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看過深圳紅樹林的白鷺

初見譚穎瑩，怎么也想不到外表柔順、羸弱的小女子骨子里藏著一股倔強勁兒。她穿著淺咖啡色的毛線衫，深咖啡色的格子褲，背著咖啡色帆布包。一頭柔順的黑色長發十分靚麗。

頒獎拍照完畢，領導要獲獎作者談談感想。大家都不熟悉，沒有人發言。就在大家沉默之時，譚穎瑩咳了一聲：我來說幾句。她談了很多。說到自己對文學的熱愛，說到她曾經在馬路上走，瞬間捕捉的靈感涌上心頭，找不到紙，就寫在手心里……

行走在夢想和現實之間

譚穎瑩來自湖南張家界的小鎮。中專畢業后成了機關小職員。但譚穎瑩從小就愛好文學，平常也喜歡舞文弄墨。在同事午休“斗地主”時，她刷刷寫字。后來有人向領導告發她假公濟私，浪費公家的紙。郁悶中，她辭職了。

聽說深圳是個自由的城市，她興沖沖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車。聽人家說深圳的紅樹林自然風景迷人，她沒有急著去人才大市場應聘，就奔了過去。

遠望，幾許白點浸泡在綠色里。小船靠近白點時，白點刷一聲騰空飄向天際，一聲聲清脆而悠長的啼叫隨之傳入耳膜。她走近紅樹林，成群擁有潔白羽毛的大鳥像白蘭花開滿枝頭，蔚為壯觀。海岸邊，幾只膽大的鳥兒，優哉游哉旁若無人地嬉戲覓食。這是譚穎瑩第一次看到白鷺。綠水紅樹棲白鷺。她看得發癡。心里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如果每天都能看到白鷺，那是何等的快樂。

她看到不遠處一排排樓房，心里想，如果也有我的一間該多好啊，打開窗戶，就能看到紅樹林，看到美麗的白鷺。

第二天，譚穎瑩來到羅湖人才大市場。大廳里水泄不通，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上寫著焦慮不安。她看著屏幕上一行行滾動的字，傻眼了：就連一般的職位都要求本科。

每天，她早早坐車來到人才大市場，然后在屏幕一片黑暗中離開。第十九天還沒有找到工作。

捏著口袋里薄薄的鈔票，她有幾絲恐慌。晚上囫圇吞棗吃了盒飯，她坐在床上寫小說。虛擬一個行走在夢想和現實之間的女孩。寫著寫著，鼻子一酸，抽泣起來。總不能流落街頭吧，明天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迷迷糊糊之中，那些白鷺出現在她的眼前。它們揮動著翅膀，悠閑地漫步在海灘上。醒來時，譚穎瑩想起了紅樹林——她的夢想。

她退了房，住到筍崗路的十元店。她把每天的開支降低到極限。“我就不相信深圳這么大，就沒有一寸地是我可以待的。”她的倔勁兒上來了。

這是第三十四次到人才大市場了。一家關外公司要招前臺文員。因為偏遠，薪水又低，沒有人遞交材料。她上前。桌子后面的人翻了翻她的材料，漫不經心地問一句：前臺文員要做什么？她的臉“刷”地紅了，搖搖頭，然后急切地說我可以做任何雜活。那人靜靜地看她好一會兒，說道，你什么時候能上班？她掩飾不住欣喜的心情，直點頭說，隨時可以。

公司很小，只有十來個人。她的事情多而雜。然而每天再忙再累，她都在臨睡前寫點東西。放假就去紅樹林。她喜歡看著白鷺悠閑地散步。

不久，她跳槽到外企做業務員。薪水其實和以前差不多。公司是做小家電出口的。

公司規章制度很明確，按業務提成。她是新手沒有客源，別的同事電話接個不停，忙碌不堪。她清閑得發慌。

那天，有個同事正忙得不可開交，電話打進來找他。貨在港口，單據模糊，海關不放行。他脫不了身，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沒辦法，他只好交給譚穎瑩。后來，這個同事把一筆小額訂單讓給她做。

說來也許你不信，她消除疲勞、解決心頭郁悶的方法就是拿出存折看。插門，拉上窗簾。把寫字臺的椅子拖到大衣柜前，伸手扒，觸到一只灰不溜秋的塑料包。里面躺著一本暗紅色的存折。其實有多少錢她心里一清二楚。她喜歡看，然后往床上一躺，滿意地四仰八叉，眼里波光流動：該買到紅樹林房間的一個拐角了吧。

不幸從天而降

日子像包著糖衣的藥丸。甜美的味道猶在舌頭，藥的威力跟蹤而來。就在譚穎瑩滿懷憧憬買房時，不幸已悄然而至。那段時間，譚穎瑩感到渾身疲軟無力，腰酸背疼。她以為是累的。可是幾個月過去了，情況未見好轉，而且身體有不規則的出血。她只好抽空跑到醫院。兩鬢斑白的醫生給她檢查后，刷刷寫了幾行字，讓她去樓下做化驗，第二天她取到化驗單交給醫生，等著開藥。醫生看了看單子，又看了看她，說，你再做個切片吧。譚穎瑩聽了滿臉不高興：醫院就是想錢。她冷冷地回道，我覺得沒必要做吧。醫生說我是為你負責。

