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有三種境界:不能說的沉默,不敢說的沉默,不想說的沉默———
古往今來說沉默者多矣。絕大多數論者似乎都在贊美沉默。如云:雄辯是銀,沉默是金。沉默者在舌下藏身。饒舌者謀殺了智慧的一半。君子敏于行而訥于言……也有反對沉默的,說“沉默是語言的監獄”,“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魯迅)
竊以為,對沉默應當進行非表面化的理解和探討,深入到沉默的諸種境界去認識沉默、理解沉默。
沉默有三種境界。
第一境界的沉默———不能說的沉默。佛經中有以“啞羊”喻此境界的精妙說法:“云何名啞羊僧!鈍根無慧,不別好丑,不知輕重,不知有罪無罪。若有僧事,二人苦諍,不能決斷,默然無語。譬如白羊,乃至人殺,不能做聲,是名啞羊僧。”(《大智度論》)白羊,就是綿羊。屠夫在宰殺各種畜類時,牛吼、豬叫、馬鳴,連雞都撲翅哀喊。只有綿羊,居然全體忍受著被屠殺的大痛苦大恐怖而默然無聲!這是一種屈辱的沉默、卑賤的沉默、可恥的沉默、可憐的沉默……凡如啞羊般沉默者,皆應視為可恥的沉默。
第二境界的沉默———不敢說的沉默。不敢說的沉默與不能說的沉默不同。不能說的啞羊式沉默是有口不辯,有嘴不言;不敢說的沉默是有口難言:
在秦代,偶語詩書者,棄市,誰敢說話?
胡風說,咳嗽一聲都有人錄音,誰敢說話?
把張志新的喉嚨切斷了,怎么說話?
一言堂、思想犯、惡攻罪、防川文化、大鳴大放引蛇出洞,誰愿意冒死講話?
第二境界的沉默是高壓下的無聲,是語言的監獄,是被迫的沉默,是某些人對人聲的恐怖。
第二境界的沉默造成三種后果:
一種是高壓鍋爆炸,在沉默中爆發,于無聲處聽驚雷,文化大決堤,鴉鵲無聲變成人聲鼎沸。
一種是萬馬齊喑、寂靜無聲、舌下藏聲;“西湖雖好莫題詩”、“避席畏聞文字獄”,全民謹小慎微、大氣不敢出。
一種是真話絕跡,假話成災,頌屁文學大盛,舔痔之風大熾,萬歲之聲不絕于耳,商女齊唱后庭花。舌巧如簧,嘴賤如妓,一個民族淪為虛偽的假話國,一切都在臭口中敗壞……這種情形比啞羊還要可恥可悲可怕萬倍。啞羊只不過愚蠢地沉默而已,它保留了一張起碼是干凈的不造孽的嘴;而全民的虛偽的狂吠,使一張張嘴變成了歌頌假惡丑的排放臭氣毒瓦斯的第二肛門,豈不羞死嚇死人類?
第三境界的沉默———不想說的沉默。
這是一種最高境界的沉默,最佛陀境界的沉默,最美境界的沉默,是山靜如太古,上帝無言語。天何言哉,大音聲稀。欲辯已忘言,無聲勝有聲。佛云“不可思議”,就是這種境界:言語道斷,心思路絕。想不得,說不得。是一種萬籟俱寂的沉靜境界。這種境界的沉默,既非不能說,又非不敢說,是不想說。不想說是一種自由。黃永玉在文化革命中保持一種“老子就是不說”的境界,庶幾就是這種無言境界。魯迅說,最高的蔑視是無言,連眼珠都不轉過去。
我不過慢慢地從啞羊進化到憤怒的長嘯;再從憤怒的長嘯修煉到一言不發與天地同默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