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筆名颯颯,1968年生于遼寧。著有詩集《純凈的落英》、《味道》,散文集《雪落無聲》、《我是誰的粉玫瑰》,長篇小說《在城市背面呼吸》?,F為遼寧省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遼寧文學獎詩歌獎。參加過第十九屆“青春詩會”。
還沒到達小巷的深處,他們應該是不屬于這個大院的,但走進小巷的入口,第一個與我們發生聯系的,就是他們。老楊家的后窗子向著小巷開著,這使人們路過時;自覺不自覺地都要望一下。老楊性急,矮小,眼睛也小,且總像是昨夜剛剛哭過:紅、腫、不散的淤。喝了酒之后,他的乖戾吏是難以理順。他的女人高大,凸顴骨,很硬的臉孔,言語鏗鏘;腳步生風,卻從不與他計較,或者說計較不過他。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與他面相無異;二兒子則不同:大眼睛,白皮膚,愛笑,卻偏偏生了一種奇怪的病(應該是什么癌),碰尸下就可能渾身背紫,一瘸一拐地,走路也不利落。他的二兒子常到我家找弟,弟玩,很可愛的一個孩子,六歲還是七歲,卻忽然就消失了,這使我對死亡有了最初的恐懼和最直觀的理解。
若干年后,老楊的疾病使他的壞脾氣好了許多,他的女人卻因為好脾氣而生了許多疾病。
對著巷口的是大孔家,大孔家可以說是這個大院里的富戶了。大孔病歪歪的,卻有—個好單位,我不知道他上不上班,可我見到的他,多是雙手捆著兜兒,悠閑地里出外進,遭到大院里的人也很少說話,仿佛有著永遠想不完的重要問題要他馬上做出決定。出入他家的生人很多,且表情極其嚴肅。大孔家門外就是公共垃圾堆,隔幾天,就有撲克牌散在廢物上:撲克牌的簇新與蒼蠅的紛亂、惡臭的肆虐極不相配。長大后,看到電影中那些不茍言笑、身份復雜的人。我馬上毫不含糊地就會想起大孔。大孔的弟弟二孔與他比鄰而居,我們搬走后,聽說二孔死了,誰也不知首他是怎么死了。二孔的女人很冷艷。
小巷口右轉,第一家是老鄒家。老鄒奇瘦,有四個兒子,前三個大一點的兒子好像一下子就長到青春期了,高高大大的,晃晃悠悠的,堵得屋子里不透風。他們甕聲甕氣地斥責老鄒、用磚頭般的錄放機一遍遍地播放《何日君再來》、時不時就拳腳相交扭打在一起。他家的院子里,一不留神就會多出一個陌生的女孩。老鄒的花褲衩,是他擅縫紉的女人用碎布縫的,天早上噼噼啪啪踮過石板路倒尿盆的時候,真怕他滑落下去。他的胡子和腿上的汗毛濃重異常,讓人擔心終有一天會像野萆一樣,把他整個的人吞掉。在他家里說話最多的人是他的胖女人,其次是他的三個兒子,語調一律是責怪老鄒,好像日常生活中的小事,老鄒也不能做得令他們滿意。惟獨聽不到老鄒的聲音——即便有,也是長久沉郁后沒有底氣的一兩聲反駁,像他的煙圈兒,沒一點分量。他的小兒子總是無緣無故地流著長長的亮亮的口水,鼻尖與上唇間是潮乎乎的“河”床,聽到聲音的反應也要慢兩拍曠
目前,老鄒家的三個兒子,以各自的小家庭為單位,都過得不錯。老鄒夫妻與小兒子在一起生活,小兒子在某個酒店干些零雜活兒,娶了個農村的女子為妻。四個不同的兒子給老鄒生了相同的四個孫女。
老祖家女人的倔強表現在一口氣生了六七個孩子后,她的山里人的口音還是沒有改過來。她用腳后跟兒走路,扭來扭去,競走似的。她不會心平氣和地說話,一出聲就是命令或者謾罵,她罵孩子的聲音不是很高,卻狠,用牙齒惡毒毒地撕扯那些話。如果青天白日的靜靜時刻,忽然就有光著腳板奪門而逃的聲音噼噼啪啪響起,那一定是她在追打她的孩子。先前我們還去勸阻,后來那樣的情況多了,好久沒有那樣的聲響,我們倒懷疑是不是她生病了。那種局面的出現也不能完全怪她,她的兩個女兒過于能言善辯,過于有主見,自己找婆家、夜不歸宿、穿長得能掃街的喇叭褲、梳怪怪的頭發……那在當時都是嚴重違反常規的事。