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從西部采寫到的一個小小的片段。在荒無人煙、氣候惡劣的戈壁灘上,有那么一群人在無私地奉獻著自己的青春和熱血,平凡得沒有人能記住他們的名字,但請允許我們向他們致以深深的敬意。
一個月的探親假轉眼就滿了,小麥坐在床上一件一件把洗干凈的衣服裝到箱子里,一言不發。帥帥圍在小麥身邊,撅著嘴看著表情陰郁的媽媽。小麥明白帥帥的小心眼里在想什么,他不愿意離開疼愛他的外公外婆和天天帶他到處瘋玩的舅舅,他更不喜歡再次回到荒涼偏僻的伊犁,那里除了漫無邊際的戈壁灘和遠處的大雪山,就是來來往往的軍人和軍車。帥帥渴望兵站和內地一樣有很多小朋友,有很多的商店和飯店,因為帥帥想吃的東西伊犁都沒有,帥帥甚至想在家里養一只漂亮的小狗,媽媽到哨所出診時自己就不會孤獨和害怕。
三年前,小麥在部隊所在地辦妥離婚手續。
1995年從第四軍醫大學畢業后,分配時因為沒有關系,小麥輾轉去了蘭州軍區聯勤部下屬的一座醫院。醫院在新疆的烏蘇,距離烏魯木齊有八九百里的路程。和她一起分配去的三個同學,不到兩年就都想辦法調回了蘭州和西安。小麥沒有走,并不是她多偉大、多崇高,因為畢業的第二年小麥就和醫院的政治部主任結婚了。幾年后,丈夫調到伊犁某部當團長,小麥就跟了過去,為的是能在荒涼的西北彼此有個溫暖。兵站所在地快接近伊犁河谷的中俄邊境了,用偏遠和荒涼都不能形容那個地方,當地人習慣把那里稱為“原始社會”,那里除了雪山上的羚羊和牦牛,就是一年從頭刮到尾的大風。一個從北京來掛職鍛煉的中校給那里的氣候做了精彩的總結:冬天7月剛走,8月又來了。確實如此,如果說大風是從10月一直刮到來年6月的話,沒人懷疑門口的沙丘什么時候被刮沒了。更可怕的是連續不斷的暴風雪,有時候一下就是一個星期,不僅給養難以為繼,連空氣里的氧氣都被吹得特別稀薄。
那個地方的冷和寒是不能用文字描述出來的。別說地上難見走獸,就連天上也見不到飛禽,冷到人都不能正常生活。小麥有小孩很晚,快三十才生的帥帥,因為擔心難產,小麥特地和丈夫商量到內地老家生小孩。小麥在陜西老家休產假時,當團長的丈夫和當地一名維吾爾族女子發生了婚外情,最擔心的后果隨后發生——女人懷孕了。其實這樣的事發生在大城市根本就不值一提,忙碌的工作,生疏的關系,根本沒人去關心別人怎樣。可是在閉塞的西北尤其在維吾爾族中卻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等小麥被部隊緊急召回,帥帥的爸爸連跟她說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逮捕了,等到他們見面,他已經被軍事法庭以“強奸罪”判處7年有期徒刑。
小麥是隔著鐵柵欄簽的離婚書。
離婚后的日子過得很苦,小麥既要帶孩子,又要忙工作。小麥所在的兵站醫務所,屬于最邊遠的流動小醫院,主要負責給上山下山換防的戰士和附近的牧民看病治傷。由于條件簡陋,危重病員是救治不了的,得送到后方的正規醫院。平時的事情不是很多,小麥有時候就把帥帥抱到門診,母子兩個親密地玩游戲,親密地嬉笑。和大部分高原的孩子一樣,由于缺氧和高寒,帥帥發育有些遲緩,明顯缺鈣,小麥隔三差五地讓弟弟從陜西寄來諸如“蓋天力”、“補鋅口服液”之類。小麥最怕的是每月一次到哨所巡回治療,尤其是冬天。開始主任照顧她孩子小,不讓她去,后來孩子稍大些,小麥就自己縫了一個背篼,把帥帥背在身上,跟著醫療隊出發了。
去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剛進入雪期,醫務所接到哨所的緊急求助,正在哄孩子睡覺的小麥二話沒說背上帥帥就跟著主任他們上車。行至山腳下,突然毫無征兆地刮起暴風雪來,強風挾著大雪從山口呼嘯著席卷而來。遇到這樣的“暴君”,馬力再強勁的車輛也走不動,轉眼他們就連車帶人給埋了起來。沉入一片迷蒙世界的時候,小麥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她只擔心她的帥帥。因為暴風雪驟起的時候,空氣稀薄,馬上會引起劇烈的高原缺氧綜合征。成人抵抗力強還勉強維持,帥帥就不行了,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幾分鐘的時間就四肢疲軟。強烈的呼吸欲望使得帥帥的下巴抬起老高,兩只眼睛無助地看著小麥,小麥的心仿佛被恐懼抓住,一緊一緊地難受。她在帥帥的耳邊說:“兒子,你慢點呼吸,別著急,等風過去就好了?!笨墒悄暧椎膸泿浡牪欢?,只是大張著嘴往外喘氣,臉色越來越白,抓著媽媽的手也漸漸地失去力氣,小腦袋可憐地歪在小麥懷里。小麥看著兒子因為缺鈣沒有長好的頭發,看著兒子半睜的眼睛,她想對兒子說媽媽寧可自己死,也要你活下來??墒窃谀且凰查g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有流不完的淚,說不出的愧。小麥把帥帥攤在急救床上,給他做人工呼吸,孩子軟綿綿地任她擺布,眼睛無神地看著她,像在安慰小麥,叫媽媽別著急。
這次休假,小麥主要是想給帥帥做個全面檢查,再晚就把孩子耽誤了。從省中心醫院出來,醫生的話她依然記得很清楚:“把孩子帶回內地來吧,只要氣候環境正常,用不了一年半載自己就恢復好了,那邊不適合孩子健康生長?!弊鳛獒t生,其實小麥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大家都離開邊疆,誰為那些比自己更艱苦的戰士服務?
