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我在對外友協工作。發生“天安門事件”和打倒“四人幫”前后,我正在接待外賓,在一種較特殊的情況下,經歷了那段歷史性的大悲大喜的時刻。現將我當時的經歷記述如下。
事情要從我參加接待巴基斯坦文官學院代表團說起。巴文官學院是巴政府輪訓高級文官的機構,類似我國的高級黨校。1974年4月間,該學院第一次派團訪華,全團20余人,由院長哈桑·哈比勃任團長。哈比勃院長對我熱情友好,把中國當作學習的榜樣。代表團在大寨參觀后,他激動地說,文官學院也要學大寨,以后要讓學員們在校園里種菜,讓他們知道勞動的艱辛。他還表示要與對外友協建立長期聯系,今后每年派團來中國考察訪問。
巴文官團這次訪華時,“文化大革命”已進入后期,“四人幫”雖仍在肆虐橫行;但鄧小平已恢復了工作,也經常出席外事活動。巴文官團就是由鄧小平以國務院副總理名義出面會見的。哈比勃為此興奮不已。他在會見時聽了鄧的談話,對鄧深為欽佩,稱贊鄧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記得鄧在談話中講到中蘇分歧,說蘇聯那時中斷了所有的在華援助項目,給我們留下了一堆爛攤子,“就像個癩痢頭一樣”。翻譯不知“癩痢頭”的英文怎么說,便解釋道“那是頭上的一種皮膚病”。還是哈比勃幫助翻譯說,英文里叫“favus on the head” 。大家聽后都笑了起來,會見氣氛十分活躍。哈比勃事后還念念不忘會見中的這段插曲;對整個會見,對鄧,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哈比勃第二次率文官團訪華,是在1976年三、四月間。此時國內形勢急劇惡化。周總理剛剛去世,鄧小平又遭批判,“四人幫”加緊篡權,已到了大廈欲傾的關頭。哈比勃似也看出了什么,但不知究竟;他想打聽鄧的情況,又得不到確切回答,眼里常流露出迷惑的神情。而且那年的春天格外寒冷,4月初代表團在山西訪問時,還下著大雪,哈比勃說他從未遇見過這么冷的春天。
4月3日那天,代表團從外地回到北京。4月4日是清明節。恰在這天上午,陳永貴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外賓。當汽車駛過天安門廣場時,只見廣場上鋪天蓋地擺滿了悼念周總理的花圈。廣場周圍軍警密布,如臨大敵;但仍有群眾抬著花圈絡繹而來。哈比勃見此景象甚為驚異。他走進大會堂,一見到陳永貴時便說,巴基斯坦人民也十分崇敬周恩來總理,對他的逝世深表哀悼;如果可能的話,他們代表團也想在天安門廣場送個花圈,對這位偉人謹獻哀思。陳永貴接過他的話題,講了幾句贊揚周總理的話;但說“送花圈就不必了。”接著還講了“我們要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線”之類的話,會見就草草結束了。
翌日(4月5日)上午,代表團離京去南方訪問,我也陪同前往。但我看到天安門廣場的情景后,憂心如焚,已無心思工作;卻又不得不強打精神,陪著外賓上了飛機。我們先到了南京,后轉道去揚州訪問。在揚州參觀一社辦工廠時,當地陪同以該廠為例,向外賓宣傳“文化大革命”的成績。但他私下里卻告訴我,這個廠因缺乏燃料已經停產,這次要接待外賓,才撥給一點煤,臨時開工做做樣子,等外賓一走,還得停工。他還問我北京的情況,說“北京要是再大亂,這國家怎么得了啊?”
就在訪問揚州期間,在4月7日晚,我在瘦西湖畔的一所賓館里,聽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4月5日天安門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事件;鄧小平被撤消黨內外一切職務。我聽此廣播后,悲憤難抑,望著窗外的沉沉夜色,喊了一聲:“難道你們能壓制住火山的爆發嗎?”這天晚上我幾乎一夜無眠。 8日上午,我陪外賓從揚州返回南京時,沿途看見許多新刷的關于“天安門事件”和“批鄧”的大幅標語。哈比勃也注意到了這些標語,他問南京來的陪同,標語上寫的是什么。南京陪同說是“抓革命,促生產。”后來他看到另一條很長的標語,又問那上面寫的是什么。南京陪同仍回答是“抓革命,促生產。”哈比勃愕然道;“這些標語長短不一樣,怎么都是‘抓革命,促生產’呢?”南京陪同堅持說:“意思都一樣。”哈比勃愈顯驚訝;但他似窺出我隱有苦衷,沒有再追問下去。
我們一回到南京后便得悉:上面已發來關于“天安門事件”的對外表態口徑,要求盡快通報正在國內訪問的外賓。我們便立即把代表團召集到一起,由江蘇省外辦主任出面,向他們通報了中央有關所謂“天安門事件”和鄧小平的決定。外賓聽完通報后,一時鴉雀無聲。最后哈比勃做了一個表態,說他們相信中國會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也相信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中巴兩國的友好關系是不會改變的。在此后的幾天訪問中,無論是在南京和上海,哈比勃表現沉悶,很少再聽到他講話。我和他在上海機場黯然道別。我知道他這次是帶著滿腹疑團離開中國的。
但是時隔不久,中國的大地上便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就在這年10月,“四人幫”被抓起來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中國從一場浩劫中走了出來。我在舉國歡慶的那些日子里,有時也曾想到:不知哈比勃是否知道這一消息?我是多么想告訴他我此刻的喜悅心情啊。
事有湊巧,打倒“四人幫”后沒多久,我便參加新疆歌舞團赴巴基斯坦訪問演出。歌舞團抵巴后,我看到訪問日程中有一項是拜會文官學院院長,真感到喜出望外。于是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我在巴基斯坦文官學院里又與哈比勃院長再次見面了。他緊緊地與我握手擁抱后,劈頭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What happened to Deng?” (“鄧怎么樣了?”)我說:“He’s all right now.” (“他沒事了。”) 哈比勃這天顯得特別高興,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他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茶點,還帶我們去參觀了校園。我發現校園里果然有一片菜地,稀稀落落地種著幾畦菜。他指著菜地說:“這是我們學院學習大寨的成果。但這里的學員都是文官出身,種菜不行,真不知道這菜地以后怎么辦呢?”我們聽后都拊掌大笑。哈比勃也跟著大家笑了起來……
光陰荏苒,歲月如流。驀然回首,這已是近30年前的往事了。哈比勃院長早已告老退休。文官學院中的菜地也已化為烏有。但對外友協與文官學院的聯系和友誼仍一直保持著。友協迄今已接待23批文官學院代表團。今年4月還將接待第24批代表團。但不知還有幾人記得這些最早的交往?記得在那些驚心動魄的年代里發生過的故事呢?
(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