她的男人就是在暴罵了一個女兒之后,喝了灑,睡在熱炕上就再也沒有起來(大約是腦溢血)。她罵孩子們最多的話就是“老祖宗的臉讓你們丟盡了!”丟沒丟不知道,倒是那兩個女兒幫助興旺了家業——他們幾家子聯合起來開旅店、陶瓷店、圈,卷了錢就走,比當年她們奪門而逃的速度還快。當初,她的大女兒第一次進未來婆婆家的門時,不僅帶去了一張巧嘴,還自帶了一個小圍裙,直奔廚房,結果,因門不當、戶不對,滿心想給她女兒“下課”的未來婆婆忽然回心轉意——這么有心計的人,想做什么做不好呢?只要她們愿意。
小學畢業時,因為無事可做,我還和老祖家的三女兒(我的同學)一起賣過雪糕、在火車站和紅旗電影院門前出租過小人書。賣雪糕時,都是我的同學在高聲喊叫;而在租小人書的后期,我的同學終于耐不住寂寞,把我一個人丟在我沒頭沒腦的沉醉中。
老袁家女兒是這個大院的外來戶,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五個孩子。那三個癟癟的男孩子,玉米稈兒似的站不穩,塌鼻梁子上還長著大片兒大片兒的雀斑,更不能容忍的是,他們大媽、大叔地叫著遇到的每一個人,叫得膩膩的,還長時間地盯著人家的臉,很知冷知熱的樣子。他們的聲音在大院中不停地擴散,使大院成了他們移植過來的一小塊鄉土,又種上了枝蔓晝夜攀爬的竄地壟。男主人還留在老家,隔一段時間回來一次。即使回來,他也是低垂著眼睛不愛講話,看見鄰居,好像不好意思似地嗚嗚著,在說與不說的間隙,原本亞黑的臉膛便多涂上一層老紅。聽說他勞動完后奢侈地吃了塊豆腐,就張著嘴、黑著臉,死在鄉下了。人們忘掉他——比他妻兒臂上黑紗的時間還短。
幾年前,有一次我去幼兒園接孩子,見老袁家女兒(沒人記得她的夫姓)也去接誰的孩子——她兒子,還是她女兒的孩子。她胖了些,面孔溫和了許多,目光降低了許多,可是,她的眼珠兒還是比正常人的轉動速度要快,而且,眨動眼睛的頻率也明顯地、人為地快許多。
如果她再多讀幾天書,以她的頭腦和口才,當個女干部肯定綽綽有余。汪女人說話噼里啪啦,算盤似的。她是大院里最精明的女人,也是惟一離婚的女人。她與她的男人糾纏,軟硬兼施:文可以縷晰條明,武可以刀光劍影。她的男人擺布得了萬貫資產,卻按不倒她這個葫蘆、撫不平她這個瓢。汪女人的女兒像她一樣干脆、果斷,小小年紀就敢大人似的、旁人似的,與她爸爸講前提、談條件,后來嫁給某個市長的兒子,成為最早開著招搖的大奔,在小城里橫沖直撞的妖艷小女子們之一。
不論是侍弄花草,還是侍弄孩子,老陶都有一套。我與他的小女兒是小學同學,常常去他家玩,還有就是受了一院子鮮花和蜜蜂的引誘。老陶家也屬于外來戶,時間在老袁家女兒搬來前幾個月。
老陶家的位置與老袁家蒙女兒和離了婚的汪女人家,正好處于三角形的三個頂點上,這使他們之間的關系多多少少有些微妙。老陶有的是時間,他經常借著給房根基培土的時候,跟過路的人閑聊,但是真正停下腳步、并滿腔熱忱地與他交談的人并不多,看到他搭訕著將要開口,人們就會恍然想起一大堆著急要辦的事,只有那兩個女人有耐心傾聽(當然不是她們倆同在),有時她們還會滿心歡喜地主動找些話茬兒拉來拉去。每當與她們中的一個聊天時;老陶的酒窩兒就會陶醉地陷得更深,微卷的頭發也會顯得更柔情。老陶家是搬來那年新蓋的房子,他家的房檐不客氣地比鄰家的高出一尺多,為此,爆發了大院里最激烈最持久的鄰里之戰。兩家間的戰火常年不熄,即使狹路相逢的瞬間,他們也不放過彼此,不是翻翻眼睛,就是清清嗓子,再用力地吐一口唾沫——就像那兩個女人相見時本能的反應一樣。莫名其妙地,我就木喜歡老陶的小女兒了,甚至連她家的鮮花和蜜蜂也環喜歡了。
