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便在心里暗暗慚愧,他哪怕對自己壞一點自己倒更能承受,但他偏偏這樣好,好到讓自己審視自己的良心。
一
2004年,長沙。楊柳認識更生的時候,是1042號。這個代號是婚介公司的老板給她的,那時候的楊柳,確實風(fēng)擺楊柳一樣,老板交代,為了生意,每一個介女郎都要打扮入時,他不惜大價錢為楊柳添衣服,她是老板的頭牌。
老板習(xí)慣將她們稱為介女郎,婚介公司不好開,因此,每一個婚介公司都自己準備了一些婚托兒,然后真真假假地散布出去,一來為吸引顧客,二來也為婚介公司闖闖名字。而那些介女郎的收入,往往就從與客戶交往中得到提成。雖不光彩,卻因為很高的收入,讓許多女孩子趨之若鶩。
更生,小工頭,從家鄉(xiāng)出來卻做著城里人的美夢,他年齡倒不大,27歲。在都市的小白領(lǐng)中,這個年齡還是打拼的年齡,但是在更生他們老家,這個年齡如果不結(jié)婚,那么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家窮人丑,另一種就是人有毛病。而更生卻是因為想娶個城里的媳婦,他吹小牛,對同鄉(xiāng)說,家里其實并不缺錢,他只是覺得來到長沙,是一個進城找媳婦的機會。
所以,他才花了一筆錢進了婚介所。交了300元的介紹費之后,接待小姐給了他一個號碼,1042,他不懂,問,你們給我一個號碼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對象。一群小姐便笑他無知,同時,將楊柳喊了出來。
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后,就是吃點小點心,喝點茶水,大致對方滿意后才進一步交往。楊柳在更生那里的資料是城市戶口,小有殘疾,愿找一熱心重感情男士為伴,戶口不限。
但更生卻看不到楊柳有什么小殘疾,但他懂禮貌,知道第一次見面不方便問,雖然眼神是疑惑的。兩人選在了一家小茶樓,坐下來之后,更生拘謹,兩只手桌上桌下地搓個不停,倒是楊柳,覺得這小工頭甚是可愛。
那時的楊柳,25歲,雖是花一樣的年齡,但卻也像是怒放的花,漸漸往衰敗去趕。而做這種職業(yè),在男人之間以婚姻的方式周旋來周旋去,便更清楚地看清婚姻,雖不說,也漸漸失望。自己像是雙料間諜一般,一面為自己的終身著想,一面卻做著自己那份關(guān)于別人終身的職業(yè)。
更生的一個小動作吸引了她,他掏錢出來付賬,里面有張小照片,楊柳好奇,要搶來看,卻被他一把奪過。一陣臉紅過后,說,這是我大姨的照片,我從小就是她將我養(yǎng)大,現(xiàn)在她不在了,我,我要將她帶在身邊。
楊柳的心一動,這個男人,倒重感情。
二
更生要了楊柳的手機號碼,每個星期準時打來一次。在他的心中,這是與城市女子交往的方式,況且楊柳對他說,自己是某公司的白領(lǐng)。更生心想,白領(lǐng)應(yīng)該是作息十分有規(guī)律的,因此,每一次打來電話,總是會小心地問,你,今天沒事吧?
老板吩咐,這個更生,看起來像個有錢卻不會花的主,干脆宰他一把。楊柳有些不忍心,這個有些土氣的小男人,對她卻是真好,始終小心翼翼地對自己,生怕一個不小心,讓這城里的女子生氣。
他雖有一家小裝修隊,但是并不景氣,帶出來的都是自己的老鄉(xiāng),不發(fā)工資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東一家西一家地接活,入不敷出是常有的事。
他坦誠,任何事情從不瞞著楊柳,他的親近,讓楊柳有種錯覺,自己就是他的準女友了。他對她說,自己想找一個城市的女孩子,這樣,以后生的孩子素質(zhì)會高一些。有時,他也有男人的通病,對楊柳吹吹小牛,但很快就被她揭穿,兩人只做笑話一樣,笑個沒完。
但他對楊柳是真好。楊柳漸漸有些不忍心起來,畢竟騙人的角色于她并不是天性,而要后天的偽裝才能進行,他雖對自己好,但楊柳卻不想與他認真。自己雖然并非名校畢業(yè),但卻還有自己的理想,她與他,殊途異路,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再花錢時,楊柳也有意花些自己的錢,這個時候自己心里便舒服一些,卻越來越不敢看更生的眼神。那里面的坦誠足可以擊倒自己。
他們常常在楊柳虛擬的家附近分開,每一次,楊柳都是轉(zhuǎn)過小巷,然后靜靜地看著他離去,他往往多待一會兒。后來,楊柳問及此事,更生總是呵呵一笑,說,我算計著你應(yīng)該到家了才離去呀。
楊柳便在心里暗暗慚愧,他哪怕對自己壞一點自己倒更能承受,但他偏偏這樣好,好到讓自己審視自己的良心。
三
過了一個冬季,兩人交往漸深。楊柳卻越來越想分開,她常常做一些噩夢,夢到更生發(fā)現(xiàn)真相后因憤怒而變形的臉。她怕終有一天更生會知道真相。
婚介老板也發(fā)現(xiàn)了楊柳的變化,嘲笑她的善良。他打電話給更生,說1042號看不上你了。其實他的本意是想給更生換一個介女郎。更生在電話里不相信,打楊柳電話,她不接,他便一個接一個地打。
楊柳接了電話,卻不做聲。只聽更生在里面小聲做檢討:小柳,是不是我哪兒做得不對?還是我哪兒得罪你了?我的裝修隊現(xiàn)在是沒有錢,但是我們會有錢的,真的小柳,你要相信我能讓你幸福。還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將我的賬本交給你看……
