治局委員的主席團成員。
“文革”中,這位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的開國將軍在眾多將星中脫穎而出,一夜之間,被擢升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兼北京衛戍區司令,成為當時軍界與政界一顆耀眼的新星。然而,僅僅過了一年,溫玉成卻莫名其妙地從北京消失了。以后,在經歷了林彪“九·一三”、粉碎“四人幫”、“撥亂反正”等重大事件后,溫玉成不是像他的大多數戰友一樣,洗雪沉冤,東山再起,而是陷入了迷霧一般的人生窘境,直至1983年,在中紀委常務書記黃克誠的干預下,他的“人生黑洞”才勉強有了個說法。
在群星閃爍的開國將軍中,溫玉成應該算是一個能征慣戰會打仗的將領。如果不是這樣,他不可能15歲參軍,17歲就成為紅軍的一名中級指揮員;也不可能在戰爭年代屢建奇功,成為林彪麾下的主力之一。
可惜,會打仗卻不一定會搞政治。在那段特殊的歲月里,溫玉成身不由己地進入政治高層,又身不由己地隨著政治風云的變幻而跌宕起伏,演出了一幕大起大落的人生悲喜劇……
奉調北京
1968年1月1日,在廣州軍區任參謀長、副司令這兩個職位上干了10年的溫玉成突然接到軍委調令,奉調北京,出任大軍區正職的軍委副總參謀長,主管訓練、作戰和通信。
在廣州軍區,他和原四野老戰友,共同在林彪麾下征戰南北的黃永勝搭檔在一個班子里,黃永勝是軍區司令員,溫玉成為其副手。因黃永勝為人霸道,作風蠻橫,兩人在工作中產生了較深的隔閡。
時逢林彪主持軍委工作,在定奪副總長人選時,葉劍英元帥推薦溫玉成,林彪便委婉地向毛主席推薦了溫玉成。毛主席一錘定音,溫玉成在廣州和黃永勝搞不到一起,那就叫他來北京嘛!
溫玉成就這樣被調到了北京。當時,他正被黃永勝指使的造反派斗得不可開交。離開廣州,對他而言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依照慣例,林彪在毛家灣寓所接見履新的溫玉成,平時感情不易外露的林彪,很是懷舊地談及了當年征戰黑土地的那一幕。溫玉成勇猛善戰,過去打過不少硬仗、惡仗,執行上級命令不折不扣的作風給林彪留下了深刻印象。
執掌京畿
1968年3月24日,發生了震驚中外的“楊余傅事件”。中國人民解放軍代總參謀長楊成武、空軍政委余立金、北京衛戍區司令傅崇碧,因不容于林彪,被誣為“華北山頭主義”。一夜之間,或關或押,或被發配。
3月24日凌晨,溫玉成奉命到人民大會堂118號毛澤東主席辦公室開會時,他在走廊上見到了神情沉郁的毛澤東。溫玉成走上前,端正地行了個軍禮,問候道:“主席好。”
毛澤東一手夾著煙卷,一手倒背在身后,凝神注目,然后劈頭問道:“你一個人去?單槍匹馬去?”
“主席,”溫玉成如墜云霧中,不解地問道,“我去哪里喲?”
“沒有通知你?”