她接過單子，并沒去做切片，而是出門后揉成了一團，準備扔掉，想想又放回包里上班去了。

她心里覺得空落落的。第二天忍不住去做了切片。醫生告訴她次日下午拿單子。那位老太太醫生接過單子，戴上老花鏡，看了看，取下眼鏡。對她說，你進里間來。慈祥的目光掃向她，你家里有人在深圳嗎？沒有。譚穎瑩心里有一絲慌亂，難道有炎癥？不會的。她暗怪自己胡思亂想。醫生的話飄向她：你得住院治療。為什么？她脫口而出，手本能地搶過單子。上面的ＣＡ（癌）分外刺眼，刺得她搖搖欲墜。不會的，一定是弄錯了。

醫生安慰她，不用怕，是早期。幸虧來得早，做個手術就沒事的。她的淚水簌簌而下，哪里聽得進醫生的話。

她不相信，去了深圳一家有名的醫院。結果出來了，還是ＣＡ。命運為什么對我如此不公！她走在深南大道上，淚流滿面，引來路人驚詫的目光。

失望、痛苦、茫然不知所措持續了好些天。

她取出所有用來購買紅樹林房屋的錢，然后跳上火車，直往目的地長沙。她考慮了好幾個晚上。不能回家讓父母擔心，留在深圳，費用又吃不消。她躺在長沙一家大醫院，開始了化療。命運的當頭一棒打得她措手不及。然后她學著接受。

床頭柜上堆了好多書。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流年》，王小波的隨筆……這些書都是她以前買的。閱讀后才知道，要盡量讓生活有內容，這樣才不枉過。

每天，護士拎著四大瓶鹽水掛到她頭頂的架子上。

塑料管里的藥水一滴一滴流入她細細的胳膊里。因為加了化療的東西，躺著很難受，她就坐著。左手滴液，用右手艱難地寫東西，用笨拙的筆寫出對生活的感悟、對健康的渴望。

后來她承認在打吊針時拼命寫文章，是為了轉移注意力。那些藥水在身體里翻江倒海般折騰，她受不了。

化療一段時間后，她的頭發撒滿枕頭床單。她在一篇隨筆中寫道：當長發離我而去，我心中濕漉漉地滴了一天雨，然后干了。然后有了陽光。我重生了。

創業路，荊棘漫漫

好不容易賺的錢打在了醫院的費用單上。她心里暗想，跟死神都較量過，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手術完靜靜地休養一段時間后，走出醫院的大門，她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戶外新鮮的空氣。

再次坐在南下的火車上，她想得最多的是紅樹林里那些翩翩起舞的白鷺。這場災難讓她懂得珍惜生命，珍惜時間。生命有時太脆弱，我應該加速度。她對自己說。

她找到原先公司的老板，談到自己想創業的念頭。老板十分欣賞骨子里堅韌的她，讓她打借條借了５萬元。她又費盡口舌從同事、親朋好友處輾轉籌到４萬元，在偏僻的深圳關外注冊了一家規模很小的塑料化工有限公司，在忐忑不安中摸索著創業的路子。

熟悉的人不解，年輕的女孩子，應該選擇花店服裝店，怎么選了男人的領域？她說，其實我也不懂什么聚酯聚醚膠粘制品，但我知道這個市場潛力巨大，尤其是高科技的環保產品，建筑裝修都需要。

開店的過程一點也不順。為選門面，差點跑斷腿，最后選了布吉房租便宜的門面。然后就馬不停蹄地請人做店鋪招牌，粉刷墻面，討價還價買最便宜的地磚，到二手市場買桌椅，聯系裝配電話。接著買木板請木匠打貨架。為了節省開支，她自己在街頭拖長板條。

然后就是進貨買材料。所有的事都得她一人落實。于是，她打電話向家里求助，找來了兩個遠房親戚做幫手。

進貨買材料讓她費盡了心思。憑著一股沖勁，她一人跑到東莞、佛山廠里要求進貨。人家看她貨進得少，懶得理她。她就厚著臉皮磨。就這樣，瓶裝的、桶裝的材料終于運回公司。譚穎瑩蜷縮在材料堆里一一編號，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直到凌晨，已是蓬頭垢面。

雖然腰酸背痛，頭昏腦漲，她心里卻是歡喜的，因為充滿著希望。就這樣晝夜連續作戰，材料全部按著順序編排好上了貨架。

沒有喧嘩和熱鬧氣氛，譚穎瑩的生意算是開始了。可是接連十多天，竟然沒有一筆生意。沒有進賬，水電、房租、工資費用卻是每天都有，她急得嘴上起了大泡，夜夜失眠。

“哎，你這里有板材膠水嗎？”那天一個人急匆匆地進來說是急用。譚穎瑩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她跳起來，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動，這可是辛苦這么久的第一筆生意啊。

她很快意識到守株待兔，在關外這么偏僻的地方，生意很難做開。她絞盡腦汁，抓住時下流行的環保概念，請人印刷了介紹綠色環保化工用品益處的小冊子。自己跑到市里住宅寫字樓轉悠推銷。為了打開局面，她以低于同類產品的價格出售。在剛開始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幾乎放棄了利潤這個字眼。

靠著誠實和勤勞，靠著她的客戶口碑相傳，漸漸地便有了微薄的盈利。談到她的創業經歷，她說一定要全身心地投入，遇到不如意或者挫折的時候，要勇敢地面對。

還想買紅樹林的房子？我問她。她抿嘴一笑：對。這是我的夢想。等我生活安定了，再過幾年，我要把自己的經歷寫部小說。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鐫刻著我對生活的熱愛。

說話時，她的眼睛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