這個傻男人。
楊柳不說話,覺得臉上濕潤,才發(fā)現(xiàn)那是淚,原來自己的心早就軟了。她對著電話,勉強做出微笑:更生,你別急,那是我朋友和你開玩笑呢。她覺得,無論如何,都是要與更生說清楚的時候了。
她約他出來,說好了自己請客。坐下來,本不善喝酒的她卻喝了第一杯酒,因為她相信另一個介女郎的話,萬事有酒蓋著臉,說話也方便很多。她想開口,但抬頭便看到更生擔(dān)憂的眼神,小柳,別喝太多酒,醉了的話,難受得很。
楊柳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如此不堪,三杯酒喝下去,正要開口,卻天旋地轉(zhuǎn),人事不省。有心事的女人,醉得快。
醒來的時候,覺得身上沉沉的,重重的。猛然心驚,難道是更生?她急,試著動彈一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床被子。在家里,她蓋慣了那些輕被,更生的大被,沉,且有煙草的味道。
這樣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要攤牌,卻發(fā)現(xiàn)更生陰著臉站在沙發(fā)旁邊抽煙。楊柳囁嚅著開口,其實,我……
更生一擺手,我都知道了。楊柳忽然回想起,自己昨天說了好多醉話,這是自己的心事,竟然在昨天晚上,全部告訴了他。楊柳慚愧得不知道如何表達,他的手勢,分明是讓自己走,這個男人,也會受傷。
春天的長沙是真正的春天,空氣中都混合著花香,楊柳坐在路邊,兩行清淚止不住。雖知是早有的結(jié)果,但真正來的時候,卻讓人傷心。
四
老板自然是暴跳,楊柳不僅毀了他的生意,而且更有好事的電視臺記者,接到更生的投訴后做了新聞出來。一時間工商公安一齊過來,婚介公司轉(zhuǎn)眼間成了子虛烏有。
在楊柳看來,事情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她帶給那個男人的傷害,只能讓時間漸漸地幫他淡忘,但一切平息,卻完全不是想像中的那回事。
她也草草見過幾個相親的對象,要么對方倨傲,看她如路邊沒人采的小野花;要么對方低俗,讓她看著像是自己也不屑于去踩的泥巴;要么就是雙方看對方都如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的不了解。她漸漸失望,而更生卻一次次地出現(xiàn)在自己每一次失敗后的想念之中。
她問自己,難道真的愛上了這個小男人?他們不過交往五個月,不過是連手都沒拉過的朋友,不過是一場欺騙里的兩個受傷者。更生敬她,她不同意,他決不拉她的手。哪像見過的惡俗男人,見面,吃一頓飯,連上床都覺得有可能進行。
手機里面,更生的號碼遲遲不肯刪去,但又不敢去打,生怕對方的冷嘲熱諷會給自己傷害,明知他并不是那樣的人,但是情近心怯,她怕。如此三四個月過去,思念更強烈起來。
同學(xué)來長沙,在她這里寄宿,嘆她高不成低不就,26歲了還沒找到對象。她卻在心里暗暗想更生,對于更生,如果是低就的話,那么,她心甘情愿。但自己卻如何有臉再去找他呢?因為欺騙,那本應(yīng)該是自己的幸福卻戛然而止。
她的疼,誰也看不到,或是因為,再也沒有碰到過那么憐惜自己的人。只一個,她還騙了他。
五
年末,楊柳終于找到一家設(shè)計公司上班。她的專業(yè)是計算機,此時倒也派上了用場。加上她會說話,能辦事,很快便得老板器重。
一日,在外地的老板打電話交代,自己找到了一客戶,中午那老總要親自來看樣板,要楊柳無論如何都要將接待工作做好,這個設(shè)計差不多要賺3000多元。在小設(shè)計公司來說,算是大單子。
楊柳從早上便等,卻沒想到等來的所謂老總竟是更生。他發(fā)福了些,小肚腩中似裝了人生百態(tài)一般。楊柳見他就覺慚愧,當(dāng)著同事的面,他們客套地握手,寒暄,但到自己的工作臺前,讓更生看綜合起來的設(shè)計稿時,兩人都無話可說。
想不出來說什么,更生先打破僵局:你,結(jié)婚了吧。楊柳搖頭。他便興奮地搓手,在以前,這是他的慣常動作。這個男人,依舊是傻,想不出來表達的話,他說:我也是,我也是。原來他早已原諒自己,楊柳太了解他,從他的身體語言上便能看出。
其實,我一直在等你給我打個電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生我氣了,因為電視臺的事,我只是想打個熱線傾訴一下,沒想到他們一下來了三個記者……
他終是善良之人,還在可憐那婚介老板。但他又是不善于表達自己的人:分開之后,我很想你,可是怕你對我……
他說不下去,直直地拿眼睛看著楊柳。他竟然與自己想的一樣。到此,所有的表白都不用了,兩個人隔了這么多天再次相見,不但沒有一絲抱怨,而且還都傻傻地想念著對方。
這大半年內(nèi),我都沒有見對象,就想著哪天能再給你打個電話……
幸福這么快就來到身邊,就如同小說里的大團圓結(jié)局,美滿得連楊柳自己也不太相信,放在小說里這結(jié)局太俗氣了,但是放在生活里卻讓人高興得想跳。
何況,最后這個傻傻的小工頭還說了一句話:小柳,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像我大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