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２棵鉆天楊（外三章）

我7歲時全家搬到了另一個村子，那個村子更窮，破敗的草房，荒蕪的土地。只是樹特別多，幾乎每家的房前屋后都長滿了樹，是那種高高的鉆天楊。

住了一段日子，鄰家夫婦喜得貴子，我們都去祝賀。當時正是春天，他們一家人正在前面的園子里栽樹苗。父親上去幫忙，一邊栽一邊問：“怎么栽這么多樹啊？”男主人笑著說：“我們這里窮，孩子長大后沒什么錢給他們辦婚事，所以誰家生孩子都栽樹，栽22棵，因為一般孩子到了22歲就該成家了。那時樹也成材了，或賣些錢，或打些家具。當父母的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聽了這話，我飛快地跑出院子，在有樹的人家數著，果然大多是22棵，或者孩子多的44棵、66棵的也有。而有的人家的樹已伐去，只留下樹根在那里，那一定是孩子已長大成家了。那以后，我對滿村的鉆天楊有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后來我家搬進了城里，有好多年沒有回過那個小村子，只是聽說那里的人現在都富了，家家種水稻，有的人開磚廠，連小車都有了。我想，那些鉆天楊一定早已伐光了，也再沒人栽了，因為人們已不再缺錢了。

去年我終于回去了一次，參加一個親戚家孩子的婚禮。車還沒進村子，我便看到了整個村子仍在綠樹的環繞之中，心忽然就充滿了感動。親戚家當年栽的樹伐掉了，我問做了什么，親戚的孩子指著滿屋的家具說：“成了這個了！”我問：“你們不是有錢了嗎？怎么還伐這些樹？”親戚說：“這已經成了我們這里的一種習俗了，孩子們也愿意用這樹打家具，說感受到父母的愛心！”說完，他笑了起來。在村里轉了轉，果然，生孩子栽樹的習慣一直沿襲著。

回來后，那個綠陰擁簇的小村在我心中更是揮之不去了，在我的眼中，那是一個被愛包圍著的天堂。那份父母對孩子的愛，就像那些鉆天楊一樣，年年生長，即使被伐倒，也要為孩子做最后的貢獻。人間的這份親情，就這樣世世代代延續下來，就像年年有人栽鉆天楊，只要有春天來臨，那份愛就不會消失！

最矮的父親 最高的愛

父親的形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心中低矮下去的呢？孩提時仰視父親的高大仿佛是昨天的事，只是剎那間，我就比父親高出許多了。也許是那次學校開家長會，人群中的父親還不到別人的肩膀，心中才驚覺父親是如此地矮小。那天回去后我一直悶悶不樂，而父親也再沒去參加過家長會。

在父親矮小的身軀里仿佛蘊藏著不竭的能量，每天都為了工作而奔忙，夜里還要寫文章。只是那時還不能體悟他怎樣艱難地將一個屋頂慢慢托起，在少年的我眼中，父親只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

當我的個子和父親一般高時，坐在父親肩上的歲月便一去不復返了。有時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坐在父親的肩上，記憶中的父親是那樣的高大，在他肩上所看到的世界也是那樣地寬廣。中學時的一個夜里，我突發重病，父親立刻背起我去醫院。那是一個很黑很黑的夜，伏在父親的肩上，頭腦中一會兒清晰一會兒糊涂。耳邊是父親沉重的腳步聲，睜開眼睛，從父親的肩上向前看去，遠處的一盞燈光驀地劃亮了我的心，于是感動紛紛灑落在心間，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淚。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父親的高興讓我的心一陣陣地濡濕。于是我對他說：“爸，你送我去學校吧！”父親遲疑了一下，點頭答應了。到了學校，父親不想進校門，說在外面找個旅館住一宿，明天就回去。我的心一陣悸動，知道父親是怕他的矮小使我在同學面前丟人。于是我拉著父親進了學校，向那些新認識的同學介紹：“這是我爸爸！”父親一個勁兒地笑著，眼睛濕濕的。那一刻我的心無比地釋然，原來那次家長會后我的愧疚竟持續了這么多年！

第二天父親便回去了，走時執意不讓我去送他，我只能看著他走出校門。父親漸行漸遠的身影在淚光中忽然高大起來，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仰視父親的年代。心中忽然就風起云涌，所有被忽略的點點滴滴剎那間都清晰無比，于是心便溫柔地疼痛起來。

