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世界,漫漫人生,金錢、財富和權力耗費了多少人的視線和精力,又由此衍釋出多少生活的悲喜劇?然而認真盤點,仔細思量,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恐怕還不是這些,而是感情。而在感情世界里,占核心位置的大概就要算親情了。
一
九歲以前,母親留給我的印象比父親要多,然而九歲以后,就只有父親了。記得是一個秋日的黃昏,父親把我從正在上學的建莊小學叫出去,一條腿半跪在地上,拉著我的小手說:“你媽把心瞎了,撇下咱們父子倆跟旁人走了。”話未落音,眼淚就刷刷地流了下來。從這以后,我們父子倆就相依為命地度過了近五十年的歲月,父親成了我心目中最親近的人。
父親是一個記憶力很強的人,他能把《三國演義》、《水滸傳》和很多民間故事大段大段地講給周圍的人聽,但遇到大事卻往往拿不定主意。和母親離婚以后,他找到結拜的大哥順兒那里說:“大哥,兄弟遭了家難,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你給我指一條明路?!表槂撼橹禑煟贾\了半天說:“寶成媽離婚后,就住在佛爺砭,離咱蘆峪村不到二里路,看樣子是丟心不下娃。你如今就這一根獨苗,萬一讓引走了,你這一輩子如何下場?你有蒲城先人留下的老底子,何必死守在這山旮旯里?叫我說你不如腳一跺,咳一聲,一口頑痰唾利,領上全家回蒲城老家去,重起爐灶過自己的日子!”父親聽了這位大哥的話,剛過罷年,先以回老家拜年為名將我從當時的宜君縣建莊鄉引回到三百里路外的蒲城縣花王村,寄養在伯父家里。第二年春天,就舉家搬回了花王村。對于我們這個家來說,這是一次戰略性的轉移。從此,我就失去了母親的音信,在父親和祖父祖母的照管下,開始了Ra難而又漫長的求學生涯。
本來就沒有什么家底,又有五口人吃飯,全靠父親一個人掙工分,養家糊口都成問題,還要供我上學,父親所受的難場可想而知。父親多次用試探的口氣和我商量還能不能上學,看到我態度非常堅決時,總是滿臉的愁苦,又不愿擋我上學的興頭,就只好硬著頭皮往下供。但每到新學期來臨時,父親又總是忍不住要提出退學的事。初中三年級那一年,發展到了最嚴重的時候,那時已經進入可怕的饑荒年代,父親就像一頭精疲力竭的老黃牛,實在沒有力氣再拖著這個破敗的家庭漏船向前走了,就再一次正式向我提出了退學的問題,我一口拒絕了。父親生氣了,說我不懂事,難道要吃他的肉不成?我被父親這話刺痛了,就自己動手挖藥,捉蝎子,燒草木灰,企圖給自己掙夠學費。然而一個暑假下來,只攢了不足三元錢,不到學費的三分之一。這時,父親開始心平氣和地和我討論重新返回北山蘆峪村的問題,說川道這地方,日子實在不好熬,不比從前在山里,只要地里種下,囤里就能打下;冬里上山伐木解板,錢也來得足便;地頭堰邊,隨便刨幾撅,撒把菜種,白菜、蘿卜全有了,秋里腌上兩缸,一冬一春碗里不淡。父親說得不錯,但我心里明白,返回北山就意味著停學,這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愿接受的。直到開學的前一天,父親從炕席底下取出一張早就借好的拾元人民幣交給我說:“下了一場雨,秋糧也許有指望。既然老天爺促紅你,就去上你的學吧。”
