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力量

父親身材瘦小，性格耿直，是一位地道的農民。在童年的我的心目中，他似乎在任何一方面都沒有表現出令兒女們敬重的地方。但是，有一件事卻使他成了我心目中力量的象征。

我六歲那年夏天，大隊買回來一輛十二馬力手扶拖拉機。這在偏僻的山村可是個從未有過的新鮮東西，一時間，村里人都圍攏過來觀看。大隊里有頭有臉的人家的孩子很快都坐在上面，等著駕駛員開出去美一圈。我意識到自己不可能享有坐上去的資格和權利，但是一種發自童心的沖動卻難以抑制。我剛試探著向目標動了一下，就立即被一個早已守候在那里的力量阻止了。我扭過頭，順著按在我肩膀上的果斷而有力的手向高處看去，發現了民兵連長那張似乎充滿威嚴和正義的面孔。這時拖拉機已經啟動了，我屈辱、失望而又留戀地站在邊上，不愿離去。這時，一雙力量不大但卻很堅定的手把我抱起來，奮力擠開人群朝拖拉機沖去。是父親，是身材瘦小的父親！是被我和家人一直認為缺少家庭責任感的父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會有這種舉動的父親！因為在我的經歷中，我很少像童年的小伙伴一樣得到父親的呵護與慈愛，也從不敢奢望借助父親的力量來實現心中的愿望。我和家人更多面臨的是因為父親的耿直而帶來的外界的傷害。

車上孩子已不少，空地不多，父親抱著我努力往車上放。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動了，越開越快了，父親試了幾次，推了幾下都未能把我放上去。圍觀的人仍舊在圍觀，還發出了陣陣低沉的笑聲，沒人阻攔，也沒有人伸出援助之手。我猜想，那種強大的力量沒有出來阻攔父親的沖動，一不是出于仁慈，二不是出于無奈，三不是反應不及，多半是想看熱鬧。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和閉塞的小山村，人們對一切進入他們視野的新東西都給予了超乎尋常的關注。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出有意思的戲，看這場戲比單純地看拖拉機這新玩意兒有趣多了。戲靜靜地往下演，人們不愿打擾戲的進程，免得使戲變得不精彩，沒看頭。但是父親沒有放棄，而是抱著我一直往前追。他那瘦小的身軀抱著六歲的我往前跑，顯得有些吃力。我在父親的懷中，盡量配合著他，意識和身體都凝聚成一種趨向拖拉機的力量，最大限度地伸長了雙手和整個身體，盡量縮短我和拖拉機之間的距離。耳邊響著拖拉機的馬達聲，大人們的喝彩聲，小孩子們的嬉笑聲。各種聲音夾雜著飛揚的塵土彌漫在我和父親周圍。我、父親和拖拉機三點一線，一會兒斷開了，一會兒又連上了，就這樣，時斷時續地在鄉村公路上進行了很長時間，在我的記憶中的確是很長時間。父親那瘦小的身軀隨著不斷加速的車輪奔跑著，終于用力一推，把我推到了車上。

那是我第一次坐機動車，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實現了一個超出意料的愿望，更是父親第一次以一種力量的象征印在我心田。那以后，面對種種勢力的欺壓，我敢于表達憤怒、反抗和斗爭，這種勇氣很大程度上就來自父親那有力的一推。父親的這種力量一直支撐著我，推動著我。當做事遇到困難而產生懈怠和放棄的念頭時，我的腦海中總會浮現出父親抱著我追趕車、往車上推的情景。

每當與別人談起有關父親的話題時，我總要講這個故事，而且從內到外都洋溢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