“不知道。”
“叫你到衛戍區去,”毛澤東將夾了煙卷的手往前一點,嚴肅地說,“執掌京畿重地。”
“文革”中,北京衛戍區司令員這個職務,主要負責拱衛京師,警護中央領導安全。位高權重,卻不好干,溫玉成的前任傅崇碧就是因為得罪了林彪,被秘密貶至沈陽。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溫玉成始料未及,就這樣,他以副總長身份兼任北京衛戍區司令,隨后,成為“中央文革”碰頭會旁聽員。隨著“文革”亂相的加劇,老帥紛紛落馬或靠邊站,軍委領導班子為軍委辦事組所取代,溫玉成進入中樞,成為辦事組十成員之一。
當時,毛澤東對他是頗為信任的。常常把他找去了解首都的情況。一次,毛澤東特地把溫玉成叫去了解工宣隊進駐高校的情況,溫玉成老老實實回答說:“現在北京的學生不怕解放軍,就是怕工人。因為他們摸到解放軍的底,有五不政策。解放軍對學生沒有辦法,工人硬一些。”聽了他的匯報,贊許他講了老實話。
不過,即便受到如此重用,溫玉成始終覺得不舒心。因為頂頭上司黃永勝像一幕陰云,罩在他頭上揮之不去——這時,黃永勝也調來北京,出任總參謀長兼軍委辦事組組長。溫玉成依舊在其約束之下。
盡管這樣,溫玉成還是躊躇滿志。由于深得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和林彪的信任,溫玉成一時名重京華。
夾縫之間
在短暫的一年時間里,溫玉成置身軍界的權力高峰,在當時的政治舞臺上已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這期間,他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協助周恩來解決全國交通混亂問題;二是協助黃永勝處理珍寶島事件;三是協助謝富治管理江青一手抓的“樣板團”。
對于他的工作,其遺孀宋琬明這樣對筆者說:“我們老溫是個老實人,不會投機取巧,不會見風使舵,因此常被利用、欺侮。他除了打仗,對政治一竅不通。”
這段評述,前面是贊揚,中國人愿意把所有正派人都說成如此;而后面則十分中肯:溫玉成對政治一竅不通,處于波詭云譎的政治斗爭之中,良知、感情、欲望,少不了要經常發生種種沖突,人的內心難免會時虎時猴,時道時佛時妖。一個并無多大政治野心的軍人,置身政治漩渦之中,開始未必不想左右逢源,誰都不得罪,把上級交給的事都辦好。但是,那時的政治斗爭有自己的特殊法則,對與錯,是與非,親與疏,上與下,統統首先要服從需要,服從集團或個人需要和安全的需要。在林彪和江青這兩個既相互利用又相互斗爭、既相互對立又相互勾結、既相互看不起又相互吹捧的政治集團中,既然不能兩邊討好左右逢源,惟一能暫時保全的辦法就是死心塌地站在一方,溫玉成沒這么選擇,是對也是錯,是幸也是不幸。
劉慶棠事件
當時,文藝團體的支左部隊要換班。這本是正常的工作調整。結果,不明就里的溫玉成將支持劉慶棠一派的軍隊干部換走了,而把反對他的留了下來。
劉慶棠憑借飾演芭蕾舞《紅色娘子軍》中的“洪常青”一角而平步青云,升任文化部副部長,并得江青寵愛。為此,曾有人嘆言:“紅軍長征二萬五,不如跳曲芭蕾舞。”恃寵而驕的劉慶棠到江青跟前告了一狀,江青勃然大怒,聲稱要追查這起“打擊革命派的嚴重事件”。然后纏住周恩來,無理取鬧,要求嚴肅處理溫玉成。
主管樣板戲的謝富治以工作忙為由,對溫玉成說:“你是協助我管樣板團的。這樣吧,我事多,工作忙,我們倆一起給江青寫個檢討。你先寫,我們一起簽個名交給江青,事情就算了結了。”
不料,溫玉成寫好檢討后,謝富治的簽名并未在檢討人之列,而是在行文抬頭上,這樣一來,謝富治不但推掉干系,反而成了審閱檢討的領導。溫玉成從此得罪了江青。
黃永勝出國與軍裝事件
江青與林彪不睦。黃永勝原本想出出國,見見世面。好不容易撈到一個去歐洲社會主義的一盞明燈——阿爾巴尼亞訪問的機會,豈料,江青卻說:“他不配。”江青一反常態,堅持要溫玉成頂替黃永勝出訪。
溫玉成叫苦不迭。他根本沒有這個心思。而林彪、葉群夫婦一直在這件事上毫不讓步,堅決要黃永勝出訪,并視作是同江青集團的一次斗爭。眼下,讓溫玉成替代黃永勝,江青這不是在制造矛盾嗎?