當我考上高中以后,父親徹底打消了讓我停學的念頭,和已經有點力氣的妹妹拼命在生產隊勞動,全心全意地供我上學。心想上到這一步,擋也擋不住了,念到高中畢業,興許能找到一個掙錢的飯碗。然而這時中國農村已經進入最困難的年代,關中農村的背饃生都在搞“瓜菜代”,而我已經降到了走讀生的苦境,即每天傍晚跑十里路回家吃飯,順便給第二天中午帶點什么可吃的東西。即使如此,家里也不能保證我每天從學校回來都有飯吃,更不要說帶了。萬般無奈之下,父親只好選擇了給生產隊打胡基的辦法,因為每打五百頁胡基,除了可以掙二十工分外,生產隊還給補助斤半口糧。圖的就是這點糧食。然而以饑餓之軀去干這種農村最重的活,無異于挖肉補瘡。但父親別無選擇。他在東場里選定地方,然后就拉土,滲水,打胡基,每一頁胡基都需要付出巨大的能量,能量不足,就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勒腰帶,腰帶勒得不能再勒了,只好用喊聲來為自己提神,每打一杵就從胸腔里發出“嗨”的一聲吶喊,把整個村頭都震動了。村人們說:“王戰有為了供兒子念書,把老命都搭上了!”這樣干了一大晌,回家吃飯時,祖母只能調一碗掠熟的蘿卜絲為他充饑。父親端起碗就往嘴里扒,吃得上氣不接下氣。吃到剩下少半碗時,他的筷子慢下來,停住,忽然連碗帶蘿卜絲摔在了地上,淚水順著蠟黃的瘦臉流了下來。這是我的家史中留給我的最悲痛的生活畫面之一,它永遠地鉗印在了我的記憶里。在這人生的大痛之際,我曾把心一橫,企圖放棄學業,回家來代替父親勞作,但最終我還是背著祖母為我準備的摻了一些面麩的菜疙瘩,走回了學校。因為我明白,也許改變我和父親以及這個家的貧苦命運的惟一出路,就在我的學業的高低上。
經過我和父親的努力,我終于完成了高中的學業。接到蘭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后,我高興地跑到大隊菜園去告訴父親。我本來想先向父親敘說接至通知書的經過的,父親停住手里的活,說:“不說那些了,你現在只說報名得多少錢?”我說大概六十元左右。父親就東跑西借地給我湊足了六十五元學費。在那樣的年月,一塊錢對我們這個家來說都是—個不小的數字,六十五元錢造成的經濟壓力便可想而知。然而更糟糕的是入學后由于我的一時謙讓,被評了個乙等助學金,剛好夠伙食費,而這次評定由于后來“文化大革命”的開始,竟然六年一貫到底,再未更動。結果使我這個本來應該第一個享受甲等助學金的人被打入了窘困的地獄,經常為八分錢的郵票發愁,更別說學習用具和生活用品了。萬不得已時,只好向父親張口,而父親總是千方百計地給我寄點錢來,有時五元,有時八元,最多的一次是十五元,而且每學期最多只能有兩次。每次接到父親的匯款,我總是回想起父親打胡基的那段悲愴的往事,而父親和鄉親們替牲口在磨道里推磨,在田野上拉犁拉耙的圖景更是經常不斷地呈現在我的眼前,我早就感到愧疚了,隨著上學時間的推移,這種愧疚已經演變成一種負罪的感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祖父、祖母相繼去世了,妹妹出嫁了,父親一個人開始了獨居的生活。我知道父親的能力已經達到了極限,所以當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華陰解放軍農場勞動鍛煉的時候,我便迫不及待地寫信將父親接到我所在的學生連去,讓父親開始接受兒子對他的回報,因為我已經有每月48元的工資了。我們當時還住在當地群眾的空房里,睡著地鋪,塑料單子一揭下面全是水珠子,父親就睡在我的鋪位上,享了三天兒子的“?!?。此后的很多年,我的生活的首要內容就是孝敬父親。1981年冬天,當我領到上?!妒斋@》雜志寄來的《喜鵲淚》的360元稿費的時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父親圓夢。我領著父親上街,給他買了一件羊毛皮襖,一副石頭眼鏡,一頂栽絨棉帽和一雙新棉鞋,又讓妻子給父親做了一身里外三新的棉褲棉襖,這是那個年代農村老人渴望過上殷實生活的幾項標志。為此,妻子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來款待父親。當我將全身煥然一新的父親扶得坐在桌前的時候,我的眼鼻陣陣發酸,我真想跪倒在父親面前,對他老人家說:“父親,實在對不起,讓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二
