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三篇）

春天詞語四個譬如

我置身于人流中。車輛、人群、美輪美奐的廣告招牌，還有喧鬧，一切如流水般不知疲倦地流淌。偶爾駐足，耳朵里會飄進正在道路旁樹枝上棲息的鳥兒的嘰嘰鳴叫，眼睛會在不經意間看見曾經光禿的樹梢上爆出米粒般大小的黃芽。看不見的溫暖氣息借助了陽光在我身上積聚，然后風吹來又吹去，它帶來了山林的寂靜，停在我的發際，它又將奔赴城市的鋼筋水泥，慢慢消融它堅硬的棱角。

鳥鳴、黃芽、太陽、微風……這樣，我看見春天窈窕的倒影，光與影相隨，聲與色重疊，在里面，春天合上時光的眼瞼，我可以遇見我的所遇，譬如：

沉醉。令人著迷的一刻，一時意會心曠達。大自然最好的花園——菜園，放棄了圍墻、盆缽的禁錮，綠的綠了，紅的紅了，整齊平整的菜園里，排著隊列著行的秧苗歡快地挺起了腰桿，他們緊挨著長江，一堤之隔，承江水滋潤云氣蒸騰，茁壯地伸開根系，在沙土上伸開寬大的手掌，彼此相連，密密匝匝地給田野披上綠毯。間隔其間的是草莓，鮮艷的色澤藏在深葉間，像一個可愛矜持的少女。然而又偷著露出臉，迎著陽光，似乎袒露了心思，羞紅了面龐，那個人，她將遇見的是誰？

我的手伸向一顆紅透了的草莓，圓圓的心形，立在我的掌中，這是一顆怎樣的心啊。她念著誰？她不知道，她所遇見的那顆心會遇見她么？所以，她用尖尖的綠葉包住她的頭，她用密密的小刺保護身子。如果都是枉然，紅與綠一齊凋敝，果與葉一齊衰老，肉與魂一齊滅亡。

這是一顆草莓，也是一顆心，渴望與那顆心相遇。我沉醉于紅草莓，沉醉于心的相遇。

爛漫。天真爛漫是我師，我愛煞了蘇軾的這句詩，他從來不矯情，他駕犁耕地，他披蓑栽種，他自酌自樂，他竹杖芒鞋行吟大地，只有親近自然的人才可以活得本色，只有活得本色的人才會爛漫。

去年春天，一只燕子在我家臥室的窗欞上筑起巢。嘰嘰的叫聲，停停歇歇。女兒告訴我，燕子住進我家了。我在嘲笑中聽見燕子的叫聲，一陣陣唧唧喳喳的鳴叫，清脆婉轉。女兒從幼兒園回來，就提醒我，燕子在外面唱歌，它要和我們比賽。我和你，爸爸依次唱，不許偷懶，燕子就不偷懶的。童歌讓我們沐浴天倫之樂的圣光，也在我們心中種下爛漫的林木，春光停留，時間不曾老去。我為這樣的時刻在心中命名“爛漫之約”。今年春天，燕子沒有回來，女兒反復問，燕子怎么沒來？我仔細看了，原來，樓前青翠如篷蓋的樹已經砍了。“爛漫”也就失去了根基。

鳥遇見了樹，爛漫開始了。我們遇見了自然，爛漫也開始了。

愛情。電視前，我聽著越劇《追魚》片段，聲若絲絨，不著浮塵，隨風飄散，鯉魚精化作人形，她渴望一段美好因緣，哀哀切切地唱到，向張珍剖析心曲：我是千年修行在銀濤碧浪，只因慕君才華絕世心真誠……我情愿打入紅塵去，寧丟去千年修行，寧離卻蓬萊仙境，我情愿忍痛苦拔下魚鱗，換一個自由自在身。這個鯉魚精，簡直是“舍身求愛”，她舍棄成仙富貴的機會，向愛情投降。而現在，滿街泛濫的“愛情”匍匐在“富貴權力”腳下，成為一種籌碼和證明。在生命面前，魚是人的異類。而在愛情面前，人是魚的異類。

鯉魚精與張珍沖破層層阻力終結良緣。后來呢？張珍會真的“愛心不變”？如果有那么一回，張珍遇見了清雅靈秀的女子，多情的他會怎樣？當張珍移情別戀時，鯉魚精會后悔嗎？鯉魚精艷若牡丹目若流光，她曾是仙，沾染了常人不及的靈氣，當張生注目別花時，她會輕移蓮步，甩下水袖而去。

愛情是一場戰爭啊，沒有結局。

瘋子。春天的街道一下子多了蓬頭垢面的瘋子，這是萌生希望又萌生病菌的季節，這是復蘇萬物也復蘇病菌的季節。他們臟兮兮的，甚至夜不遮體，頭發苦草堆似的，或立于墻壁根打盹，或拿著撿來的面食行于街市，還有的在人行道上呼呼睡著。如果你行于春天，你會遇見他們。瘋子。