后來還是毛澤東點了頭,黃永勝才遂了心愿。江青還在一份文件上批示:保守派的根子“廣州軍區上頭還有”,明眼人一看,上頭的人便是黃永勝。
還有一次,江青心血來潮,提出樣板團的人要穿軍裝。
溫玉成答道:“我不管后勤,發軍裝是邱會作管的。”
“不行!”江青把頭一揚,尖聲尖氣地說,“你是協助謝富治管樣板團的,你要解決這個問題。”
軍委辦事組依然不同意。邱會作說:“又不是軍人,怎么能隨便發軍裝?”事情未能辦妥,江青自然遷怒于溫玉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溫玉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際,又接到了一個更燙手的山芋。
李必達事件
大約是在1969年夏,勞累一天的溫玉成剛剛進入夢鄉,便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秘書進來報告說,黃總長的秘書李必達同志在樓下會客廳等,他說有封信要親自交到你手上,由你轉交江青同志。
當時,黃永勝的秘書李必達年僅27歲,系“文革”前畢業的大學生。這是一位年輕而富有正義感的同志,他對黃永勝的所作所為早就不滿。“九大”前夕,他利用參知機要的條件,從各種渠道獲知了林彪在選舉“九大”代表期間,大肆進行篡黨奪權活動,指明要一些代表投票。他擔心他們會在九屆一中全會上繼續這種分裂活動。
幾經躊躇,李必達毅然以一個黨員的良知,向毛澤東主席寫信揭發林彪集團尤其是黃永勝的行徑。信寫好后,怎樣傳遞,李必達費盡心思。想來想去,他突然想到何不讓溫玉成轉交給江青,以江青和林彪已經日漸公開的矛盾而言,這封信江青肯定會上達天聽。再說,溫玉成與黃永勝不和,他應該不會推辭的。
于是,李必達在5月初的一個深夜,拿著信到了溫玉成住處。開始,溫玉成推辭道:“我和江青不太熟,不便轉交。”
須臾,秘書再次報告說,李秘書講啦,首長不收下這封信,他就不走了。
溫玉成嘆了口氣,沒再往深處想,只得點頭同意了。然而,他看完信后,神情大變,出門對李必達說:“你依靠組織反映你所了解的情況是對的,但我比你更了解黃總長。我知道林副主席對我有誤解。你這封信我交不交,交給誰,讓我考慮考慮再說。”
李必達這才忐忑不安地離去。
這著實令溫玉成為難。他不想接這封信,但李必達知道溫玉成與黃永勝不睦,卻又非得讓他轉交江青不可。燙手山芋接上手,溫玉成輾轉反側,如就熱湯。交,勢必得罪林彪,不交,則江青遷怒。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思來想去,溫玉成一橫心,將那封信鎖在抽屜里,可半年后,卻鬼使神差地交給了林辦。客觀地說,溫玉成的內心是傾向林彪的。
溫玉成的這一著棋并未討好林彪。葉群、黃永勝大為惱怒,立即將李必達關押拘捕,對溫玉成知曉信中內容,也如骨鯁在喉。更有甚者,“九·一三”事件后,這封信被查出,江青得知來龍去脈,數次找到周恩來總理,大為光火:“溫玉成是林彪的死黨,不能放過他!”所以,到了晚年,溫玉成常對人說:“在這件事上,我對不起李必達秘書。”
李必達被開除軍籍,定為現行反革命。發配到南方一個偏遠的勞改農場進行改造,受了不少苦。直到“九·一三”事件后才平反。
被貶成都
按理,黨的“九大”時,溫玉成走向人生輝煌的頂點,由于被安排為“九大”主席團成員,前排就座,包括外電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在議論,溫玉成鐵定要進政治局。然而,九屆一中全會后,溫玉成卻出人意料,沒有當選為政治局委員或候補委員。
溫玉成打電話找到葉群,葉群裝作茫然無知,并表同情,實際上,正是葉群和林彪力主拉下溫玉成,以解他們“溫玉成知恩不報”的痛恨。
林彪、葉群滿以為此舉可以討好江青。誰知江青并不領這個情。溫玉成又被江青推入“炮膛”,藉此打擊林彪。
不久,北京天安門召開聲勢浩大的支持毛澤東主席“五·二O”聲明大會。溫玉成走上城樓,遇上江青,忙上前主動招呼,江青昂首挺胸,怒目而視,徑直離去。溫玉成立時呆若木雞。
未幾,溫玉成再次接到江青電話,說芭蕾舞名角白淑湘在京西賓館排戲很辛苦,生病無藥,讓溫玉成立即送點藥去。溫玉成立即命人相送。豈料,過不幾天,江青把溫玉成找去,訓斥道:“樣板團的兩派,都是革命造反派,你要一碗水端平。為什么藥只送給白淑湘而不送給劉慶棠?”