在我參加工作以后的很多年里,父親都是一個人住在鄉下,只是在農閑或者年節的時候來西安住一段時間,但住不了十天半月,就說心慌得不行,催著送他回鄉下去。隨著時日的消逝,我越來越意識到父親年事的高邁,不宜再一個人在鄉下獨居下去,多次催他搬到西安來住,但總是遭到他的拒絕。他說:一個人在鄉下住慣了,心里朗然,粗茶淡飯吃著也中過。再說,他還想為我守著家里這個爛攤子,說公家的飯碗總不能端一輩子,萬一哪一天我落了馬,或者將來國家精簡機構,把我下放了,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有鄉下這么個家,怎么都過得下去。有一年春節,父親因故不能來西安過年,我辦好年貨后已是大年三十的中午,雖然給父親也寄了過年的錢,但從來還沒有讓父親一個人單獨過過年,因此就急忙往汽車站趕。當我趕回花王村時,整個村子都已籠罩在濃烈的過年氣氛中了,而父親卻一個人在院子的柴火堆旁撕扯棉花稈,準備做飯,臉上一副凄然的神情。我心里十分難受,心想這次一定要將父親接走。父親看見我回來了,很高興,布滿皺紋的臉上立即綻開燦爛的笑容,說年貨都已辦好,見只有他一個人,心里確實有些難過,這下好了,咱們父子倆可以一起過年了。我提出這次他一定要跟我搬到西安去住,態度十分堅決。但父親仍不肯,說他身板還硬朗,用不著我操心,要我過罷初一就回去,說西安還有云俠和兩個娃哩,不要耽擱了他們過年。
父親是個農民,對勞作生性存有一種喜好甚至沉迷。不管做什么活兒,他的舌尖總喜歡從嘴角不時地伸出來,像在抿舔一塊看不見的糖果。倘是在熱天,他的脖上總是搭著一條烏兮兮的毛巾,汗流得睜不開眼了,才拉下毛巾擦一擦,然后再干。他有二畝八分地的責任田,除了掛牽著西安的兒孫們外,他把心思和精力全部投在了這塊土地上。在接種這塊責任田的時候,父親已經過了古稀之年,但他一點也不服老,也不服別的農戶,他要在自己經營的這塊土地上創造出全村畝產的最高記錄。當我幫父親往地里拉農家肥的時候,當我和父親并肩拉耙拉耱的時候,我都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尤其是當我和父親一起收割成熟了的小麥的時候,當我幫他把收割的麥往場里拉運的時候,當我和父親迎著拂曉的晨風把前一天碾好的麥子往出揚的時候,我都十分強烈地感受到了父親那火熱的勞動精神和急于知道單產和總產的迫切心情。我知道,他很想聽到村里人這樣的夸獎:別看老漢上年紀了,地里打的糧食可并不比別人少。我曾多次勸他把地讓人代耕,他都不答應。這讓我十分擔心。一直到他79歲那一年,一場麥收熬盡了他的最后一點體力,他終于病倒了。這是1990年的夏天,我正忙著為陜西電視臺創作電視連續劇《莊稼漢》,接到父親病重的電報后,我立即放下筆,趕回老家。我一路上心里都在為父親祈禱,尤其是快進村的時候,我的腳步都不敢往前再邁了。我停住腳步,望著村子上空那一片濃密的樹陰,簡直不敢想象父親到底病成了什么樣子。我平生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感受到了死亡對父親的威脅;畢竟已經是快八十高齡的老人了,風地里的燈,說滅就會滅的。好在父親的病還沒有發展到那樣的地步,當經過治療,病情稍微穩定一些以后,我便不由分說,把父親接回了西安。記得那是一場狂風暴雨后的早晨,我們父子倆乘著長途汽車往西安趕,父親倒在我懷里睡著了,我望著父親那勞累一生變得十分疲憊的蒼老的面容,禁不住熱淚盈眶。我在心里發誓,從現在起,我寧可將功名利祿全部放棄,也絕不允許讓我的苦命一輩子的父親再受什么可憐。
