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之前,當然是很瘋狂很甜蜜地相愛過的。那時的她,恨不得把自己變成鑰匙扣,好整天拴在他的腰上;而他呢,也恨不得把她縮成拇指姑娘,揣在衣兜里,沒人時可以隨時捧在手上看著。
每天都是他剛跨上最后一級臺階,門就開了,他驚奇: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她洋洋得意:我早就在窗子里看見你了。
他的房子在小區(qū)的林陰道邊,正對著大路。小區(qū)的房子建了有些年代了,墻上攀滿了爬山虎,從樓下看上去,窗戶被牽牽絆絆的藤蔓和法國梧桐翠綠的葉子圍繞著,她的小臉藏在其中,就像一朵潔白的、半開的梔子花一樣楚楚動人。窗子是老式的水泥框窗,鑲著手指粗的鐵條,時間長了,被她摩挲得烏黑發(fā)亮。晚上,他便把韋莊的《菩薩蠻》一字一句念給她聽:“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她笑了,柔和的燈光下,真像一朵怒放的花。
后來結婚了,再后來兒子降生了,新生命讓兩個大人措手不及,總是還隔著一層樓,就聽見兒子洪亮的哭聲。打開門,她不是手忙腳亂地在給兒子換尿布,就是一只手抱著兒子,一只手沖奶粉。他趕緊放下包,接過她手里的活兒,一起投入戰(zhàn)斗。兒子成了太陽,他和她,成了圍著太陽轉(zhuǎn)的行星。
日子流水一樣不留痕跡地淌過去。偶爾,出門前他會探頭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下雨,眼光無意中掃到那扇窗時,發(fā)現(xiàn)窗臺上落下了好些鐵屑——窗子也和歲月一樣寂寞而無波瀾。茶幾上丟著她看的時尚雜志。他無聊的時候也會拿起來翻上一翻,上面介紹,如何給愛情保鮮:送花,經(jīng)常變換家里的家具位置,燭光晚餐,性感內(nèi)衣……他看完嗤之以鼻,這到底是窮折騰還是過日子呢?再說了,結婚這么多年,誰對誰不是熟悉得像自己手心里的紋路一樣啊,再換,也沒有新鮮感。
茶余飯后的話題總是離不開柴米油鹽,兒子幼兒園的費用又漲了,門口那家超市有特價雞蛋供應,父母的生活費該寄了……他邊看電視邊漫不經(jīng)心地應幾聲,表示聽見了。電視里放的是無聊的肥皂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覺得悶。兒子在一邊玩著,突然打翻了一杯水,又滑了一跤,號啕大哭起來,她一邊去拿拖把,一邊不住口地安慰兒子。他更覺得悶了,想了想,站起來,拉開門走出去。
單位就在離家?guī)装倜椎牡胤剑估铮瑯抢锩鏇]有了白天的喧囂,安靜得很。他打開電腦,下了會兒棋,棋下完了,打開文檔,想寫點什么。以前他就是單位有名的才子,只是日復一日忙碌乏味的生活,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這個愛好。月明星稀時他往家走,覺得心里舒暢了不少。
慢慢地他就養(yǎng)成了晚上去單位的習慣。她問過他以后,也沒說什么,他去他的,她自個兒在家?guī)鹤涌措娨暋K_門,她就問一聲:“回來了?煤氣上燒著水。”等他坐下來,換上拖鞋,抽完一根煙,那壺水,剛好開,他便去洗臉洗腳,天天如此。
直到有一天,他抱著兒子站在窗前看風景,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那些細鐵條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開始變得光亮起來。他的心動了一動。第二天,走到樓下,他特意抬頭往上看。冬天了,爬山虎和梧桐的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幾根枝干,窗戶里清楚地映出她纖細的身影。他的眼眶猛地熱起來。
他把每天晚上回家的時間固定在10點半,這樣,她就不用一次次地探頭看窗外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提議:我們也買臺電腦吧,現(xiàn)在降價降得正厲害呢。她二話沒說就喜滋滋地同意了。
下班時,只要走到樓下,他總會習慣性地抬一抬眼,有時,窗子里是兒子稚嫩的小臉,有時,是她的。如果是兒子,會歡快地叫著爸爸回來了,如果是她,那么等他上樓的時候,門總是不聲不響地開了一條縫。
他沒有問她,為什么會恢復這個在窗前盼他的習慣。有什么好問的,也許她會羞澀,會顧左右而言他,可是他知道,即使有幾百種答案,那么所有的答案加起來,也不過只有一個字。他獨自笑了,婚姻到后來,都會逐漸變成親情的吧?可是如果把親情比做一朵花,那么愛,便是花朵中央那些蕊,輕輕觸一下,依舊沾滿一手芬芳。
這是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卻誰也不說破的秘密,每次他都假裝無心地一抬頭,眼睛的余光掃過,看見枝葉掩映間那張熟悉的臉,就會不由自主地加快往家走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