溫玉成瞻顧四望,如履薄冰。
1970年6月4日,林彪約溫玉成單獨談話,走入林辦,一向話語不多的林彪正襟危坐,既無寒暄,亦無問候,例行公事般地宣布道:“溫玉成同志,經軍委研究,你已經不能適應北京階級斗爭形勢的需要,決定調你到成都軍區擔任第一副司令。”
聞聽此言,溫玉成恍若夢中,目瞪口呆。見此情景,林彪這才擠出一絲僵硬的笑意,故作親切地說道:“這是軍委領導的關心,你有什么想法?”
溫玉成猛然清醒,條件反射般地答道:“我忠于毛主席,忠于林副主席。”
隨后,林彪、葉群又向溫玉成說,江青要求把他“立即抓起來”,是林彪想出了辦法,讓他遠去成都避禍。
由副總長降職為軍區副司令,溫玉成雖然想不通,卻無力抗爭。
隔離審查
花開花謝又一年。林彪叛逃墜機的“九·一三”事件爆發了。
9月16日傍晚,溫玉成剛剛吃完晚飯,便接到成都軍區第一政委張國華打來的電話,讓他去3號院開會,并特別強調,傳達中央絕密文件,不要帶秘書。
走入3號院,20多個荷槍實彈的干部、戰士如臨大敵般,警惕地持槍張望。正在溫玉成驚疑之際,張國華政委已在樓梯口叫住了他,然后禮貌地邀請他上樓。
“他們還沒到?”溫玉成走入會議室,一坐下身,愈加好奇。
“沒有,”張國華有些尷尬地答道,然后轉身關上了門,坐下后,便沉沉地嘆了口氣,“這個會只有我們兩個開。”
溫玉成憑直覺,預感到今天叫他來,決不是傳達什么文件了。
“老溫,”張國華一字一頓道,“我們是老相識了,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略一沉吟,張國華像背書似的說道:“剛剛接到通知,你被隔離審查了。”
“隔離審查?”溫玉成張大著吃驚的嘴,一時回不過神。
“那我犯了什么錯誤呀?”溫玉成苦笑道。
“上面說你是林彪的死黨,組織上要審查……”
溫玉成如同猛地聽到一聲驚雷,他一下子呆若木雞、心亂如麻。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自己分明是被林彪貶出北京,現在卻又成了林彪的死黨,這如何說得過去?
當晚,他便被秘密關押在鄧家花園。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接著,溫玉成的夫人宋琬明(時任成都軍區后勤部衛生部副處長)被停職停薪,勒令搬出“首長院”……
平反
1976年12月,在成都晦暗潮濕的一天里,溫玉成最終迎來了人生的轉機。這天,成都軍區根據中央通知,將關押了5年的溫玉成釋放了出來。
溫玉成被釋放出來后,生活待遇上有了改善,先是搬回軍區首長院,接著子女允許參軍入伍,夫人宋琬明亦恢復原職。
但是,最核心的問題——組織結論卻被掛了起來。
其間,溫玉成曾經找過成都軍區黨委,也到北京上訪過,但遺憾的是,無論是高層還是他所在的軍區,對此愛莫能助,他的問題,始終得不到結論。
所幸,撥亂反正后,曾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在“廬山會議”上與彭德懷一同蒙冤的黃克誠大將平反后再度出山,擔任了中紀委常務書記兼軍委紀委書記。這時,他已雙目失明,但對“文革”中遺留下的紛亂如麻的問題,洞若觀火。
他得知溫玉成上訪無門,結論無著的情況后,便托人捎去口信:“讓溫玉成來北京解決問題吧!”
在黃克誠的努力下,1983年,中央軍委經過甄別調查,組織上對溫玉成的審查結論是:辦過錯事,說過錯話,不給予處分,恢復大軍區副職待遇。不過,中央曾明文規定,1955年被首批授予中將以上軍銜的開國將軍們,離休時都要享受大區正職待遇,如原成都軍區副司令韋杰就是例子。
溫玉成似乎是個例外。
后來,溫玉成曾試圖證明自己是深受林彪、“四人幫”兩個集團的迫害,并要求恢復大軍區正職的待遇,但未果。
大軍區正職的待遇沒有被恢復,溫玉成夫婦悄然來到南京定居。晚年,溫玉成的離休生活抑郁而不寡歡,南京軍區對他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在一棟花草掩映的獨立小樓里,溫玉成從此遠離塵囂,掙脫糾葛,種種花草,平靜地度過了6年時光。
1989年10月29日,溫玉成在南京辭世,享年74歲。
(選自《南方周末》2005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