當時我的住房只有兩室,父親和兩個孩子住在一起,每天晚上,兒子曉舟都要拉開鋼架床睡覺,第二天再疊起來。吃飯時,妻子總是將肉菜和可口的菜放在靠近父親的地方。我外出回家,也總是不忘給父親帶上一些他喜歡吃的糖果、油糕和甑糕一類小食品,并且隨時給他一些零花錢,讓他隨便給自己買一些想吃的東西。而父親也總是舍不得全部花掉,不時地給家里購置一些日用的東西。為了滿足父親一定要將他埋在故土的要求,也為了讓父親避開西安每年十分難熬的苦夏,我每年夏天都要將父親送回花王,托給堂弟鎖成兩口照應,入秋以后再接回西安。早就給父親準備好的全套老衣總是被裝在一個大包袱里,來回隨父親而行。搬進新居以后,我就在書房里支了一張床,供父親專用。我伏案寫作時,父親不時地站在旁邊瞧望一會兒,時間太長了,他就會勸我說:“歇一歇,不要太勞?!睂懙睫r村的事,父親就是我的活字典,問什么,父親就能給我答出什么。我們父子間的這種親情式的珠聯璧合,極大地安慰了我的苦難的靈魂,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我盼望父親長壽,盼望我們父子間這種和諧的關系能夠永久地保持下去。但這可能嗎?
二十世紀最后一年的初春,我患了胃病,來勢很兇,折騰了二十多天才漸次緩和下來。為了緩解被疾病消磨得疲憊不堪的心情,我騎著自行車,冒著大風,到一個朋友的書店去閑聊了很長時間。回來時就聽到家屬院人說父親走路被風吹倒,摔斷了腿,已經被送到紅十字會醫院去了。我急忙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經躺在急救室臨時安排的病床上,打著吊針,妻子和大兒子曉江在旁邊照看著。父親見我來了,就招手把我叫到身邊,語氣平靜而又果斷地對我說:“到時候了,不要花冤枉錢了,趕快往老家送吧!”我當然不會照他說的做,而是按部就班地安排他住院治療,因為我身體十分虛弱,還雇請了一位保姆日夜守候在他身旁,我每天至少兩次往醫院給父親送飯。等到把父親從醫院接回家時,外面已經是萬紫千紅的春天了,而我卻渾然不覺。
父親的身體素質是很好的,如果不是這次意外的劫難,活過九十五歲是不成問題的。但是,看著眼前這情景,我就不能不從內心里感到難過。我意識到,父親和我一起相處的日子可能已經不多了。雖然如此,我仍然心存希望,因為父親除了膀胱結石以外,再無其他毛病,即使將來走不成路,有我這個兒子在就行。我會全心全意把老父親侍奉到壽終正寢那一天的。因為我要的就是我們父子間幾十年來這種親情的延續。只要我在家,侍候父親的事全由我包下,送水送飯,端屎端尿,是我分內的事,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怕父親一個人躺在床上心慌,我就盡可能多地抽出時間陪他說話;怕我出外辦事時父親感到寂寞,我就在舊書攤買了不少連環畫放在父親枕邊,讓他翻看。我總想讓父親多吃點肉菜,但父親一見葷腥就拉肚子,白天就不說了,晚上動輒四五次,甚至五六次,弄得我整夜睡不好覺;即使處于半朦朧狀態,只要父親在書房里輕輕喚一聲,我都聽得見,馬上爬起來跑過去侍候。這期間,我的胃病犯過幾次,在妻的催促下,我去附近一家大醫院做了檢查,透視的結果是胃竇炎。我一邊服藥,一邊為父親盡著孝心。到了2001年春天,我的病情加重,吃什么胃藥都不大管用了,胃疼得沒法吃飯,臉色越來越難看,體重也開始減少。在這種情況下,我仍然不大在意,仍然以為我會永久地侍奉著父親。只要父親那邊一叫,我就會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為父親沖洗便盆。我的原則是:只要我在家,侍候父親的一切事情全由我一個人承擔,一般不讓妻子和孩子插手。眼下自己也病成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了。一天晚上,我給一個懂點醫術的大學老同學打電話咨詢,他的回答是:把一切事情全放下,明天一早就去醫院檢查,主要做胃鏡檢查。第二天早晨,侍候父親吃過早飯以后,我就在妻的陪伴下去了省醫院。當我們坐在胃鏡診室門外等侯的時候,妻子忽然反常地將我的手抓得緊緊的,她已經預感到了某種不祥。