瘋子，嘿嘿地笑著，傻傻地唱著，旁若無人地走著，心滿意足地睡著。我同情地望向可憐的他們，他們全都視而不見。他們嘿嘿地笑著，傻傻地唱著，旁若無人地走著，心滿意足地睡著。我的視線偏離使我的腳步亂了秩序，我撞在迎面而來的踏板車上。我摔倒了，擦破了皮，幸虧騎車的是個女人。但她張開猩紅的嘴唇，大聲罵道，你沒長眼睛啊，要死就自個吃藥去，免得害人。瞪了我一眼，狂奔而去。我站了起來，還能走路。瘋子，我輕蔑地回了一句。

哈哈。誰在笑？我疑惑地回頭，望向他們，他們還是視而不見。我們在他們的眼中，也是一群瘋子，他們或許正在可憐我們這些瘋子。

沉醉。爛漫。愛情。瘋子。各不相干，然而，真的各不相干嗎？春風輕拂，陽光燦爛，春天行走在路上，來了，去了。

花事

媽媽要求我去給菜園澆水。叮囑，仔細點，那些花兒好著了。

我家的門前就是菜園。姹紫嫣紅的大花園。肥綠的南瓜葉爬滿了土坳，然后擎出一枝枝燦爛無比的大黃花，粉嘟嘟的笑臉，無法抑制的開懷，叫人不由得瞇起了雙眼。紫色的茄子花矜持地在葉間閃出身子，然而，明晃晃的太陽，萬分熱情地蒸騰著菜園，茄子花不勝嬌羞地垂下眼瞼。我伸出水瓢，“嘩”的一聲，涼水馬上在熱情的菜園中隱退，紫色的茄子花不知所措地飄在土塊上。

我平衡著水瓢，傾斜一下角度，然后一使勁，伸開手臂，“嘩”的一聲，白水就像光潔的水銀飛快地破碎。紫色的茄子花，白色的辣椒花，被水銀沐浴了身子，又奈何不了點點力量，愕然、無力地飄墜。

這些花，嬌氣。不給你們喝水，照樣結不出果。

我提著水桶，站在一個大站架前。木棍子搭成一長溜的站架。心形的光潔的豆莢葉片顫巍巍地在我的水瓢下擺動，紅的偏紫的豆莢花，疏朗地燦爛，是一個內斂的女子突然開懷，花瓣有著無法遮掩的青春光芒。但，它笑了，不過是微露銀齒的女子笑顏，清朗的淡定，還有旁人無法參透的自若。

所以，豆莢花隨著葉片輕顫了下，風雨黃昏后會寂寞，而不孤獨地堅守。

葫蘆花，你肯定見過?穴當然，你家有菜園的話?雪。葫蘆，青白的皮，圓瓢的形狀。我手中的水瓢就是挖去內瓤后風干葫蘆做成的。它普通得像一條瓜，或者說，瓜普通得像它。可是稱它瓜又不正確，因為葫蘆，不能當瓜吃的，只能當菜吃。葫蘆的綠葉有些微絨毛，不像南瓜花那樣聲勢造人，密密匝匝，肥厚寬大，逼得人忘了退路。它也疏朗，心臟形的兩片葉對對生。媽媽警告我，不要摘了其中一片啊，否則另一片就會死的。媽媽緩了語氣，說，你看這兩片葉合在一起，就是一顆圓滿的心啊，它們是不能分開的。我不信試著摘了一片，隔了幾天來看，果然，另一片也死了。我叫葫蘆葉“對對葉”，“對對葉”爬上站架，在中間不經意地就伸出一朵白花，我稱白花為“對對子花”。

它也有羞赧的面龐，而不是羞紅了臉的嬌氣，是一種隱秀的美。它不會擇地擇人家，只要一粒籽，一方土，一個站架，“對對子花”就俏立枝頭了。

喜愛“對對子花”還因為，它不媚態不作秀。一兩瓢水對著它它才不怕，花還是花，素凈、一塵不染。當然，這樣有“骨”的花，“對對葉”幫它承受了不少壓力。還是深愛，內里是不畏的凜然。或許是無知的恬淡。無知到無畏，也叫人起敬。

依傍著大站架的是幾排小站架。站架卻已經讓西紅柿枝葉遮住了，西紅柿枝椏被媽媽剪了又剪，還是生機勃勃地向上長。那些星星點點的粉色的花藏在繁茂的枝葉間。不要小看這些小不點的粉花。誰知道它在想什么？說它是小人物，小人物也有飛黃騰達的一天。突然，它果斷地變成了青果果，圓圓的，青翠欲滴的顏色，不要嘗啊，否則會中毒的。還是慢慢隨它等待，興許這小花在精變，變變變，有一天，它靈魂出竅了，果子就熟透了，紅得令人迷亂的顏色，汁液似乎飛濺到你夢里。