畢竟是小孩子,帥帥一轉眼就跑進廚房看外公做飯去了,可是少頃帥帥又返回來,悄悄對小麥說:“媽媽,我看見外公一邊洗菜一邊哭呢?!毙←湹难劬畷r紅了,把帥帥抱起來說:“外公他們不舍得咱們走。”
“那咱們就留下來啊,舅舅說還要在黃河里教我游泳呢。”
小麥何嘗不想生活在繁華的都市?可是那一排排營房,那一個個戰士,那一張張笑臉,都隔了千山萬水在召喚她。她想起特102哨所上戰士們用石頭嵌出來的她的名字,甚至想起主任嚴厲的責罵聲。
小麥手足無措給帥帥做人工呼吸的時候,一直陰著臉的主任用河北土話罵她:“哭什么哭?把氧氣袋給帥帥插上!”他們這次出巡是去搶救特102哨所一名突發高原反應的戰士,由于連天的大雪,醫務所只剩下三只氧氣袋,這次出來只給那位戰士帶來一只。說實話,小麥也想過給孩子先用上,可是山上是一位生命垂危的戰士啊,如果戰士因為這袋氧氣發生意外,小麥就罪責難逃,也會終生遺憾!哪個母親不疼自己的孩子?。啃←湴炎约旱淖齑揭У悯r血淋漓,心抽搐得似乎團在一起,可是作為醫生,作為一名軍醫,必須把戰士的安危放在首位,必須把自己的職責放在首位!小麥知道自己一點也不崇高,沒有英雄模范那樣的胸懷,只是職業和使命使然。她正猶豫時,主任把她推開,給帥帥把氧氣管子插上,含著淚說:“帥帥不僅是你的孩子,更是咱兵站的寶貝,出了事我負責?!?/p>
過了不知道多久,暴風雪終于停下來。小麥背著帥帥跟著主任和司機開始爬山,半米深的雪地里,兩個男人在前面踩路,小麥和帥帥沿著腳印一步一步向前。漫天的荒涼,徹骨的寒冷,邊疆的深夜,正是內地人們熟睡的時候,三名軍人和一個孩子在雪地里履行著神圣的職責。走了很久很久,終于遇到前來尋找和迎接他們的戰士。小麥把帥帥交給一名戰士,自己就一頭栽倒在雪地里。
到達特102哨所,他們經過了個6個小時艱苦的跋涉,等小麥搶救完傷員,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小麥在一個屋子里給帥帥喂奶,她覺得特別對不起他。小麥在他耳邊輕柔地講他爸爸,一個西北少有的軍人;講他們如何相識,如何結婚,講沒有爸爸后自己有多苦有多難。等帥帥睡著后,小麥給他蓋好軍被,想再去觀察一下傷員。她剛出屋,比刀子還硬還冷的風里,哨所里30多個戰士神情肅穆地早就在臺階下列隊站好,見她出來,連長大喊一聲:“立正!中國人民解放軍××部××連駐特102哨所全體官兵向您致敬——敬禮!”
小麥當時蒙了,后來知道是主任把她和帥帥的事情告訴了連長,連長含著淚把戰士們集合起來,在刺骨的寒風里講小麥講帥帥。這些淳樸的戍邊軍人除了一腔熱血什么都沒有,只能用最單純、最隆重的禮節表示他們的敬意。
當他們離開時,走到半山腰向營房回望,突見哨所的院墻外用鵝卵石砌出了三個大字——吳小麥!這一刻,小麥說不出話,也流不出淚,只覺得平時奢望的一切和這些更令人尊敬的戰士相比都是多余的。長年累月的高原生活,早就習慣了什么是空曠,什么是感動,而這個哨所的早晨才讓她在真正意義上明白了什么是奉獻!
吃過午飯,小麥帶著帥帥告別了父母,登上了西去的列車。一個一個車站匆匆地從窗外滑過,連站名都來不及看清就閃在后面,就像西北戍邊的無數軍人一樣,沒有功名,沒有榮耀,甚至沒有事跡,更不會有人記得、有人提起。這是一個和平年代,和平到連部隊都要年復一年地裁軍。一年又一年,他們在西北自己的崗位上默默地站崗、巡邏、犧牲,他們在單調苦澀里埋葬著自己的青春、自己本該奔放的年華。吳小麥,平凡得讓人記不起的名字,平凡得沒有豐功偉績的軍旅生涯,在祖國的內地,在繁華的都市,有誰能想像得到新疆的伊犁河谷,那個神秘的哨所,幾十名戰士用尊敬嵌出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