檢查是十分痛苦的,完畢后,妻子被大夫單獨叫了進去,我就知道不好,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休息時,我已經覺察出妻子在衛生間里抽泣。我笑著對妻子說:“說吧,是不是得了不好的病?”妻子再也控制不住了,淚如雨下:“讓你看病,你老拖……”醫院要求下午就去辦住院手續。當我將父親侍候好,準備離開家時,我忽然走不動了。我回過頭來,仔細審視著這個家里的一切,頭腦里一片茫然。我心存著許多遺憾,但反射出的頭一個問題是:如果我不行了,扔下老父親該怎么辦?妻子爬在我肩頭上嚎啕大哭起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妻子。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來不及思考自己面臨的這一切。
因為趕上“五一”長假,醫院不上班,手術被安排在五月十日進行,這樣我還可以在自己心愛的家里多待幾天。第二天我給父親端飯時,父親非常嚴肅地問我:“昨日云俠咋啦?”我說:“沒怎么?!备赣H說:“那為啥哭得那么厲害?”我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父親。父親說:“過日子,夫妻要和睦,你可不要欺負云俠?!蔽蚁蚋赣H點了點頭。父親這才開始吃飯,吃得很香。我在父親身旁站了很長時間。我意識到,這個家已經到了最危機的關頭,如何最大限度地保全這個家,已經成了擺在我面前的最嚴重的課題,即使不幸的命運要同時降臨到我們父子頭上,也必須在我親手把老父親送下土以后,我再走。否則,我將自絕于天地,再也不會相信還有什么天理!
和云俠商量后,我們先將父親送回老家,先后由堂弟和妹妹照看,然后將我推進了手術室。接著就是定期的痛苦的化療。我們父子倆在同一時間和不同的地點面對著死亡,經受著生命的巨大的劫難。這年十月的中下旬,我和妻子到黃河岸邊的妹妹家去看望了一次父親。雖然我被化療折磨得面目全非,父親還是一眼認出了我,他躺在土炕上,滿眼含淚拉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開。歲末,我剛接受完第四次化療不幾天,就接到了妹妹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吃不下飯了,一個勁兒喊著趕快把他往回送。于是父親被從百里以外的趙渡鎮送回了花王村。我和妻子也從西安趕回了故里。第四天,父親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我知道,二十多年來我最害怕的時刻就要到來。我抱住父親,臉貼住他的臉,用手不停地撫摸著他那響著濃痰的脖子,流著淚說:“大,你咋咽得下這一口氣呀……”之后,父親的喘息聲漸漸地消失下去,就像安詳地入睡了一樣。我意識到,我們父子間生離死別的時刻已經到來。當親戚和村人給父親穿老衣的時候,妹妹在一旁流著淚說:“大,你一路走好,一路走好……”當我在大門外燒倒頭紙的時候,我放聲痛哭起來,這哭聲驚天動地,是我一生從來沒有過的。
2001年,是我個人生命史上最黑暗的一年。
三
一位幾十年和自己相依為命的親人突然之間從我面前消失了,這在心理上和感情上造成了巨大的真空,這種真空是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難以填充和彌補的。盡管我知道父親遲早會離我而去,我在心理上很早就開始做這種準備,但當父親真正離開我的時候,還是很難一下子接受這種現實。為了很好地緬懷父親,也為了讓心靈上的創傷逐漸地得到彌合,我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和妻子回故園去居住一段時間。回到故園,就會產生一種仍然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幼時躺在父親懷抱里那樣溫馨,并且容易引發對過去生活清晰而又綿長的回憶。