喔，這樣的花，整個精變，你怎能不刮目相看？

黃花、紅花、紫花、白花……，在大花園里燦爛、靜守、沉思、俏立，我得仔細點，媽媽說都是好花啊。白銀飛濺，花事不了。

春天的菜園

媽媽遞給我一碟葵花籽，說，今天下午，你不能看書了，你搬把椅子坐到園子里嗑瓜子去。我沒接住碟子。媽媽再把碟子放在我的手上，四婆家的雞鴨太兇了，撒下去的辣椒、茄子早已抽芽了，但被它們拱成癩子了。

我家在一個高臺上，前面是臨臺而下的大片菜園，園子的右邊是英姨家的菜園。中間隔著一條能推木板車的小路。菜園前面是四婆的小土屋，中間隔著一條溝和一條公路。四婆寡居，她沒種菜園，她只養大群的雞鴨。每次我還在睡夢中，就被四婆的粗陋的吆喝聲吵醒，娃啊，出去玩了。清晨，四婆的雞鴨就在全村出發了。我搬了椅子坐在臺上，拿本書。先全方位地巡視了一遍菜園，紫色的荊條花大朵大朵的開了，夾在繩索間，像被編成了方方正正的大花籃，花籃里是青蔥的綠，生機勃勃的綠，有蒜苗，青蔥，大葉的白菜，菜心里抽出了黃色的花朵，還有溫和敦厚的土豆，在肥碩的葉片下沉思蓄勢，小片的甘蔗林已齊我的腰際了，最前面的一塊秧苗是辣椒、茄子，西紅柿和豆莢旁已搭好了站架，我去扶幾個倒下的站架，用布條再系，初春的陽光在中午已經暖烘烘了，毫無遮攔地照在我身上，一著急，我的手心里有了汗，站架又倒了。我心中再添了對雞鴨的惱恨。

嘎嘎嘎。肥碩的雞，一只鴨鉆過了荊條花籃，用嘴殼啄著秧苗，我抽起木架子飛快地追趕它們，情急中它們竟張開翅膀飛了起來，我的木架子撲了空，追趕。它們早沒了影兒。

嗨，給了點狠氣，量它們也沒膽子了。我坐在椅子上，舒展筋骨。空氣里飄散著柚子花香和濃郁的桃花香，李子花和梨花已經開殘了，樹下一片白骨朵。風兒輕拂，鳥雀在歡快地歌唱，陽光斂著腳步輕盈舞蹈……我的腦袋昏沉沉的，書本掉在地上。恍惚中，我被嘎嘎的叫聲驚醒，一大群雞鴨在圍殲紫荊花籃。我舉著竹竿，壓住內心的憤怒，輕手輕腳地走下臺子。雞鴨正低著頭，大肆啃吃秧苗，拱著土地。它們可能發現，這是一塊肥沃快樂的王國，它們的興奮使它們全神貫注地用嘴啄用爪子扒。我使足勁，瞄準目標，竹竿落在它們身上。它們驚惶地扇開翅膀，四處逃散。幾片白的黃的羽毛飄飛著。

我還未從憤怒中緩過神來，四婆粗陋的嗓音就響了，敏敏，你下手輕點，我的娃娃好吃是好吃，但它們是我的命根啊。專門搗亂，還護短。我惡著聲音道，誰叫你的娃不講道德。

哈哈，道德？你讀了幾天書就在四婆前擺譜了。四婆不偷不搶，不過養了幾個雞鴨，心疼它們……四婆的嗓音又粗又沙，真像嘎嘎叫的鴨子。我拎著竹竿，將四婆的話丟在后面。

但四婆不依不饒，她粗陋的聲音毫不間斷，她不停地安慰受驚的“娃娃”，喂，以后要講道德，偷吃的娃長不壯。家里有糧食，怎么偏愛吃抽芽的秧子。

秧子。我靈機一動，四婆門前一塊空地，零零星星地種了幾棵果樹，可以種一些菜。她種了菜，她的娃娃去吃。

我再次走下臺子，笑瞇瞇地喊四婆，四婆，你只給你的娃吃葷，還要給它們吃素啊。

四婆扯開了鴨門嗓大笑，敏敏你聰明它們喜歡吃嫩苗苗。

那你就給它們種嫩苗苗啊要不，它們要被人打死的。

是啊，四婆撓著頭發，地倒是現成的，門前空著，可秧苗——

我要媽媽送給你，我家的秧苗早抽芽了，好得很。

四婆在傍晚就栽起了辣椒、茄子秧苗，挖了西紅柿、豆莢、葫蘆、南瓜苗苗。她舉著鋤頭，滿頭大汗地刨著土地。媽媽說，你出的主意，去幫她吧。我拎著小鏟子，挖下坑，放了秧苗，培上土，再用腳踩緊。

嘎嘎。成群的雞鴨排著對在旁邊瘋趕打鬧。四婆吼道，這是自家的秧苗，以后不準偷吃啊。

最后一勢不可當殘霞被黑暗的柚子吞沒了。空氣里彌漫著清幽的柚子花香，濃郁的桃花香。我聽見，春天花園的秧苗拔節生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