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夢的人是幸福的。”半個多世紀之前,敬愛的巴金先生在一封信中曾說過這句話。62年前他也曾用他那支傾瀉感情的筆敘述過他奇異的夢。但是當我這微不足道的讀者,當年17歲,如今已年近80的老讀者,在走上生命歷程的最后一段路時,我真想說:先生,你已是世紀老人,你還能用夢來安慰自己嗎?
亂夢紛紛!亂夢紛紛!天剛剛亮,驀地被窗外樹上的一只鳥的鳴叫驚醒,多美麗的夢被擲落在地上,擲得粉碎,再也拾不回來,像是月光灑在水面,晚風吹來,一下子就散了、碎了、化了!仿佛又夢見先生從輪椅上緩緩走下,緩緩走近,他那同甘共苦的伴侶蕭珊,還是那么甜美的聲音,站在一個山坡上,有云、有樹、有風,她揚起手笑著對她的先生喊著:“堅強些!勇敢些!”……
一片碎落的夢景!
又拾起一片:一個17歲的孩子終于等到了一封使她驚喜得心跳不止的信,是從上海寄到天津那個孩子的家里的。母親問:“誰來的信?”她激動地回答:“是巴金!是巴金!”母親也是巴金的讀者,《滅亡》、《慚生》、《家》都給過她一次次心靈的震撼,特別是《家》,因為那個家太像天津那個大宅,書里的人物似乎她見過、接觸過、憐惜過也憎厭過……但是她還是平靜地說:“一個姑娘家,少給生人寫信,別想到什么就瞎說一氣。”
然而,還是得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從此巴金先生就變成了這個17歲的孩子惟一能得到她深夜說夢的陌生的收信人,直到她21歲時才有了第一次的會面。
這倒不是夢。這都是發生在人生中最好的年齡,雖然后面伴隨而來的就是8年離亂。
夢不是編造出來的,那時候年輕的學生們都會編織幻想,幻想自己從容就義,幻想自己一伸手便能摧毀那封建的萬惡社會,幻想一個斷頭臺或一顆子彈,為了自由、平等、博愛而獻身!西方的歷史、中國近百年史都化人了書本,書本又養育了這些幼稚的心靈!幻想使我們忘記自己的渺小,不自量力地等待有一天轟轟烈烈!而夢卻總是朦朧得如罩上一層輕紗。和先生通信不是夢,只是一個傻乎乎的說夢的人找到了一個能耐心聽她說夢的收信人。但這又太像夢,好長好長的夢中道路!半個世紀過去了,那些有形的和無形的硝煙。60年過去了,曾笑對先生說:真是60年一夢,那時我才17歲。這話還是在3年前在他那灑遍陽光的封閉大涼臺上坐在他對面時,忽然沖口而出的,真的像說故事一樣,先生過得多不容易,太復雜、太累,特別是那給他太多污水的“紅色恐怖”的年代。
那可怕的間隔畢竟已過去30年了,多少人白白地交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們已經僥幸躍過那萬丈深淵,撿回一條命,能活下來再為我們的國家做—些有用的事,這該是最重要的。從中年走人老年,開始學著平靜地打發日子了,真想繼續說夢,卻已力不從心……
巴金先生說:“你以前真能寫信,我記得有一次你寫了15頁大信紙。”
我說:“現在我懶了,但是寫信還是會寫長。只是手指關節不好使,這是文革留下來的小毛病。……”
巴金先生說:“那年,1942年1月在沙坪壩,你哥哥嫂嫂總是穿一樣的藍布長衫,他們到書店看書,那時我住在書店,常常見到。”
我說:“文革’中兩人坐了4年監獄,不關在一起,也都熬過來了,惟一的兒子也自殺了。我哥現在還好,還是喝酒,有時寫打油詩。……”
巴金先生說:“你們要多寫些。”
我說:“我老了!沒法寫好了!你叫我寫,我只能努力。……”
1985年巴金先生在給我的信中說:“文學館將是我一生最后一個工作,絕不是為我自己,我想的是我們國家‘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事業,我要為它獻出我最后的一份光和熱。”
我也作過莊嚴的許諾:我一定要將巴金先生給我的60多封信的原件全部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
……
我想我是聽話的,我這個“忠實的讀者”,因為這是從30年代就養成的習慣,這是由于那個時代我們那些靠書本養育心靈的青年學生曾把巴金先生看做是“我們共同崇拜的英雄”,他就是沖出“家”這個牢籠的覺慧,我們背誦著:“我不是愚人,也不是畸人,我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我們在各自悄悄寫著的信中不約而同地稱他為“先生”。因為他不是上帝,不是神,他只是一個充滿愛心的,比我們大不了十幾歲的大哥哥一樣的先驅者。他熱愛我們的祖國,熱愛全世界善良的人們,和我們有共同的愛和憎,他教我們相信未來,他說未來是美麗的,這個信念支撐著他,也支撐著我們,盡管后來遇上風風雨雨。
我想我也是幸福的,因為雖然我曾和別的讀書人一樣走過了苦難的歷程,卻又經歷了極長的五彩繽紛的夢。在我的前面始終有個引路人,他告訴我說:生命是給予,而不是索取,他教我學會愛、忍耐和寬容……
碎夢落了一地。我猛地在眼前掠過巴金先生當年的警句:
“對一切舊的傳統觀念,一切阻止社會進步和人性發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毀愛的勢力,我決不妥協,我控訴!”
碎夢落了一地。我又想起了俄國思想家赫爾岑在(家庭的戲劇)中最后說:
“只有堅強的人才承認自己的錯,只有堅強的人才謙虛,只有堅強的人才寬恕——而且的確只有堅強的人才大笑,不過他的笑聲常常近似眼淚。”
巴金先生,祝福你!
1998年7月
(原載《美文》199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