是兒子倒下去,才使他比別人高起來——老袁蒙的兒子是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犧牲的。小學放寒假時,為了完成每人做一件好事的任務,我們述給老袁家送過兩張毛主席頭像的畫。可是有一次,一群孩子扔石頭子玩,恰巧一個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路過的老袁太太的鼻梁子上,大孩子們鳥獸散,只有五六歲大的弟弟還站在那里看熱鬧,結果被沖出來的老袁頭兒餓虎一樣撲了個正著?!澳慵液⒆影盐覌尨蛄?,昏迷,正在醫院搶救呢!”老袁家女兒氣呼呼地找媽媽告狀。除了把弟弟胖揍一頓之外,爸媽不得不說著小話兒、陪著小心,天天到醫院給人家送吃的,好可都是我們做夢也夢不到的好東西啊。老袁家女兒一高興,說走了嘴,我們才知道,老袁太太動不動就昏迷,比讓她睡覺還容易……
她是不是有點傻?”大院里的人都這樣嘲笑她。老趙家女人在我們小孩子眼里,是一下子就那樣老的,從來沒有年輕過。她的穿著打扮比她的年紀要提早數年,且數年不變。她總是笑,夸張、空洞、加著虛小心、豆腐渣似的笑聲。老趙家男人也笑,那笑則讓人心里發悚、發慌、沒底。他終日不出門,確切地說,是終日躺在炕上(說是受了工傷,可他的胳膊、腿都是全的啊)。他臉色白得癟人,是溺水的人被打撈上來那樣白。我們偶爾看見他,就是他去前街的公廁時(多數時候,他在屋子·里大小便),他的一只手永遠放在衣下擺里腰的位置,我懷疑他沒系褲帶。有時太陽溫暖,他也會放風似的在自家院子里曬曬太陽。他的眼神凝滯、深情得令人惡心。他在大院里生活了多久沒人記得,他長期被人忽略,惟一被人矚目的一次是被他的鄰居——離婚的汪女人罵得狗血噴頭,原因是汪女人出來鎖門時,正看見老趙家男人把他的大白臉緊卡在木板障子的縫隙里,朝汪女人家里偷看。一夜之間,大院里的人就都知道:汪女人的二胎被嚇流產了。老趙家女人連夜提著兩包果子、兩瓶罐頭送過去,還帶去她干拉拉的笑。
五六個半大不大的孩子一夜之間沒了娘,這怎么說都是件讓人傷心的事。四十多歲的采買員老柳一下子不知所措,雖然這樣的結果早在兩年前就已有了心理準備,可是,誰真的攤上,誰都會暈頭轉向。何況,他的女人,臨死前還在聲嘶力竭地咒罵:這下你稱心了,去找那個婊子吧……我要變成厲鬼,殺死她……一圈兒孩子哭作一團,眼角眉棱都是恨,火焰般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老柳,好像他們的媽媽不是得了絕癥,而是被他爸爸親手害死的。聽人說,老柳連滾帶爬地把孩子們一個個拉扯大,而他自己至今還孤身一人。
他們是鄰居,門挨著門,最后共同走進—了獨一無二的門一一這是我所知道的距離最近的婚姻。那時,我想象中的婚姻都應該是山重水復的,遠到天邊,他們是太特殊的一個了。但是,關于婚姻的過程一個電沒也沒少。結婚那天,老林家女兒抱著盆,戴著花,滿臉幸福地圍著大院繞了兩三圈,才敲開了緊鄰著的老張家的門。
連雨天一到,我們就得做好淘水的準備。因為地勢低洼,小巷里排水困難,家里地面磚上常常汪著清泠泠的一抹水,即使整天整夜燒著火炕,也沒法把水汽蒸干。每天早起,被褥底下的塑料布拎起來一抖,細密密的水珠就串成線滴流下來。姐姐的風濕與那些水分充足的水珠有著直接的關系。哈哈,老宋家又淘水啦!養條船吧!他倚著我家的院門冷嘲熱諷。他家住在我家的后趟房。小干部。衣服永遠干干凈凈??墒?,他卻早早地死掉了。雖然他姓邢,但是他并不怎么行,這讓我想起“看誰笑到最后”那句話。
老潘家男人是軍人,轉業后得了一筆安家費,沒人知道那數目,但大院里的人都羨慕得要死。雖然他們填平了廁所旁邊的臭水坑建了新房,但并不影響他們家把每頓飯都做得香滋辣味兒。老潘家女人在電影公司工作,她的女兒總是小母雞似的,嘰嘰咕咕摟著汪女人的女兒、柳采買的女兒免費去看公映前的電影。我雖然與老潘家女兒是同學,卻不喜歡她的小性子,所以也就少有那種特殊待遇。只有一次看了《畫皮》,已算是我最盛大的節日了。記得那是一個霪雨霏霏的暮秋黃昏,看完電影,我順著小巷往家里瘋跑,被自己帶出的風聲口下得落荒而逃。