其實故園并非我家的祖居。我家的祖居在花王村原來的東城門里路南。聽父親說,那里原來有我們家一座很大的宅院,祖上好幾輩人曾經活得很風光。到了清朝中期不知什么時候,一場大饑饉,就使那里變成了一片瓦礫。老先人將那一大片院房換了幾斤鍋盔饃,帶領著全家逃向了橋山深處的關門鎮附近的一個叫楊洞兒的荒山溝。從此,我家幾輩人就開始了上下輾轉的流離生活;蒲城鬧饑荒了就逃進北山去,山里鬧土匪了又逃回蒲城老家?,F在的故園原是村里王戶的祠堂,1955年我們全家從蘆峪村搬回花王時,父親花360元從王戶手里買來的。那時祠堂的廂房和門房都沒有了,就剩下后面三間破舊的大房。我青少年時期很多關于祖父、祖母和父親的記憶都是和這座房子聯系在一起的。1965年,即我上大學的第二年的冬天,為了給祖母割棺板,也為了給我結婚準備新房,父親將那座大房拆了,另在前院蓋起了四小間對檐廈房,同時用騰出的木料給祖母割了一副棺板。父親一生的最大心愿就是親手蓋起幾間新房,我看出這次變更令父親非常傷心,因為這只是迫于無奈地翻拆,而不是蓋新房。所以二十年后,當我拿到自己第一本書的兩千元稿費時,我就打定主意滿足父親的心愿,讓他親手給家里蓋了一次新房。這是1986年初的事,當時父親已是74歲的老人,為了買幾十根新椽,他多次上縣城跑木料市場;而為了買到理想的大扒釘,他竟不惜跑四五十里路,將幾十斤重的鐵貨步行從興鎮背回家。蓋房時,父親除了幫我照料匠人,還要滿村里跑著借匠人需要的東西,情緒空前的高漲。一場房蓋下來,我已經精疲力竭,而父親卻健康如舊,這使我心里十分高興。我一生除了為父親養老送終外,還為父親辦了兩件大事:這次蓋房是一件;另一件就是蓋房后的第二年,我在父親的許可下,找見了已經三十多年沒有見面的母親,并且將從新疆趕回來看我的母親帶回花王,和父親見了面。雖然只是一次見面,但在我的家史上卻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因為我不但為孩子找見·了祖母,為妻子找見了婆婆,而且為我大半生沒有享受過母愛的心靈找回了慰藉。更重要的是,當父親和母親在全村人的熱烈的目光下含淚握手的時候,我看到了人性的偉大的光芒,我為父親母親能夠在這一瞬間填平幾十年感情上的溝壑,完成他們心靈上的和解而感到驕傲。
當然,父親生前也留下了一些遺憾。老人有兩個心愿未能實現:一個是他從我給他的零花錢里節約出三百元錢,本來要給兩個孫媳婦作見面禮的,但他臨終前也未能看見孫子媳婦;一個是他一直想回蘆峪村去看一看,尤其是想拜謝一下曾經給他指了明路的那位大哥,也未能如愿。這實際上也成了我的終生遺憾。
父親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莊稼人,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比很多有地位有名望的人要高尚得多。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來沒有拍打過我一巴掌,這是我這個自詡為文化人的人也沒有做到的;為了不讓我受后母的虐待,父親自四十一歲和母親離婚以后,再沒有后娶過,連提都沒提過這層話。
如今,我已經度過了生命的危險期,平穩地進入了康復期。感謝上蒼的不棄,也感謝父親在天國的護佑。和妻子住在故園里,看見父親栽養的菊花在秋天燦爛開放,冬青已經長得高過了西墻,又能怡然自得‘地在田野里徜徉,和鄉親們拉家常,還能靜靜地坐在心窗前讀我喜歡的書,寫我想寫的文章,我感到非常知足。但愿天地長在,日月長明,生活之樹長青。也但愿父親能經?;氐轿业膲衾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