多年以后我才在淚眼朦朧中感悟，是矮小的父親用他最無私的愛，把我的生命托舉到最高。

母親的戒指

小時候家里窮，所以在小朋友們的面前沒有可以炫耀的東西，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遠遠地觀望。

有一次我去一個小朋友家玩兒，他媽媽正在擺弄一個金戒指。于是他問我：“沒見過戒指吧？”我忽然想起母親也曾戴過這東西，于是說：“怎么沒見過？我媽有好幾個呢！有黃的有白的，平時都不戴！”他不信，我便把他領回家。我問母親：“媽，把你的那些戒指拿出來給他看看！”母親一愣，說：“我哪有什么戒指啊？”我說：“就是你做針線活時戴在手上的那個！”

母親笑了，從針線盒里拿出了她的那幾個戒指，小朋友一看“哈哈”大笑起來，說：“這不是頂針嗎？”我不禁大為失望，對母親說：“真窮，連戒指都沒有！”母親只是微笑地看著我。

在那以后的許多歲月中，母親依然戴著她的頂針給我們做衣服納鞋底，我也漸漸地感到了母親的艱辛，于是很為自己說她的話而愧疚。而母親仿佛早已忘了那件事，一如既往地給我們不變的愛和關懷。

參加工作后一直想給母親買個戒指，這已成為我心中多年的一個愿望，可是母親不要，說她的手只適合戴頂針，那才是她最喜歡的“戒指”啊！我曾仔細地看過母親保存的那些頂針，時光流逝，有的頂針上面的小眼已經磨平。想著母親在那么多的夜里縫縫補補的情景，心總會于感動中慢慢濡濕。母親就是這樣把她的愛一針一線地縫補進成長的歲月，縫補進我們日漸滄桑的心中。

現在母親有時依然會做些針線活，那樣的時刻，她手指上的頂針便會刺痛我的雙眼，讓我的心涌起無盡的愛與感動！

老小孩

都說人老了脾氣會變得像小孩一樣，我爺爺就是這樣的人。無論什么事他都要參與，如果不讓他發表意見，他就會生好幾天的氣；如果你真的讓他做什么決定，他會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有一次爺爺從外面回來，滿臉怒氣，飯也不吃。父親問他怎么了，他說：“下午和老張頭下棋，我吃他的車，他要緩一步，我同意了，可輪到他吃我的車，我要緩一步，他死活不干！”不管我們怎么勸他，他都悶悶不樂。過了兩天，爺爺興高采烈地回來了，進門就說：“老張頭讓我連贏三盤！”那天晚飯，他高興得還喝了杯酒。

爺爺有一串鑰匙，鑰匙鏈上串著一小串古錢，很好看。我向他要過好幾次，他都不給，后來我對他說：“你要是不給我，我哪天給你偷來！”那些天爺爺處處防著我，甚至睡覺時都用手握著鑰匙。有一天我生了重病，每天都躺在炕上打吊瓶。那些天由于病痛我一直悶悶不樂，和誰也不說話。爺爺急了，便把那串大錢從鑰匙鏈上摘下來，遞給我，說：“你拿去玩兒吧！”我心里一熱，沖爺爺笑了笑，爺爺見我笑了，他也咧嘴樂了。病好后我把大錢還給了爺爺，說：“這幾天我已經玩夠了。東院小胖正惦記它呢，我怕他偷去，還是放在你那兒安全！”爺爺把大錢重新拴在鑰匙鏈上，不停地用手撫摸著，臉上全是笑意。

過年時姐姐和姐夫回來，他們拿著相機給大家照相，先照全家福，然后便單個照。照來照去的，二姐忽然問：“爺爺呢？”大家這才發現照過全家福后就把爺爺忘了。于是趕緊出去找，爺爺正蹲在院子里生氣呢！姐夫說：“爺爺，剛才的膠卷不好，沒給您照，這次換了一個好的，專門給您照，您想和誰合影都行！”爺爺一聽，樂了，說：“那我得去換件衣服！”大家全笑了。

沒過幾天我和父親去老姑家串門，老姑家離我們村１８里路，回來時天已黑了，還下著雪。我和父親走到村口，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那兒，身上落了一層的雪。走近一看，竟是爺爺！父親問他這么晚了怎么不在家里呆著，爺爺說：“天太黑，我怕你們找不著回家的路！”

那一瞬間，我看見父親的眼中有淚光閃動。