老潘家女兒找了兩個軍人做丈夫:第一個,轉業后在一個部門工作,后遇辦公樓爆炸,他未能幸免,當時,老潘家女兒肚子里還留著他的骨肉,出事后,那個已經幾個月大的胎兒硬是活生生地被引產下去。不久,老潘家女兒高高興興地又嫁了一個軍人。
老章家有個兒子,隔三差五就被公安部門傳訊,我們看見他一忽兒背著頭皮出來,沒事人似地四處逛游,一忽兒又悄無聲息,不見蹤影。長此以往,連他爸媽都記不準他是在里面,還是在外面。他媽頓足捶胸痛罵痛哭一場之后,飯量根本不減一勺。別人對那樣的事情就更不感興趣了——反正他在里面、在外面都是靜悄悄的,對左鄰右舍確切的生活也不會造成直接的危害和破壞。最后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我們在小巷里玩捉迷藏,我躲在老陶家房頭,老袁太太用皺巴巴的手半掩著她的碎嘴,神秘兮兮地對正往廁所里走的老祖家女人說:大北監獄。偷車。進去快一年了,還有十九年呢。
即使晴天麗日,老劉家的屋子也是黑乎乎的,這倒為花妖狐媚的故事的展開提供了葉個好的背景。老劉的女兒是后轉到我們班上的,她媽死得早,老劉后續了一個,很快,她就有了一個小妹,小妹很小就被熊熊的火爐燙焦了臉,這使她家的生活像她小妹的疤痕,更是難以舒展。對于這個家,她無疑是多余的。但是,疼愛她的奶奶沒有了,她沒任何地方可去,她時時感到寒冷,只能依靠奶奶留給她的那些與她年紀極不相符的恐怖故事取暖。我常被她的故事嚇得心驚肉跳,而她卻抖著肩,笑個沒完一只有那時候,她的面容才是孩子的。以她的處境,考上技校是最好的結局,我們一起去考試,可是她卻沒考上,后來接替繼母的班,去了一個紙箱廠,再后來就沒了下落。
關于老劉家女兒的記憶,是我們到縣里小劇場看過一場《甲午風云》,那是我們看到的惟一個以中國失敗而告終的電影,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坐在黑暗里哭得一塌糊涂;還有一次在紅旗電影院看了一場消防知識的“假演”,看完后,我們在對面轟鳴的建筑工地上找個臺階,把一包瓜子嗑完,直到太陽落下去,直到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臉。
不斷有老戶搬走,不斷有新戶入住,像續了水的杯子,濃度顯然不是從前的了,可五六十戶的數量基本沒變。我用盡辦法,想把它們用什么系連起來,以便把我有限的、可資回念的資源儲備起來,使它們被似水的流年攜走得少些、再少些??墒牵趺匆膊荒軐⑺鼈內谌茉谝黄稹徽撌乾F實生活中,還是我異己的情感中。除了個別的幾家來往密切——或是因為親近,或是因為仇恨;多數的,我已記不真切,那些晃動的面容,紛紛躲在各自緊閉的院門后面,夜晚還要多加上一個閂……
什么也挪移不去,在我虛有的領土上,知道它們一直還在,就好。
哦,忘了說一件事:小巷盡頭,現出兩個分枝,右轉,在老鄒家與老祖家之間,就會找到我,我的8歲-20歲,都在那兒。如今,巷子剩下半條,再往前,就是大片的樓群:干洗店、小賣店、學習班、裁縫店、旅社、浴池……龐雜的內容,豐富的生活?;仡^看看小巷口,“換新天”大院銹跡斑斑的鐵牌,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甚至連半個墻壁也不見了,墻壁里面,消防隊尖利的長嘶、迅疾的奔跑也不知所蹤,一切都靜靜地喧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